苏御眉头微动,轻轻扫了宋大夫一眼,敛眸未语。
弘武帝心花怒放,连说了几个好字,“你治好了常宁,朕重重有赏!”
“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陛下抬举草民了。”
弘武帝笑撸着胡子,颇为欣赏的道:“医术高超,从容果决,更有难得的清贵品性,民间有你这般的大夫,是百姓的福气。”
宋大夫淡然谢恩,但几个御医却无法淡定。
陛下这哪是在夸宋大夫,这分明是在骂他们啊!
杨医正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扬起的嘴角已经僵硬的抽搐起来。
常宁公主虽已然清醒,但她身子薄弱,此番又在鬼门关走一遭,虚弱又疲惫。
“皇后,你也累了,你和常宁都该歇歇了。”
赵皇后不舍的点点头,为苏凝筠细细掖着被角。
苏凝筠牵起嘴角,望着两人柔柔一笑,乖巧的让人心疼,“父皇,母后,儿臣没事,又让你们担心了……”
赵皇后将手指抵在苏凝筠的嘴唇上,摇头道:“不要说话了,你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父皇母后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嗯。”苏凝筠应了一声,便疲惫的闭上了眼睛,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众人皆轻声离开内殿,只留两名婢女打扫寝殿。
弘武帝接过张胜递过的茶,抿了口,问道:“听说你手中之药正对心疾,那公主日日服用,心疾可会痊愈?”
宋大夫摇摇头,“此药只针对突发的心疾之症,说得浅显一些,便是此药救急不治本。”
一众御医皆叹服于宋大夫的胆量,他可知自己面对的是何人,竟敢如此直言不讳。
弘武帝虽觉失落,反而很是欣赏宋大夫这般坦诚的性格,孰料宋大夫话锋一转道:“草民方才已为公主殿下细细探过脉,公主的心疾之症虽患多年,但并非没有痊愈的可能。”
“此事当真?”弘武帝与赵皇后皆是一喜。
赵皇后忙问道:“不知宋大夫有何打算?”
“草民的独家药方辅以针灸之法。”
杨医正忍不住开口道:“宋大夫有所不知,公主身体孱弱,经不得针灸疗法。
御医院每日皆为公主请平安脉,公主的脉象我们最清楚不过。”
言外之意便是说宋大夫急于求成,不顾苏凝筠的身体康健。
宋大夫却只抬头扫了他一眼,脸色沉沉,语气冷冷,“既是如此,方才怎么未见你们治好公主?”
一句话哽得杨医正脸色通红。
弘武帝挑了下眉,他好像更欣赏这个宋大夫了呢!
赵皇后虽不敢全然相信,但宋大夫的回答让她看到了一线希望,她略一沉吟,问道:“敢问宋大夫有几分把握。”
宋大夫抿了抿唇,心口沉浮一瞬,吐字道:“十成。”
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
苏御闻后,勾了勾嘴角,从宋大夫身上收回了探查的视线。
敢说十成之人,唯有她了。
宋大夫如此答复让一众御医不屑的同时又觉得难堪,虽说他们觉得这宋大夫太过狂傲,但他所说的话他们一辈子都不敢说。
他们最多也就会答个五成,一半一半,说了等同于没说。
“宋大夫,咱们为医者皆知事无绝对,最是讲究一个“稳”字,便是普通风寒,也没有言十成之理……”
“那是你们,莫要将我与你们混作一谈。”宋大夫话不多,但每一句都能足以将人堵得哑口无言。
弘武帝听得心情格外舒爽,御医院这些废物就是欠怼。
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由他来骂反是便宜了他们,就该由这宋大夫这般的人开口,气死他们方才好。
“好!你既敢说十成,朕便信得过你,特允你为常宁公主看诊!”
“陛下。”杨医正慌忙开口,苦口婆心道:“陛下,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凤体娇贵,岂能随意用药。
这位宋大夫医术着实高超,我等佩服,但微臣愚以为,为公主用药并非小事,还应谨慎。”
弘武帝点了点头,“你说的有理,常宁身娇体弱,用药确要小心谨慎,杨医正有何打算?”
杨医正拱手回道:“臣愚以为,宋大夫的药方应由御医院审查后方能为公主所用。”
“呵。”宋大夫冷笑出声,“怪不得你说“愚以为”,既是都知晓自己说出的话有多么愚蠢,便该不说才是。”
“你……!”杨医正简直怒不可遏,在这宫里除了贵人们御医院以他马首是瞻,他一把年纪何曾被人这般轻慢过,“后生真是狂妄无礼!”
宋大夫不为所动,冷笑道:“我狂妄自有狂妄的本事,杨医正阴险却没有阴险的道理。
同为医者自该知每张方子皆是医者心血所凝,难道众位御医会将自己手中的药方开诚布公吗?”
贵人所用的寻常药方皆经由御医院,自是公开,但御医多是家族传承,手中亦有自家秘方。
“这怎么能一样!”
“如何不一样?”宋大夫反唇相讥,“唯一的区别便是你们是御医,而我只是一个江湖郎中。
但治病救人看的不是身份,而是医术!”
宋大夫抬头直视杨医正,语气冷然,“你若直说想看药方,我或许便也准了。
可你这般顾左右而言他,虚伪做作的嘴脸着实让人作呕。”
“陛下面前你也敢放肆,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杨医正发现眼前这个人又臭又硬,如同茅坑中的石头一般,如何是他这种斯文人能说过的,便直接搬出了弘武帝。
“为医者胆大不是什么毛病,况我也只听闻过庸医害人。”
“你!”
弘武帝看得异常舒爽,但杨医正毕竟年岁大了,若是气死在这也不好。
这般想着,弘武帝才开口终结了他们的争执,将医治常宁公主的事情交给了宋大夫。
一众御医虽忿忿不平,但无人敢质疑弘武帝的决定,只能暗翻白眼以泄私愤。
宋大夫全然无视,只抬头朝某个方向望去,在触及那怨毒嫉恨的目光时,宋大夫抬起下巴,勾唇,笑起,极尽挑衅。
出宫之后,宋大夫踏上马车,宁安在车内候着,见宋大夫神色如常,不禁钦佩道:“师父首次进宫便如此从容,徒弟佩服。”
宋大夫扫他一眼,冷冷问道:“车内可有我的衣物?”
宁安一愣,点头道:“有,车内一直都有备着,师父要做什么用?”
宋大夫狠瞪他一眼,“废话,衣服自是拿来换的,不然还能拿来吃!”
宁安被吼得有些委屈,只他哪里知道宋大夫身上的衣衫早被汗水打湿。
宋大夫靠着马车平复呼吸,心里才委屈着呢!
可怜他一把年岁竟摊上这么一个胆大乱来的东家,竟还要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说有十成把握能治好常宁公主,真是要了他的老命。
不过……
想到某人那嫉恨的神情,宋大夫又觉得此行不虚,便是日后要了命,至少狠出了口恶气。
宁安见宋大夫的表情时而痛苦时而欢喜,心里对皇宫更充满了莫名的恐惧。
能让他的面瘫师父变成这般模样,里面的恐怖可想而知……
……
众人散去,赵皇后才开口问道:“陛下当真如此相信那位宋大夫?”
弘武帝摇摇头,“他的医术的确高超,但毕竟是宫外之人,朕怎会轻信?”
赵皇后不解,“那陛下为何……”
弘武帝拍了拍赵皇后的手,“朕相信的是祈佑啊。”
赵皇后了然,轻叹了一声,颔首感慨道:“这些孩子中,臣妾最喜欢的也是祈佑和灵槿,只可惜……”
之后的话赵皇后未语说,但两人却已是心照不宣。
两个孩子都是好的,只不过从一开始便注定身处在两个阵营。
……
“兄长。”
苏灵槿提着裙摆追上苏御。
苏御驻足,回首望她,温柔含笑,“慢些跑,莫要摔了。”
苏灵槿站定后,向后退了半步,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
苏御无奈摇头,“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多礼。”
苏灵槿却语气坚定的道:“礼不可废。”
两人并肩而行,苏灵槿偏头仰望苏御,苏御姿容极为俊美,只面色略泛着一丝不健康的苍白。
苏灵槿心中不禁泛起怜惜,抿唇轻语道:“父君前两日可是又对兄长发脾气了?”
苏御笑笑,摇了摇头。
苏灵槿蹙起眉心,语气微冷,颇为懊恼,“兄长莫要诳我,我在宫里已然听闻了,只皇祖母不准我回府……”
“你不回去是对的,否则免不了又是一番争执。”苏御抬手轻轻拍了拍苏灵槿的肩膀,温和的宽慰着她。
他便如同头顶的日光,无论世人如何,他都依旧温暖。
这样的兄长是她所崇敬的,也是她所怜惜的。
“兄长,有些话我虽不应说,但……有时你对人莫要太过谦和。”
苏灵槿与苏御并非一母同胞,而是胡侧妃所出。
常宁公主的辈分虽高,但却只比苏灵槿年长一岁。
宫中只有苏凝筠一个女孩,赵皇后怜惜女儿孤单,便将苏灵槿接过宫中教养,是以苏灵槿的气度才学远高于其他闺秀。
但苏灵槿却从不恃才傲物,反是恪守礼数,端庄公正,对于苏赢苛待苏御颇有不满。
苏御垂眸望着苏灵槿,倏地一笑。
苏灵槿不解,歪头蹙眉问道:“兄长在笑什么?”
苏御眉目温和,笑意融融,“自是笑你已有管家气魄,不禁为你未来的夫婿感到庆幸。”
“兄长!”苏灵槿颊边浮起一抹红晕,嗔怒一声。
苏御笑了笑,正色道:“小姑母睡下了,你也回去歇息吧,今日你定也乏累了。”
苏灵槿点点头,望着苏御,抿唇又道:“兄长今日有些冲动了……”
宋大夫治好了苏凝筠自是皆大欢喜,可若苏凝筠有个万一,苏御这个担保人自也会受到牵累。
虽说赵皇后不是那等不明事理之人,但心里只怕还会有些嫌隙。
苏御轻晃的眸光被长睫所挡,只剩一片清朗暖意,“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愿看小姑母香消玉殒,至于其他,何必顾虑。”
苏灵槿心中动容,望着苏御的眸光更满是尊崇,兄长方才是光风霁月的真君子,二哥的品德心性的确无法与兄长相比。
只可惜兄长身染顽疾,惟愿兄长能早日找到良医……
……
芷兰院中。
锦绣躬身禀道:“小姐,常宁公主已无碍。”
叶清染正在研磨药材,闻言只轻轻点了点头,仿若一切皆在她意料之中。
锦绣那素来清冷的脸上却染上了两分喜色,本就清亮的眸子愈加光彩,“小姐的药没想到竟这般快便用上了。”
叶清染弯了弯唇角,笑意清浅,“许是我的运气当真要比旁人好上两分。”
锦绣摇头,“是小姐心思玲珑,运筹帷幄,否则便是再好的运气也无法抓住机遇。”
叶清染笑了笑。
锦绣有些不解的问道:“只奴婢有一事不明,这明明是个接近常宁公主的机会,为何小姐不肯让宋大夫说那药是您所研制的?”
叶清染停下药杵,抬起头,望向锦绣,笑意幽幽,“锦绣,你要知道,这世上无论何事,主动便意味着失了先机。
所以,即便那件事是你费尽心思想要做成的,也不能让他人所察觉,明白吗?”
锦绣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望着叶清染小心盛入瓷瓶中的药粉,随口问道:“小姐,这些药又是拿来做什么的?”
叶清染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方才道:“解毒。”
叶清染配制的药不说百种也有数十种,锦绣闻后只点了点头,并未多问。
锦绣的心情可见的欢愉,收拾起屋子来动作更为利落,将本就没有落灰的桌椅擦得愈加明亮,话比起往日也要多了两分,“小姐,店铺已经规制妥当了,您打算什么时候去看看?”
叶清染将瓷瓶的盖子扣紧,弯唇回道:“明日。”
……
白日的万柳街并不算热闹喧嚣,只偶尔有几个行人见这里开了新铺子好奇的驻足望了一眼。
“东家,这里皆是按照您的吩咐修缮的,您看可还有何需要改善的地方。”钱掌柜虽失了祖宅,较之往日气色却要更好。
他本就不擅长生意往来,如今交了差事,又没有了扰人的邻居,简直浑身轻松。
“已经很好了。”叶清染对铺子很是满意,再过几日这铺子便可开张了,她心中也很是期待。
“叶小姐。”男子清润温朗的嗓音让人无论何时听到都只觉心生欢喜。
叶清染转身望去,便见程昱携着暖阳清风立在光下,俊美的晃人眼目。
“程公子。”叶清染福了一礼,动作优雅,是对待所有人皆有的客气。
唯一的区别或许便是面纱下,她嘴角的弧度要更弯一些。
“叶小姐,好久不见。”程昱含笑走上前来,眉目温和。
他的相貌只算清俊,可他笑起来就是有一种魔力,足以让身边人皆感觉如沐春风,沉浸在他眉目的笑意中。
最近叶清染忙着各处赴宴,鲜少去盛安堂,两人自是也有些时日未见了。
叶清染未过多寒暄,挽袖道:“程公子移步后院可好?”
程昱颔首,虽先行迈步,却仍等着叶清染行至与他并肩处方才同行。
暖儿与锦绣自是跟随,叶清染却驻足回首道:“你们不用跟来,我有些话要与程公子讲。”
望着掀起又落下的帘子,望着并肩行入后院的两人,锦绣与暖儿第一次默契的望向彼此。
“锦绣姐姐,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锦绣正色颔首,“我想我已经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两人注视彼此,齐齐开口,“小姐有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