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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预计的倒数第二次地震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然而在过去的三个时辰中,大地始终在轻微地颤动,越是靠近栖霞山的地方,震动就越明显。第三次地动中滚落的山石堵塞了栖霞江的一条支流,形成了堰塞湖,江水滔滔冲出堤坝,继而冲垮了下游一个村庄的数十间房屋。

玄甲卫丛刃奉玄天承之命赶赴府衙,在偏厅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被告知知府陆鼎元及一干下官刚刚接了急信赶赴栖霞山中主持救灾。丛刃心知被府衙刻意怠慢,暗骂不止,权衡之下,索性直接趁乱把赵九爷抢了出来。

赵九双腿骨头都被打断,神志已然不清,却仍死死咬着牙关。丛刃在府衙外尝试唤醒他,表明身份后,赵九迷迷瞪瞪看了他一眼,撇嘴说:“好赖一条命,别折腾了,有本事就拿去。”便头一垂又昏迷过去。丛刃知道他是不相信,却怎么也摇不醒他了,闻他呼吸微弱,一刻不敢耽搁,即刻背着他直奔百草堂寻医。

谁料百草堂也乱作一团。此次动荡几乎牵连了整个宣城,除了栖梧阁、寒轩、赵九爷三家堂口的人,还有其他看热闹或是想占便宜的人,此刻齐聚百草堂内。栖霞山中人手不足,府衙派驻百草堂的差役被借调走,这些人便再没了顾忌,吵嚷叫骂,甚至大打出手。再加上源源不断从城外送进来的伤员和只言片语越传越偏的消息,让大家都恐慌不已。

“给我们一个说法!到底有没有做过,一句话的事!”

“老子在你们家存了那么多的钱,还拿不拿得到啦!”

“你家肯定也不干净!船舱里老是遮遮掩掩的……”

喧闹中,不知是谁先认出了赵九,高声叫喊起来:“赵九在此!大家快来看啊!”又见背着赵九的是生面孔且满身杀气,忍不住哆嗦着后退,“乖乖,有人劫狱啦!”

这一嗓子吼来一群人的目光,丛刃身为玄甲卫平日鲜少出现在人前,顿时感到很不自在,见众人都围拢过来,涨红了脸粗声粗气说:“我不是劫狱的!”又高声道:“大夫呢?哪里有大夫!”

也许是看他目光不善,又许是看赵九之状实在凄惨,众人一时竟全都噤了声,接着不约而同地让开了一条路,有几人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指了指角落的一张床旁边正在埋头处理伤口的少女。

丛刃定睛看去,见那少女眉眼秀丽,额角挂着细汗,在这般血腥混乱中,她纤细的脊背仍旧笔挺,动作迅捷而轻巧。她旁边半蹲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帮她做着辅助工作。

丛刃一时看得出了神,听得背上传来赵九的咳嗽声,连忙快步走上前去,奈何他惯常不太与人讲话,嗫嚅半晌才开口道:“请问……你现在有空吗?”

明烟转过头来,看到一张麦色的俊脸,晃神片刻,又低下头去,手中分毫不错地收了个结:“有事就说。”

“他的腿断了,你能治吗?”丛刃道。

明烟又抬头看了一眼,这次停留时间长了一些,接着深深蹙起了眉头,手中动作也停住了。她将手中的纱布递给弟弟明成,站起身来,说:“你带他跟我来。”

这一举动,霎时让本鸦雀无声的人群重新沸腾起来。

“明烟姑娘,他可是赵九啊!你这么做,不就是等同承认百草堂的确和他一起做了黑心买卖吗?”

这话引起了不少人的附和。

“诸位在此盘桓半日,可曾得见公文宣告百草堂与赵九同流合污?”明烟冷笑,“我明烟不过一介医女,以治病救人为本分,如何救不得赵九?倘我救他就是与他沆瀣一气,那诸位最好洁身自好,省得来日府衙相见,我一一指认今日堂中之人。”

她走出几步,回头看了眼发呆的丛刃,挑眉:“愣着干嘛?走啊。”

“啊?哦。”丛刃目光落在她明亮的眼睛上,又慌忙地移开,连忙跟了上去。身后人群又吵吵嚷嚷说着些什么,他全然没听见,直走到了后院人少的地方,才问,“百草堂明明能把他们都轰走,为什么放任自流?”

明烟端详他片刻,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是哪家的人?赵家的?不对,九爷多精明的人,哪带得出你这种呆子。”

丛刃恼道:“我是栖梧阁的。”

“喔。”看来是栖梧阁那边用了强硬手段,直接把人抢出来了?可这派去执行这么重要任务的人怎么傻不愣登的呢?明烟腹诽道,又怕他是在扮猪吃虎,留了个心眼没多说话,路上遇到一个小药童,便低声叫他去找赵九的随从过来。

进了厢房,丛刃把赵九放到床上,明烟便去检查他的双腿。她的手刚刚碰到,赵九便痛苦呻吟起来。明烟仔细查看一番,深深叹了口气,不忍道:“时间拖得太久,这腿接不好了。”

“接不好了?那怎么行!”丛刃皱眉,“你不想惹麻烦,所以不想治对不对?”

明烟怒目瞪他:“我说治不了就是治不了。”如果姜大夫在这里,没准还有那么一点点机会。这话她没有说出来,只是出了一趟门,招来侍从吩咐他赶紧往泗水给姜大夫送信求助。

她回来时,丛刃还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见她进来,目光顿时锁在了她身上,再次问道:“既然我们是一边的,为什么你们不管外面那些人?”

明烟这次正面回答了问题:“明面上搞小动作,总好过背地里使绊子。反正他们总不能砸了百草堂,把人都集中到这里来,也省得危及其他地方。”她一面拿着剪子剪开了赵九的裤腿,开始处理伤口,一面又问道:“你们老板人在哪里?让他尽快过来,也好商讨一下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拖着。”

“老板人在栖霞山。”丛刃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过来。”

“不会也是托词吧。”明烟冷哼一声,却没有多少质疑的意思,更多的是调侃,“他最好保证自己没干什么缺德事,对得起我们和九爷他们的信任。”

丛刃没说话。看起来这姑娘和外头的人一样,不知道栖梧阁的老板就是镇北侯。不过,此时若把镇北侯的身份公开出去,反倒正中秦家和郑家下怀。他一时有些钦佩眼前这姑娘的聪慧了,拖字诀,毋庸置疑给所有人都争取到了时间。

他于是沉默地帮着明烟给赵九疗伤。

明烟便也不说话了,尽她所能尝试保住赵九的双腿。其实她心中乱的很,她不知全局,只能竭力做自己唯一熟悉的事——救人,顺便尽力拖住时间,尽可能保住寒轩的铺面,等待寒姑娘和冉姑娘回归。

赵九的随从们是跑着来的,听说他以后都会不良于行后,纷纷红了眼,一个个都想要去府衙跟那群杀千刀的衙役拼命。

丛刃及时把人制住,说:“那些衙役收了知本堂的好处。”

随从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其中一个咬牙说:“那又怎么样?怕个鸟的知本堂!好赖一条命,此仇不能不报!”

“你别是在借刀杀人吧?”明烟忽地抬头,探究地看向丛刃,“码头的事,栖梧阁本就是在针对知本堂。”

随从们闻言面面相觑,收住了脚步,看向丛刃的目光瞬间带上了防备。

丛刃深吸一口气:“我说的都是实话……”他对上明烟的目光,不自主别开头去,揪着头发,啧声道,“嗐,这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寒轩和赵记本就是受栖梧阁牵连,眼下被迫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们干了什么还是说出来的好,免得我们处处受制。”明烟白了他一眼,“别拿什么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来敷衍我。”

“你这人……”丛刃没想到眼前这看似纤柔的姑娘竟是如此思路清晰滴水不漏,却也晓得这件事栖梧阁理亏,人家防备自己也是理所应当,一时倒是有些懊恼自己出于不忍多说那一句话,没准赵九的随从真能搞死知本堂呢?他吁了口气,说:“我拿命作保?行吗?就一句话,老板行端坐正,干的都是顶天立地的事。别的等老板回来自己说。”

明烟倒是有些被这句话怔住。半晌嘟囔说:“还顶天立地呢,都翻天覆地了。”嘴里却不饶人:“那你立个字据呗。”

“少主出事,我脑袋给你当球踢。”丛刃随口便道,一面扯了纸笔龙飞凤舞地写下字据甩给她,“拿好。”

“噫……干你们这行的,嘴里也不积点德。”明烟心里其实已经有点软了,接过字据来看了一眼收进怀里,又抬起头来看他,打趣道,“那么相信你们少主啊?”

她咬重了“少主”二字。

丛刃立时便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漏了嘴,倒也不忙,坦然道:“自然。”

“好。那我们就是盟友了。”明烟笑起来,这次笑意真实许多,“栖梧阁的人正在商会趁机收拢大权,寒轩自会提供帮助。我也希望你能尽快请你们老板出面澄清事实,赔偿寒轩和赵记的损失。”

“这个我做不了主,但我会转达。”丛刃说。他目光忽地转向院中那棵巨大的榕树,片刻回身拧眉道:“我得速去栖霞山……”他看了眼床上昏迷的赵九,踌躇片刻,向明烟抱了抱拳,“劳烦姑娘照顾九爷,来日我丛刃自会报答。”

“哎……”明烟还来不及问他出了什么事,便见他身轻如燕,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丛刃出了门,落在空无一人的小巷之中,不一会儿就有一个须发微白身穿修身黑袍的男人从黑暗中走出来。丛刃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师父。”抬头焦急道:“少主那边如何?”

“没有消息。”玄琨说,“所有人都先赶过去,以少主安危为重。”一面又斥,“玄朗那小子,不知分寸,纵着少主胡闹也罢了,竟敢不跟在少主身边。”

丛刃应了声是,却没敢附和玄琨教训自己儿子的话,沉默地跟着他出城,一路与其他玄甲卫汇合。玄朗也归了队,一直耷拉着脑袋不敢看玄琨。唯独少了丛舟,玄琨问起来,只有丛刃知晓内情,便回道:“去了郑家替少主办事。”

他这话说得模糊。玄琨听了点一点头,没多说什么,只道:“事不宜迟,先去接应少主。”

一行人施展身法,飞身前往栖霞山,个个身姿飘逸,几乎连尘埃都不曾惊动。半路经过坍塌的栖霞江支流,玄琨忽地当先落地,惊奇地看向堰塞湖中的景象。

“师父,那边都是人……”丛刃担心有人看到他们,出声提醒。

玄琨却抬手制止了他,蹲下身来朝着湖中伸出手去,只见一尾五彩斑斓的鱼忽地跃出水面,扑上他的手掌,接着湖中大大小小的五彩鱼如涟漪一般一圈圈跃出水面,又落到一处,排成一条长线,齐齐地游向一个方向,消失不见。

众人不解其意,看向玄琨。却见他只是死死盯着湖面,脸上出现了一种狂喜又似悲伤的表情,喃喃道:“是了,有水的地方,就有您的存在……”他回头,对众弟子说道:“跟着这些鱼的指引,就能找到少主。”

众人逆流而上,一路避开官兵,朝着日照峰方向而去。

彼时。山底隧道。

玄天承攀在洞口往外看了眼,飞快地一把拦住跟着要出来的叶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个人一同闪回洞口的转角。

只一眼,叶臻看见下面似乎盘踞着一个巨大的长满触手的影子,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传音入密道:“那玩意是自毁装置?还是守护兽之类的东西?”

玄天承让她藏在黑暗的角落里,收起了夜明珠,再度探出头去,这次开了灵识,小心翼翼地查探。

只见那怪物头部呈半透明,能看得到其中树枝粗细的内骨骼和神经,就像是机械装置一样牵连着身上十余条触手。那些触手每一条都几乎有十人环抱粗细,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鳞甲。溶洞内一片漆黑,方才他们在通道里看到的那点光亮,来自于怪物的脑袋正中一个巨大的发光的金色齿轮。显然,这东西已经不是什么自然创造的生物了。

溶洞顶端已经被震出几个小孔,一股股水流从小孔中倾泻而下,由于巨大的压力,小孔周围已经出现了许多裂缝,溶洞底部也积水不浅,怪物在其中张着嘴呼呼大睡,几条触手在水中无规则地摆动着。溶洞边缘矗立着五只巨大的沙漏,其中三只已经漏完,第四只还余下不到四分之一。沙漏底端连接着许多齿轮和机括,正在水中缓缓转动。

叶臻收到玄天承通过灵识传来的画面,皱眉道:“所以,我们要干掉这只怪物,毁掉机括,是这样吗?”她顿了顿,又道,“这玩意最后动起来能震得江州沉海。你有本事把它无声消解掉吗?”

玄天承摇头,一时没有说话。难怪这机关直截了当地摆在这里,毁掉自毁装置的过程,本身就是在加速自毁进程。他想了想,道:“这东西一定有中枢,只要毁掉中枢就行。”却没有说下去。他看向怪物脑袋中那个巨大的金色齿轮。他虽这么说,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那金色齿轮固然是最明显的,但也有可能是障眼法。而且,就算中枢确实在那里,他不知这怪物的攻击力,无法确保一击得手,一旦失手,便要赔上数万人的性命。

“如果这只是个恐吓呢?如果十六个时辰到了根本不会炸呢?”叶臻手心沁出冷汗,“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她心中暗骂,这布阵之人好歹毒的心思!

玄天承说:“我们不能赌这是个恐吓。”

叶臻点头表示赞同,又说:“让我也看看。”她也跟着探出脑袋去,只见洞中情形与玄天承所述相差无几。她二人此刻正处在溶洞壁上的唯一一个开口,距离怪物脑袋直线距离在七十丈以上,中间除了那些触手没有任何可以落脚或借力的东西。她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正思索间,听得玄天承说:“那些触手,似乎还在生长。”

“咦?”叶臻定了定神,开启清明诀,定睛看去,只见那怪物原来并没有身体,十余只触手全都长在那个圆球样的脑袋上,其中几条盘旋在一起,保卫着中间一条似乎刚刚萌芽的小触手。就她凝神观察的一会儿功夫,那小触手已经长大了一倍不止。而其他看似已经长成的触手,由于一直在运动,他们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它们原来也在增长变粗。

“难怪地动一次比一次厉害。”叶臻道。她回头看玄天承,“你有什么想法吗?”

“有个异想天开的想法。”玄天承说,“我没猜错的话我们头顶就是栖霞江,我可以用水系灵力把江水引下来,你用冰系灵力把这东西冻起来,然后我们合力把它炸了。”

“好主意!”叶臻还没高兴起来,突然垮下脸,“首先,我灵力不够,其次……”她摊手居然直接结出了一簇火苗,苦恼道:“我现在只有火系灵力了,一直就没变回来。”

玄天承安慰她说:“没事,本来可行性也不高。”他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心,叶臻这个情况,其实还是在意识空间中伤了魂魄,导致冰系灵力完全枯竭。若非苏凌曦的神识和火系灵力镇着,她早该昏迷了。

叶臻抿唇,仔细观察着怪物体表的鳞甲,道:“那你觉得,火能把这玩意烧穿吗?也用不着烧那些鳞甲,有办法穿了它的脑袋就行。”

玄天承看了会儿,说:“可以试试。”

叶臻却又说:“不行,风险太大。我们没有试错机会。”

玄天承想了想,道:“还有不到一个时辰,怪物就会发狂,我们可以趁机试试。无论能不能成,都能避免现在试错的风险。”

叶臻点头赞同:“有理。我再想想……”她忽地灵光一现,“我们毁不掉这个东西,但可以让时间停住,对吗?”她看向那五个沙漏,喃喃说,“有没有可能,沙漏才是关键?沙漏连着机关,只要流沙停住,机关就不会再动,相应的怪物也不会再生长?”

玄天承拧眉看着远在溶洞另一侧的沙漏,一时没有应和。片刻才说:“你要怎么做?”

“这些机关都是联通的。只要卡住其中一个齿轮,整个机关都会停住。”叶臻心里也不太有把握,心扑通扑通跳着,手中湿汗遍布,“这个距离,也许可以试试。”

她说着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来,又向他摊开手:“长相思,借来用一下,万一不行,我得迅速收回来。”

玄天承把长相思递给她,她接过来,迅速地将其穿进刀柄的圆环,打了个死结。她正探出身去,打算寻找一个更合适的高位,玄天承一把拦住她:“我来。”

叶臻看了眼自己腿上和肩上渗血的伤,垂下眼帘,道:“好吧,你小心点。”

玄天承将匕首挂在腰间,将长相思缠绕在左手腕上,右手与双腿发力,攀在了近乎垂直的溶洞壁上,慢慢向上攀爬。等到足以避开怪物触手阻挡的高度,他才停下来,固定住身形,找准了沙漏和机括交联的核心位置,左手凝聚灵力,托着那匕首如光影般嗖地准确射入。

叶臻大气都不敢出,只听“咔哒”一声轻响,接着水中便传来机括强行停止的“喀啦”声。那沙漏晃悠几下,漏下的沙流逐渐变细,最后的一点细沙随风飘散。

玄天承伏在石壁上,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机关的情况。掌心的灵力已经灌注到长相思之上,随时都可将匕首抽离。同时他也能感受到顺着长相思传来的巨大压力,心道不好,那把匕首即便是有他的灵力加持,恐怕也支持不了多久就会被机关的力量碾碎。他刚要把这个情况传音入密告诉叶臻,便听见她略带惊慌的声音:“不对,快收回来!”

随叶臻的话一同亮起的,是怪物脑袋正中那个金色的齿轮。它本就发着微光,此刻光芒大盛,中心张开了一只猩红的大眼,光芒直射玄天承所在的位置,其中一只触手腾空而起,刷地一下横扫过来。

几乎就是同时,玄天承已经飞速收回了匕首,身形迅捷堪堪擦过触手边缘,闪回洞中。只听外头一阵哐啷巨响,溶洞壁噼里啪啦往下掉落巨石,洞顶又震开几个大洞,流水成水柱样流下。那怪物合上了那只猩红的眼睛,砸吧砸吧嘴,又陷入了沉睡,那只触手放了下来,沉在水里轻轻摆动。机关也重新开始转动,沙漏也重新开始流动,甚至加快了流速,迅速校正到实际的时间。

叶臻紧张地看向玄天承:“你没事吧?”

“没事。”玄天承摇了摇头,“看来这样行不通。”他盘坐在洞口调息片刻,又凝眉注视着那怪物的脑袋,这一次注意力全放在那个发着微光的巨大金色齿轮上。片时,他说:“那个齿轮,相当于人脑,所有机关都受它控制。但它的位置是虚的——你看它的光是散的,只有在攻击状态下,有一片光才特别亮,中间那只猩红的眼睛,或许才是真正的中枢。”

叶臻接话说:“你的意思是,我们要让这怪物发狂,把中枢暴露出来?”

“只是猜测。不过我有另一个想法,或许可以试试。”玄天承说,“冰冻不行,我们可以换个差不多的。白家咒术中有一种金钟咒,我可以把这整个溶洞罩起来,里面怎么震都不会影响外面。”

叶臻乍一听觉得这方法很不错,转念又想,若是这法子当真这么轻易,恐怕他一开始就该提出来了。她皱眉问:“这法子能撑多久?”

“我没用过。很久之前书上看来的。”玄天承倒也没瞒她,“我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难得啊,还有你心里没数的事情。”叶臻调侃道,又正色说,“我觉得这个方法听起来最靠谱。把它关里面,让它闹,趁乱把它脑子捣坏,完事。”

她说得轻松,却也知道要完成这一切有多不容易,于是说完这一句,一时没有再出声。

玄天承看着她,说:“如果我去支持咒术,其他的都得交给你。”他眼里有着浓浓的担忧,“我不确定那中枢具体有多深,那些触手攻击力很强,你会很危险。”

“难道你不危险么?”叶臻皱眉看他,“里头所有震动,其实都反噬在你身上,对不对?而且我没猜错的话,那什么金钟咒不是设计给这么大的空间的吧?”

“谁知道呢,可能写书的人没什么见识。”玄天承笑着看向她说,“怎么说,试不试?”

“试。”叶臻斩钉截铁地说。她想了想,又问:“结咒要多久?”

“很快,最多十息。”玄天承说。

“好,那我先下。你省点功夫。”叶臻说着,整了整衣装就要往下跳,准备直奔怪物的脑袋。

玄天承拦住她,说:“你等等。”他从怀里又摸出来一根长相思,一头系在她的腰带上,另一头缠在自己左手腕上,又伸手轻轻地短暂地抱了她一下。

叶臻踮脚飞快地亲了亲他的脸颊,说:“我们都不会有事。”

“嗯。”玄天承护着她到洞口,“万事小心。”

叶臻回头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便施展轻功径直往下跳去。她本就轻功卓绝,此刻落在怪物身上更是轻如无物。她半蹲下身降低重心,仔细观察周围环境。她正处于怪物的一条触手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摸,是树皮一样粗糙的触感。她于是微微加了几分灵力,用指甲试探表皮的强度,心下大致有了数,若是被这触手正面扫到,五脏六腑都得碎掉。

她趴伏着迅速沿着触手靠近怪物的脑袋,在上面看起来微弱的金光,此刻弥散在她整个视界之中,使得她难以视物。而触手本身就在整个空间中不断变换着方位,更加使得前路难以确定。她不得不开启了清明诀,终于到达了脑袋的边缘。整个脑袋的材质与触手截然不同,表面覆盖着鱼鳔一样的透明层,内部似乎充斥着白色半透明的浊液。

她才看清那金色的大齿轮不是单个,而是大大小小组合在一起的十数个齿轮,整个呈圆球体浸润在浊液中,看不清深处情况。上面看见的金色微光正是整个球体边缘发出的。在这个巨大的球状体面前,她整个人显得无比渺小。单是那大齿轮上的一个齿,就已经有她脑袋大小。

叶臻担忧地看了眼腰间的寒光刀,从未觉得寒光如此纤薄小巧过。她咬了咬牙,头脑转得飞快,转瞬之间拟好了方案,掏出皮手套戴在手上,远远举起了手掌,给玄天承打了个手势。

几乎就在下一刻,叶臻感到一阵飓风拔地而起,接着四周空间符文跳跃、金光大盛。耳边所闻俱是哐哐的风声,她直觉心神晃荡,连忙念清心咒稳住,定睛看去,那金光已然消退为半透明的光罩,从水底升起,直冲而上,眨眼已经到了溶洞一半的高度。

她不敢耽搁一刻,身形如豹迅捷如风,掌中早握住的匕首嗖一下甩了出去,与此同时瞅准机会抽出寒光刀,毫不迟疑地捅向怪物脑袋正中!唰啦一声,汁液飞溅,脚底顿时传来山呼海啸一般的嗡鸣,震得叶臻只觉浑身骨头共振,耳鸣隆隆,心脏要从胸口蹦出来一般。她张大了嘴,双腿发力撑住寒光刀破开的小口,倒挂金钟扎了下去,脸部浸入浊液的瞬间便觉一阵刺痛,她暗叫不好,连忙退出,迅速结了个保护罩套住全身,重新又沉了下去。

里面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叶臻几度作呕,只好屏住呼吸,奈何这浊液看似稀薄实则十分粘稠,她在其中游动得分外艰难。好容易勉强碰到了齿轮边缘,忽然一阵地动山摇,整个空间上下颠换,浊液传来一股巨大的离心力,她没有着力点,在里头被甩来甩去,最终连着浊液一起被哗地甩出破口,重重砸在一条触手上。

叶臻“哇”地吐出一口血,最后关头勉强抠住触手鳞甲的一块凸起,才没有被甩下去。她感觉骨头好像被震散了,眼前天旋地转,半晌才反应过来天地的确在转——这次可能是真的彻底触发了机关,那只猩红的眼睛出现的同时,所有触手都在疯狂无规则运动。

她脑壳嗡嗡的,咬牙试图站起来稳住重心,努力克服着胸中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一面给自己打气,这点晃动算什么,要上留仙谷,狭海上的光索比这个晃得厉害多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半空中,触手撞击到金钟咒表面时发出噼里啪啦闪电般的光辉。玄天承的身影虚化在其中,满身都被苍白而耀眼的光芒笼罩。她勉力压下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而下,径直扑向中心的球体,毫不意外地,深深陷了下去。她在滚动中慢慢稳住了身形,手中握紧寒光刀又是猛地一戳,这次没有再想进去,而是飞快地不断变换位置,在球体不同方位都扎出眼大的破口。

怪物发出一阵阵咆哮,整个脑袋就像是漏气的鱼鳔一样迅速空瘪下去。叶臻没有时间观察,奔走躲避着空间中四处挥舞的触手,找准间隙又是一跳,双脚稳稳落在了中央一个缓慢旋转的齿轮上。

四周比她身量大上数十倍的齿轮在不断圆球转动。而失去了外表和浊液的保护,触手除了疯狂撞击金钟咒之外,也得以肆无忌惮地攻击这试图靠近它中枢的人。

叶臻在剧烈的摇晃中憋着一口气往最中央那个闪着金光的猩红眼睛靠近,一不留神便险些被扫中,连忙跳跃躲避,奈何脚下一滑失去重心,扑通便往下栽去。她心一横顺着触手运动的方向伸出手去,借着相对运动化解冲力,一个翻身脚下借到了力,又重新一跃而起。

终于,她靠近了那只眼睛。眼前的光仍旧很炫目,她不得已用布条包上眼睛,全凭灵识成像。

那眼睛被包在几块半透明的金属片之中,空隙不足以让她进入;金属片与外面的齿轮和机括相关联,且在不断旋转,留出的空隙持续的时间也根本不够她用寒光刀把那眼睛捣烂。而外部所有金属表面都极为锋利,她尝试借力使转速减缓,几次之后,那双厚实的皮手套已经被划烂,掌心鲜血直流。她用刀鞘试了,刀鞘支持不到十息时间,便被无情搅碎。

她暗自吐息,掌中火系灵力迸发,试图将整个核心装置一同炸毁。奈何使了八分力气,装置只是哐哐响了几下,而后我行我素。

叶臻似乎能感受到那只猩红的眼睛里赤裸裸的嘲讽。她抬头看了眼,空中金钟咒的光辉已经比一开始微弱了许多。触手不断打击着光罩,光罩开始变形甚至出现破口,气浪传递出去,溶洞中巨石滚落,洞顶水流如注。她看不见玄天承的身影了,但从腰间光华黯淡的长相思上,能隐隐判断出他状态不好。

怎么办?时间已经不多了啊。

叶臻这时有些后悔,也许她不该冲动的,可接着又想道,垂死挣扎寻找希望,总好过听天由命逐渐绝望。

她摩挲着掌心的寒光刀,尝试抛弃一切的杂念,把自己放到彻底的破釜沉舟的绝境之中,想道,如果我只剩下一次机会,我会做什么?

是了,抛弃所有。

叶臻黑色的眸子逐渐染上了金色。

那股仿佛一直潜藏在骨子里的破坏力突然一下充斥了她整个身体,她重新找到了澧水之上那种睥睨万物凌驾众生的感觉,说不清是她在驾驭这股力量,还是这股力量在操纵她,总之她全身的筋脉半边在燃烧,半边则如坠霜雪,冰系灵力重新开始流动,而火系灵力愈发炽烈,两股力量一同缠绕着注入寒光刀,刀尖涌起从未有过的璀璨金芒,裹挟着远超她当前修为的力量,刷地一下当头斩下!

剧烈的碰撞绽开绚烂的光波,气浪将叶臻掀出去数十丈之远。那一瞬间,怪物的运动变得极端狂烈,十人合抱粗的触手甩动之快几乎看不到影子。接着怪物整个拔地而起,带动着所有机括连番爆炸。它两条触手抱着头部那个巨大的伤口,啸叫着在光罩中乱窜。

整个金钟咒都支持不住地剧烈摇晃,玄天承几乎是正面承受了所有重压,五脏受损,眼前瞬间漆黑一片,耳畔已然失声,灵识也被冲得七零八落,再也察觉不到叶臻的气息,慌乱地在脑海中用传音入密呼叫:“阿臻?阿臻!”

他久久听不到回音,只觉自己如断线风筝一般飘摇无所着落,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倾尽全力加固咒术。奈何他也早已是在透支魂力,整个咒术摇摇欲坠。

叶臻坠入积水之中,包裹眼睛的黑布散开,嘴角溢血,双眼翻白。她其实有意识,但整个人完全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触手朝她劈砍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周围漆黑一片的水中忽然出现了五彩的磷光,接着便有一个黑影迅捷呼啸而来,什么毛绒绒的东西一把拽住她将她往一边扯去。

叶臻拼命睁大眼睛,只见救了她的不是别的,正是最开始在山洞中看到的那只山魈!此时山魈的身体被触手拦腰劈断,鲜血狂涌而出,染红了周围的一大片水域。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山魈最后向她展露了一个笑容,便沉入了水中,被冲走了。

叶臻来不及多思索伤感,便听脑海中传来玄天承焦急的呼唤,连忙发出回应。却见此时整个金钟咒都在垮塌的边缘,空中的金光已近乎消失,可以看见整个溶洞的颤抖。溶洞底部的积水在触手翻搅下形成了巨大的旋涡,她正被这股力量带着旋往中心。寒光刀不知何时已经牢牢插在洞底中央原本怪物盘卧的巨石之上,露出一截锃亮的刀身和漆黑的刀柄。

怪物的头部被她那一下炸出一个大坑,那只眼睛的光辉黯淡许多,叶臻从中看见了恐惧和疯狂。她心下打定主意,拼着最后一口气飞身而起,一脚准确踩在刀柄之上,借力扶摇直上,如利箭般直冲怪物脑袋飞去。

却听玄天承传音道:“阿臻,接剑!”

霎时,高处射来玄月霜冷的剑芒,叶臻在半空伸出手去,玄月有灵,一下钻进她掌心,剑身还带着玄天承手中温和的水系灵力。

叶臻宝剑在手,如有神助,掌心灵力与剑上水系灵力交缠,直至人剑合一的地步,整个毫不迟疑地扎向那只残缺的眼睛!

眼睛爆炸的瞬间,空气中血雾弥散,金钟咒也在同一刹彻底垮塌。怪物发出了最后一声哀绝的咆哮,触手运动逐渐减缓,最后无力地耷拉下来,重重落在洞底。这一落的重击,使得溶洞顶再也支持不住地全数垮塌,江水倾泻而下,叶臻还来不及反应,就重新被卷入水中。

天光涌入,水体不再发黑,而是闪着幽幽的蓝光,映照出其中大片的血色。

叶臻徒劳地摆动着手脚,试图稳住身子,却不停地被水花压入水底,穿过其中一片血红,看见了正在下坠的玄天承,后者双目紧闭,浑身都有血液涌出。她泪流满面,拼命地扯着长相思那细细的一点牵系,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玄天承的名字,很快耗尽了力气。

东方露出的天色已经隐隐发白,但眼前的一切都在坍塌。

叶臻勉力伸出手去,终于勾住了玄天承冰凉的手指。她耳边隆隆作响,眼前也逐渐被黑暗笼罩了,却又看见了那种五彩的小鱼,这次不是一条,而是成千上百条了。小鱼焦急地围着他们两个人游动摆尾,发出呜呜的声音,那五彩的磷光逐渐围绕成了一个幽蓝色的光球,将两人护在中央。

叶臻只以为是濒死的幻象,拼命对抗着意识的沉溺,用掌中最后一丝灵力,收紧了长相思的线,将两个人死死缠在一起。谁知下一瞬整个光球倏地冲天而起,巨大的压力让叶臻眼一白直接晕死过去。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刻,她好像看到一个长着鱼尾巴的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鼓着鳃说:“好像用力过猛了……啊呀,帮你们把刀剑捡回来赔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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