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臻本有更多的话想说,但女帝身上的冷香直直钻入鼻子,让她头脑昏沉不已。她只觉心脏钝钝撕扯,身体便如在波涛汹涌中浮浮沉沉,一时又猛地下坠。她努力睁大了眼睛,只见一片漆黑。尔后眼前倏然有了晦暗的光,所见一切俱都笼在蒙蒙的灰雾之中。她拖着疲软的双腿往前走去,灰雾散去,连绵不绝的精巧屋舍出现,其间往来许多宫装侍女。
她认得,那是未央宫,镇国公主苏凌曦生前的住所。她随着心底的指引一径往前走去,只见眼前一座大殿,门口匾额上书“琉璃殿”三字。她伸手推开了门,厅堂正中一架山河九扇鎏金插屏,她径直穿了过去,只见一张香案,上面瓜果供奉着一张巨大的画像,那画中之人左手执书卷,右手执长剑,姿态华贵雍容,神态栩栩如生,五官赫然与她一模一样!
叶臻这时觉得灵魂中又有什么要抽离出来。她伸手捂住了胸口,喃喃自语:“是你么……泱泱。”
恍惚听得耳边一声调皮的女声:“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呀,笨蛋。”
“如若你我本是一体,我为何而存在?”叶臻抬起头,环视茫茫无际的天空,神情冰冷,“你们全都知道,却只是瞒着我。”
那声音轻叹:“你最好不要知道。”
叶臻嗤笑:“又是这句话,我受够了!你出来,我们辩个明白。”
她在原地等了许久,却再没听见任何声音。忽然察觉到有人靠近,下一刻只见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华服少女推门进来,手中提着一柄长长的剑。那把剑上满是黏腻的血液,从台阶上一路淌到室内,在实木的地板上拖曳出一道狰狞的划痕。
叶臻看不大清楚,使劲瞪大了眼睛,才分辨出她脸上的神情更多的是……恐惧?憎恶?然而她绞尽脑汁也没在记忆中搜寻出此人的身份,只见其裙角也被鲜血和泥污染红,其上的龙凤图案和高髻上的龙凤发冠皆都映出血色的金光。
“不管是不是你回来了,”少女舔了舔唇边的血,扯出一个邪笑,“再杀你一次就是了。”
叶臻眉头狠狠一跳,只觉身躯中那个共生的灵魂再度悸动起来,让她脑海中生出了一种悲悯又沉痛的情绪,她本人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她低低骂了一声,不抱希望地开口问:“喂,苏凌曦,这人谁啊?”
还是没人回答。叶臻很烦躁,又不能跟梦境中的人实实在在地交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剑贯穿了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痛感,但鲜血却真实地喷溅到了身后那副画像上。
叶臻一阵剧烈的眩晕,耳边已经能清晰地听见房中更漏的声音,甚至能察觉到守夜侍女的呼吸声,但身体却仍旧坠在梦境之中,似乎还被许多人围看着,一声声缥缈的“殿下”叫得她脊背生凉。
她眼前一晃重新有了光,一时又看见那山洞中的自毁装置,那触手变成了千万条的蛇,从房檐上倒挂下来,从宫装侍女们的头发中蔓生出来,攀爬上她的脖颈,将她逼迫到窒息的边缘。她下意识去寻寒光刀,抬起手来,却见自己苍白的手指上涂着鲜艳的凤仙花汁,戴着细腻的羊脂玉扳指,左手腕上却没有那根红绳。
身上压迫感越来越重,她想开口叫人,呼吸却已经逼仄,濒死之际忽然手上摸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她眼前发黑,只觉身体一轻一纵,而后猛地又是一坠,身上压力陡然卸去,倏地便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一双沉沉的眼眸。
她一颗心顿时重重落回原处,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忽地嘴一瘪,怔怔地落下眼泪来。
“吓着了?”玄天承说,一面伸出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摸着她汗湿的头发,眸中满是疼惜。
更漏恰在此时响了四下。窗外夜色仍旧浓重,却分外安静,只偶闻几声鹰鸮桀桀。屋内上夜的两个侍女在隔间睡得沉沉,丝毫不觉门一开一合已经进来了人,带起的风又吹熄了两根蜡烛。昏沉的烛光映出他苍白而温柔的脸,映得他一双眼眸黑曜石一般沉静而璀璨。
叶臻胡乱点了点头,埋在他怀里把他衣袖都哭湿一片,才靠着枕头撑坐起来,细细端详着他:“什么时候醒的?来多久了?”摸他手冰冷,又忧心不已,嗔怪道:“好点没?怎么不多穿点?”
“一直都醒着,只是动不了。”玄天承浅笑说,“现在没事了,别担心,不冷。”
叶臻片刻才反应过来“一直都醒着”的意思,心中便沉沉的,不由垂下了眸子,却听玄天承接着说道:“对不起,玄琨他们让你受气了,是我不好。他们……原是我姐姐的人,这事我会处理,你不用管他们说什么。”
叶臻闷闷地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问:“会让你难做吗?”
玄天承顿了顿,“不会。”他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叶臻的下文,于是也沉默了片刻,接着哑声道:“我的身世,我的家事……我一直抱有侥幸不曾对你坦白。你什么都不知道,却要因我出生入死,担惊受怕。”
“……倒也不全是因为你。”叶臻这样说着,目光却开始躲闪,一边继续说道,“而且难道你现在就要与我全都摊牌么?世界上有另一个人知道你的全部秘密,哪怕这个人是我——你不要命了?你想什么时候告诉我,或者不告诉我,都行。”
“阿臻。”玄天承低低唤了她一声,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察觉到她肩膀微微的颤抖,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你在害怕,对吗?”
叶臻几乎瞬间被戳穿了心事。她抬起通红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眸中始终克制的爱意这时盛放出来,又带上了些许的悲哀。
她索性坦诚道:“我不敢奢求以后,也怕有一日我们会因为身份对立而走到那一步,成为最了解彼此的敌人。”她微微哽咽了,“我更怕我们上辈子就是因为身不由己所以没有走到完美的结局,一切的起因就是我一心想要追寻的真相……延之,我告诉自己珍惜当下每一天就好,我没有立场去窥探你的秘密。”
她说着愈发激动起来,“我有时觉得很荒谬……你见证了我的两辈子,我在你眼里什么样?你知道所有一切,对吗?你又是怀着什么心情与我在一起?”
“我……”玄天承被她这番话怔住,胸中百转千回。他十分清楚,于他们而言,真情被捧到了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以至于不能轻易触碰。而他的确有很多事不能坦白,故而他口中的爱,多少显得苍白滑稽。
然而她是如此聪明。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他自以为的深情,若非用她的勇气兜底,绝无走到如今的可能。
而提到十多年前的事,更是让他心如刀割。他深深吸了口气,稳稳收住了眸中的深沉的痛楚,展露出温和的笑意来,声音却仍旧漏了破绽:“可我一直想奢求以后……一辈子。”
叶臻靠在他怀里,汹涌的情感破壳而出,心尖泛起一阵阵锐痛。
“那些事……你忘了也好。”他揽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颓然低下头,“我们以前没有在一起,不是因为不得已。是……我这样深陷泥沼的人,没有资格触碰你。”
“你……”叶臻感到不可思议,看见他眸中神色,又觉心疼,“你瞎说什么?明明你才是天上月。”
玄天承轻笑:“傻子,也就你这么觉得。”他把头枕在她肩颈,呼吸微微急促,“你大概忘记了,你曾经做过一件多伟大的事。”
他说到这里,声音愈发地轻了,“是你,把我丢掉的自尊找回来的。”
叶臻被这句话震得回不过神。心脏的悸动是如此强烈,她恍然,才发现眼角已经全是泪。脑海中很乱,光怪陆离的记忆和噩梦飞快地闪回,却没有留下分毫痕迹。她痛苦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方才的质问实在是该死。
“我把你忘了……你一定很难过。”她颤声说。
“起码你还在。”玄天承用指腹轻轻地擦去她的眼泪,慢慢问道,“阿臻,你害怕的是我的秘密,还是我会背叛?”
叶臻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回答。片刻,她摇头说:“都不是。跟你没关系,是因为我自己。我怕事情跟我想的不一样,超出我的掌控。”
玄天承闷笑一声,哑声道:“那时我也是这么想的,患得患失,畏缩不前,直到你走的那天我也没来得及开口。你问我这十四年来怀着什么心情与你在一起,一开始我告诉自己她是她你是你,可后来我怎么也装不下去了。”
他目光微微带上几分凶狠:“我管你记不记得我,我忍不了了。我已经错过一次,绝不能有第二次。”他语气又软和下来,定定看着她,素来平静如水的眼眸中光很亮,“你有立场窥探我的秘密,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这突如其来的话把叶臻砸了个晕头转向。
见她久久没反应,玄天承又从怀里摸出来一枚铜钥匙,塞到她手里。
叶臻吓了一跳:“什么东西……你做什么?”
“我家密室的钥匙。”玄天承目光有些忐忑地看着她,“里面有房契、地契、产契……不太多,其他家产没带身上,回头都给你。”
叶臻怔住了。半晌,她挣开他爬下床,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摸了半天,也摸出一把钥匙来塞给他:“那……我的家产也都给你。”
玄天承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忍俊不禁,把钥匙接过来小心地藏好,接着抓着她回来躺好,掖好被子。
叶臻看着他放大的俊脸,一时出神,片刻嘀咕道:“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到底你哄我还是我哄你?怎么我这么好哄?”她瘪着嘴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长叹一声:“哎,美色误人!我就见不得你难过。”顿了顿,仰起脸看他,“……那,你还打不打算坦白你的身世?”
不愧是叶臻,讲了半天还记得最开始的话题,一点都不好糊弄。不过玄天承本来也没打算糊弄。他任由叶臻在他脸上作弄,一面说道:“宁寿宫的事你知道的差不多了。我非张烨亲生,我父亲你见过了,我母亲是白家人。”
“就……完了?”叶臻挑眉。
“嗯。完了。”玄天承面不改色地说。
叶臻看他半晌,忽地掀开被子,一把拉着他到了床上。
玄天承猝不及防被她带倒,若不是反应快撑住了手臂,便要直接栽在她身上。两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叶臻看着神色戏谑,实则耳朵通红,只是故作镇定地看着他。
玄天承别开了目光,翻了个身在她身侧躺下,感觉到她往里面挪了挪,便很自然地伸出手臂,尽管他整个人都有点僵硬,目不斜视地数着床帐上的碎花,“我说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你信吗?”
叶臻歪在他手臂上,支着脑袋看他,似笑非笑道:“你看我信吗?”
玄天承这时十分不心虚地看向她,“我确实不知道。”
叶臻咬牙切齿,欲言又止。她环顾四周,看见地上那俩明显是在昏睡的侍女,“那她们怎么回事?你用的什么法子让她们这都不醒?这个总可以说吧?”
玄天承目光微微一滞:“定身术。”
“喔。”叶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地又问,“那金钟咒到底是什么,我能学吗?”
玄天承沉默了。
叶臻哼了一声:“刚才还说你整个人都是我的呢。”
玄天承无法反驳,继续沉默。
不过叶臻到底是叶臻,很快便自我开解了。“其实我知道我很幼稚。”她说了这一句,转过身看着他,眼圈微微泛红,“我就是……真的有点怕。我什么都不知道。”
玄天承倾身过来,轻轻地拥住她,右手扣住她的左手,十指交握。她左手腕上的红绳和脖子上的玉坠发出温暖的光,萦绕在二人周围。
“我未必比你多知道什么。而你的很多事,我也一样不知道。”良久,玄天承出声道,“人都怕未知的东西,于是犹犹豫豫,尽成遗憾。”
“那,我们努力。”叶臻说,“怕是天性,恐怕改不了了。但我们可以把未知变成已知。比如……”
她迅速地起身,吧唧亲了他一口,眨巴着眼睛看他:“盖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