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翎走后,魏紫抱着暖手炉去见周显霁。
殿外北风呼啸,寝殿里弥漫着魏紫熟悉的苦药香。
“殿下?”
她踏进内殿,瞧见周显霁拥着雪白的狐裘,坐在窗边与自己对弈。
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手边的热茶散发出袅袅茶雾,衬得男人眉眼犹如云山雾罩。
周显霁抬起眼帘:“小紫来了?坐。”
魏紫把暖手炉递给他:“我听宫人们提起,你昨夜咳了好几回?可曾找太医看过?”
暖手炉温度适宜。
周显霁揣在怀里,慢慢闭了闭眼,整个人像是重新暖和了过来。
他缓声道:“不妨事。”
他其实不知该如何告诉魏紫,他大约活不了几天了。
他的身体濒临极限,从深秋撑到现在,花宴浓说完全是个奇迹。
魏紫看了一眼棋盘上的棋局:“我爹爹来找过我,说陛下启用他为太尉。”
前朝的事,周显霁也略有耳闻。
他从棋篓里拣起一颗棋子,轻轻按在棋盘上:“明升暗降,褫夺权力,帝王惯用的手段。”
“我猜,是因为殿下的缘故?”魏紫担忧,“陛下是不是忌惮殿下?”
周显霁摇了摇头:“不仅是因为我,还因为萧凤仙。据我得到的情报,边关打了胜仗,这两天消息就该正式传到上京。而其中立下最多军功的,当属萧凤仙。他如今拥兵自重,天子已经开始对他生出了嫌隙。你与萧凤仙这一年书信往来,是通过驿站传递的,天子大约已经猜到了你和他之间,远不止叔嫂关系那般简单。他是要拿你和你家人,掣肘萧凤仙。”
魏紫的瞳孔微微缩小。
周显霁又往棋盘上落了一子。
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不过,我是不会让他如愿的。”
上京落第一场初雪的时候,前线果然传来捷报,说是大胜燕军,不仅接连夺回北地十三州,大燕皇帝还主动称臣求和。
满朝文武皆都上表庆贺,天子大喜,办了三天三夜的宫宴,丝竹笙歌昼夜不绝。
魏紫无心参加宫宴。
因为周显霁病倒了。
正值黄昏,隔着高高的宫墙,隐隐传来宴席上的丝竹管弦声。
魏紫领着太医穿过回廊,匆匆踏进周显霁的寝殿,却见男人并没有躺在榻上。
她吃惊:“殿下?!”
周显霁笼在袖管里的手,悄然捏紧花宴浓给他的那只小玉瓶。
就在刚刚,他服食了最后一粒朱红丹药。
他脸颊透出血色,温声道:“我无事,不必惊动太医。我听闻今夜京中有百戏表演,小紫,咱们一同出宫观看?”
魏紫仔细看他,见他当真没什么异样,于是点了点头。
马车套好的时候,周显霁才从寝殿出来。
他换了衣裳。
月白色刺绣仙鹿纹锦袍衬得他玉树临风,外间拥着的雪白狐裘平添几分雍容雅致,金簪束发,腰佩玉环,眉目如月,他看起来清润疏离却又温和矜贵。
魏紫不由弯起眉眼:“我还是第一次见殿下这般打扮。”
周显霁温声道:“好看吗?”
“好看。”魏紫认真地点了点头,“比京中其他男儿都要好看英俊。”
周显霁便笑了起来。
两人乘坐马车离开皇宫,今夜街市果然十分热闹,摊贩叫卖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民间艺人们成群结队表演杂耍歌舞,瓦市间熙熙攘攘全是喧嚣的百姓。
满城华彩,点缀在半空中的花灯连绵不绝,几乎遮蔽了今夜的月色和星光。
魏紫难得逛夜市,连脚步也雀跃了几分。
她小跑着来到一座摊贩前,拿起一串冰糖葫芦:“殿下,我想买这个。”
周显霁给她买了冰糖葫芦。
花灯灿烂。
他看着身边的魏紫,她今夜穿了一袭石榴红绣金百迭裙,松绿色窄袖外裳把她的小脸衬托得格外白皙娇嫩,她胸前挂着一把漂亮的金锁璎珞,与簪在发髻上的金步摇恰是一套。
她握着糖葫芦穿街过巷,娇娇贵贵的,脸上的笑容在皇宫里时从未有过。
“小紫……”
他呢喃着这个名字,连语调都极尽温柔。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渴望这条街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永远没有尽头,似乎唯有如此,他才能一直注视小紫。
街上有许多热闹的去处。
周显霁带魏紫玩了投壶和射箭。
他的骑射功夫本就是一流,玩市井里的小把戏可谓轻而易举。
他把赢来的布偶兔子送给魏紫,这兔子是摊位老板娘亲手设计缝制的,矜持地穿着石榴红缎面襦裙,长耳朵上还绑着两根丝带。
周显霁觉得这兔子娇贵的模样,和魏紫有一点点像。
两人玩累了,坐在临街酒楼上吃茶。
周显霁包下了整座酒楼。
魏紫没有多问,只是抱着兔子,陪他坐在四楼的美人靠上。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座繁华的上京城。
金色的灯海朝远处绵延,更远的地方大地苍茫漆黑,只零星村落还亮着灯,山脉与河川在天穹之下勾勒出黑色的线条,像是宣纸上泼墨而成的山水画。
红泥小火炉煮着酒。
魏紫仰起头:“殿下,落雪了。”
周显霁坐在她身侧。
他的唇色格外苍白,他缓慢抬起眼帘,果然看见天幕上落起了细雪。
寒风袭来,他忽然艰难地咳嗽了几声。
捂在唇上的手帕,很快被鲜血染红。
血液沾染了他的薄唇,呈现出异样的妖冶艳丽。
他攥紧手帕,怔怔望向魏紫。
魏紫仍然看着漫天大雪,水杏眼清澈温婉:“我被拐的那年上元节,京城里似乎也下了这么一场大雪。人牙子不顾我一路嚎啕大哭,硬生生将我塞进船舱,沿着护城河往南方划去。我看见京城离我越来越远,忍不住哭得更加大声。那个时候,很奇怪我并没有呼喊娘亲救我,殿下,你猜我喊的是谁?”
周显霁温声:“是我吗?”
魏紫笑了起来,颊边的小梨涡令她看起来又甜又软。
她道:“我趴在船舷边,哭着呼喊显霁哥哥救我。原来在我幼时的潜意识里,待我最好的人不是娘亲,而是显霁哥哥。时隔多年,再次回京,显霁哥哥依旧待我如初……显霁哥哥是待我最好最好的人,我知道的。”
周显霁的脑袋轻轻靠在了魏紫的肩上。
大雪纷纷扬扬。
他阖着眼睛,薄唇仍然带着温柔笑意。
他走的很安静。
魏紫闭上眼。
泪珠子扑簌簌滚落。
“显霁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