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上海下了场雪。
这场雪不同往年,浅浅的,只能踩出薄薄的一层脚印。码头上依稀可见硝烟下的安宁,阴谋埋于夜雾之下,这座看似静谧的城市,正在以它不知道的速度蔓延毒瘤。
凉薄的夜里,梨园却暖的热情似火。
云知今天要唱的曲目,是《西厢记》里那段崔莺莺与张君瑞冲破封建禁锢的爱情故事。
下面来听戏的人不少,随着戏逐渐开始,帷幕缓缓拉开,“哒哒哒”几下敲锣声,云知便站上台,提着戏服,一张涂了脂粉的戏脸出现在观众面前。
“好!”
还没唱,便有人为她鼓掌欢呼。
云知在台上转了个身,锣鼓声在“哒”了最后一声戛然而止。
“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先人拜礼部尚书,不幸五旬之上因病身亡。”
锣鼓又一阵急促之声。
“红娘,俺去佛殿上耍去来。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上方的人唱的专注,下方的人听的痴迷。
阮言琛旁边放了一旁花生米,目光却只专注在台上。
阿讯小心的问了句:“老大,咱们什么时候回局里?”
阮言琛酌了口酒,并没搭理他。
阿讯自知尴尬,扯着嘴角回到板凳上坐下。
他的视线一直在云知身上,她化了妆,穿着戏服,可那双凤眼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手上拿着一把折扇,和台上搭戏的人唱的认真,一次也没往他这个方向看过来。
阮言琛的拇指交叉打转,但这个人狡猾就狡猾在,他的情绪从来不会轻易展露,即便现在他很生气,可你看到他时,只会想到是一个男人在欣赏台上唱戏的女人。
他全程没说过话,盯了云知一个小时后——
戏终于来到尾声,台上的人唱:“门迎着驷马车,户列着八椒图,四德三从宰相女,平生愿足,托赖着众亲故。”
另一人附:“若不是大恩人拨刀相助,怎能够好夫妻似水如鱼。得意也当时题柱,正酬了今生夫妇。自古、相女、配夫,新状元花生满路。”
“好!”
又是一阵掌声,云知站在台上鞠躬,眼睛很快扫视到了他,她了然于心,很快便又进入后台。
阮言琛又抿了口酒,短暂的蹙眉后,他整理西装,很快便追着云知所走的方向去。
云知取下耳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自己,除了眼睛露在外面,其余都被脂粉盖住。
“多日不见,还以为阮队长不会来了。”
察觉到他来了,云知也没转过身,手上摸着后脑勺的发丝。
几个月前,她就是在这里和他认识的,那时候他是汪伪特工总部的一大队队长,她是梨园里的名角云知。
阮言琛踏着皮鞋走到她身后,突然捏住她的肩,弓着身在她耳边说:“今天唱的不错。”
云知隔着镜子去看他,突然笑了:“那阮队长可要常来。”
云知美就美在风情万种,唱戏的,台上要扯开嗓门吼,台下讲话就变得软糯糯的。
他突然很好奇,这样的女人怎会不招人喜欢?
阮言琛突然从身后捧住她的脸,邪魅的问:“昨天去见了谁?”
他的声音就像枪杆子要出鞘的闷响,下一秒就可能夺人性命。
云知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什么?”
“装傻?”
阮言琛从来都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的脸色变了,捏住她的嘴角,眯起眸子:“趁我还愿意给你解释的机会。”
进进出出的人,他们就像是没看到,毕竟云知和特工总部大队长阮言琛的关系谁都知道。
Chapter2
两个月前,阮言琛就爱到梨园来听戏,他每次都只让云知来唱,并且又只点《西厢记》。
那时候,云知被他包场,一律想要来听戏的都被阻拦在门外。
阮队长来了,没人敢惹,所以很多次,云知都只面对他一个观众。
他也从来不会为她鼓掌欢呼,只会在下面喝酒吃茶,外加一小碟花生米。
那双眼睛一刻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云知能想到的词就是,阴暗、深沉。一种在废墟里爬起来的人,每一步都步履维艰。
有时候她也会被阮言琛打量到不自在,可她还是只能咬牙唱下去。
他也有困的时候,一个人坐在下面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她虽看到,却还是依旧不停的唱下去。
这种包场的环境下,云知确实能从班主那里拿到不少钱,少说一场下来也有十几二十大洋。
所以每次有阮言琛点戏,她都没有拒绝。
某天,阮言琛突然跑到后台来找她问:“你多大?”
这是阮言琛第一次跟她说话,之前他只是默默听她唱戏,听完就走。
云知卸了妆,一脸素颜看着他:“十九。”
阮言琛“哦”了一声,点燃一支烟抽上:“你还小。”
“但我们戏班子里好几个女孩都成家了。”
那是阮言琛第一次吃瘪,忽然他就笑了,笑得被烟呛着。
云知去给他泡了杯茶,也是那时候他才看到一个人女人的手竟然可以这么细。
他顿时皱了皱眉:“你们班主不给你饭吃?”
云知摇头,说话的声音暖的像温泉:“我们是戏子,不能吃太多。”
“再怎么唱戏也要好好吃饭。”
云知掩面笑道:“我们这行,都想着要往上爬,想要个男人,从此就不再抛头露面了,所以身材和脸蛋才是资本。”
阮言琛欣赏她的坦然,他也喜欢云知这种快人快语的方式。
他听了很感兴趣,弯腰凑到她面前来问:“这也是你所想的吗?”
“嗯……如果阮队长看得上云知的话,未尝不可。”
那次之后,阮言琛隔了一段时间没来,再次遇见他时,他让他的跟班阿讯来传话说:“我们老大在外面等你。”
云知推掉了当晚的戏,那天下了雨,她穿了件毛绒大衣,深棕色的,走出梨园时,连阿讯都看得有些痴。
云知的曲线万里挑一,面容温柔,下身的旗袍随着她每一步都变得韵味十足。
阮言琛自然也看到了,他只是冷着一张脸说:“上车。”
云知坐到了他身边,一上车他的鼻尖就充满了脂粉味。
他问:“冷吗?”
云知摇头。
阮言琛叹了口气,从身上把那件皮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冷就跟我说。”
她又对他笑了,是那种恰到好处的笑,足够迷惑。
阮言琛带她去了米高梅,那是上海最大的歌厅。不论歌女,舞女,都是最顶级的。
他带她坐到吧台上,点了瓶威士忌:“知道吗?我每天最喜欢来的地方就是这儿。”
“为什么?”
“因为足够吵,吵到我心烦意乱,吵到我忘记所有事情,然后昏睡一场,天亮起来再说。”
云知被他逗笑了,身上的脂粉味又一次钻进他鼻子里。
“你以后……会陪我来这里吗?”
那个平日里冷酷的汪伪特工,在此刻,醉的像个孩子。
云知捧起他醉的通红的脸:“会,只要你叫我来,我都会在。”
他说:“云知,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鼻尖是她的脂粉味,手边是她的人,阮言琛醉了,醉的不愿再醒来。
Chapter3
阮言琛爱在深夜约她,那时候上海滩没什么人,只偶尔有拉黄包车在街上闲逛,问道:“先生,坐车吗?”
阮言琛给了钱,但却没上车。
那天依旧下着雪,云知的发髻上有几个小白点,阮言琛倒是没帮她擦掉,他倒是觉得,这样会衬托出她的风韵。
“你知道你有多美吗?”
云知被他逗笑了,挽着他的胳膊:“别人说我不信,但你不会骗我,所以我信。”
果然阮言琛没骗她,云知是名角,上海滩的小混混很多,她只是一个女子,遇上事身边没人只能认命。
她被人塞进麻袋,绑架去了码头,那个人多,经常因为滋事而死过不少人的地方。
“倒真是长的好看。”
云知的麻袋被解开,能重见阳光时,就是一个男子在看着她。约莫四十多岁,是个残疾,一条腿瘸着。
她不敢说话,只是皱眉看着他。
后来也是阮言琛带人来,将这伙人带回局里。
“我的人敢动,知道梅机关吗?想进去喝茶?”
他走过来抱住她:“有我在上海一日,就不会有人欺负你。”
云知紧紧抱住他,泪落到他的皮衣上:“阮言琛,你是不是爱我?”
“废话,老子不爱你谁爱你。”
后来,阮言琛依旧来梨园听戏,只是和之前不同,他不包场了,他说要让整个上海滩都知道她的《西厢记》。
那些爱而不得,或者终成眷属的佳人,都爱听这出,云知的嗓子细腻,每每唱到两个人情意绵绵之处,便能让听戏之人潸然泪下。
但当他昨天知道云知做出的事之后,瞬间就火大,找到这里来,能听完她一出戏,他自认已经是极限。
彼时,后台的人都走光,阮言琛撩动着她的头发:“怎么,还不说?”
云知眯起那双凤眼:“我无话可说。”
云知的嘴角被他捏住,他的眼神不算凶狠,可就算这样,她也能足够感受到他有多生气。那个以暴虐着称的特工阮言琛,连她也不放过吗?
他眯着眼,手在她脸蛋上滑:“我对你不好吗?你要去找别人?嗯?”
云知从容的看着他,依旧笑的温柔,她不说话了。
“你永远都在挑战我的底线。”
拎起云知,梨园外阿讯早就等在那里了,云知被塞上车后,直直的往他家开去。
“老大,我调查过了,云知小姐昨天和李孝君见了面,并且去了他家里,之后很晚才回家。”
车上,阿讯把这些信息再次汇报给他。与其说是汇报,不如说是当着云知的面讲出来。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云知觉得有些冷,想抱住自己时,阮言琛的大衣已盖过来:“别在我车里冷死。”
云知忽的轻笑出声,脸上牵扯出疼,她想撒娇往阮言琛身上靠,可他依旧在生闷气,推开她后又说:“别跟我来这套。”
云知偏不听,她就不信他的心是铁,所以她又往他身上靠,靠在他胸膛。他又推开她,她就继续不要脸往上靠,直到最后他不好意思了:“也就你敢仗着我爱你。”
阿讯在前方偷笑。
到家时,云知被阮言琛拉着走,她进了他的卧室,他重重的关上门。
“最后一次机会。”
“吃了饭,回了家,就这么简单。”
阮言琛只穿了件蓝色的衬衫,大衣在云知身上,他竟不觉得冷。
“那你是承认跟他上床了?”
阮言琛脾气一贯不好,嘴臭,又心冷,云知深知他是怎么一个人,她也不恼,只笑的妩媚:“那你会杀了我吗?”
阮言琛手插着腰,冷哼了一声:“杀你倒不至于,生不如死才是我行事的乐趣。”
云知也不怕,手拉着大衣领口,站在他面前依旧笑的妩媚:“好啊,阮队长那么厉害的人物,要怎么做由不得我反抗。”
阮言琛一听就这句话就更气的慌:“你想死吗?”
“要是想让我死,刚刚就不会给我衣服了。”
阮言琛眉头拧成一团,捏住她的脖子:“巧言令色!”
他就很想知道了,她今天可以去找李孝君,那明天是不是又会找张孝君,后天呢?
如此放荡的女子,他真后悔怎么看上了她。
云知闭上眼,又唱起了西厢记里最后那一段。
“门迎着驷马车,户列着八椒图,四德三从宰相女,平生愿足,托赖着众亲故。”
阮言琛觉得烦躁,将云知扔到软床上打断她:“我再问一次,你有没有跟他上床?”
她停住了,一双凤眼看着他:“你试试就知道了。”
阮言琛真想给她一巴掌,可她长的那么好看,他又舍不得。
所以最后阮言琛就去撕她衣服,她的衣服厚,外面有一层厚厚的披肩,阮言琛胡乱的扯掉,又去解她墨绿色旗袍扣子。
“以后你再敢去找别的男人,我就把腿给你打断。”
云知只觉得有双手在肆无忌惮,她望着头上的吊灯:“可你把我腿打断了,我还怎么生活,怎么唱戏呢?”
“不唱了,回家。”
云知笑到她肚子疼:“阮言琛,其实你还爱我。”
“闭嘴!”
云知得寸进尺,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你就是还爱我。”
阮言琛捏住她的脸:“老子就是爱你。”
又怎么了吗?
可耻吗?
这个女人啊,之前说要一直陪着他的,转眼就变心了。
或许阮言琛太生气了,压根就没打算温柔对她,所以云知疼的痉挛。
那一瞬间,所有答案都迎刃而解。
身上的人也没想到是这种结果,他突然皱着眉诧异的看着她,嘴角是张开了,但却说不出一句话,那一种眼神真是追悔莫及。
云知疼的发笑,眼角的泪刚好滚到枕头上。
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声音软的不像话:“我一直想留一副干净的身子给你……”
阮言琛顿住了,刚刚的火像一瞬间被浇灭。
云知揽住他继续说:“小时候跟着老班主唱戏,唱不好就要挨打,三寸粗的棍子打在身上,我疼的晕过去。所以后来我不想挨打,我就拼命练,练啊练,直到有一天长大,老班主去世,现在的班主才带着我们去唱戏,我算是比较幸运的,靠《西厢记》成了角。但我们这种人过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我不想再继续唱了,我想成家,想要一个对我好的丈夫。”
阮言琛觉得后悔极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以为你会带我回家的,我甚至还以为你会娶我呢。”说到这儿,她笑出声来,有泪滚出:“但是我等了两个月,你都只是来听我唱戏,我以为你没有要带我回家的意思,但我又不好问你。说不定你有苦衷呢?或许你根本没想过,所以我就没有问了。”
“所以你就找别人?”
“是,我的确想找李孝君,我也跟他回家了。他约我去的,说喜欢我唱戏,也说想娶我,他的承诺也确实让我心动。但我还是拒绝了,一想到你对我的好,我这样做你该多伤心啊。所以我跑了。”
阮言琛又心软了:“刚才为什么不说?”
“想看你气急败坏的样子。”
她突然逼着他看自己的脸:“你信吗?”
云知脸上全是泪,额间有根青筋,阮言琛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伸手去帮她擦眼泪:“信。”
“那你能娶我吗?我不想唱戏了,我想给你生孩子,可不可以?”
阮言琛沉默了,他其实最怕云知问出的就是这个问题。
他帮她额前的乱发拂去,并没有急着回答她,反而语气软了下来:“疼吗?”
云知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老班主拿棍子打我疼。”
他突然就好心疼,明明疼,她却还在笑着跟他说不疼。那么她之前的人生里呢?是不是一直都在挨打,为了唱戏吃尽了苦。
阮言琛叹口气,把她抱在怀里:“以后不要在我面前逞强,需要什么就跟我说,对我耍小性子发脾气也没关系,别委屈了自己。”
云知有一瞬间的失落,手扣在他的背上:“你还没回答我呢。”
阮言琛的眼睛也红了,他看着窗外,雪还在下,像永无止境一样,落在地上又快速融化,如同不曾来过。
阮言琛抿唇:“对不起,云知,我不可能娶你。”
云知就知道会是这样,她突然就像泄气了一样,手拽着他的衬衫:“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中共埋在汪伪的地下组织,秘密从特工总部给组织传出消息,上海线有我们的人,一旦探取情报,他就会送到延安去。所以我不能娶你,娶你就代表你要跟我一起承受危险,你信吗?”
Chapter4
梨园今天这场戏,唱的是《牡丹亭》,和《西厢记》不同的是,这是一段人鬼情未了的故事。但两部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在讲男女情爱。
阮言琛依旧坐在下面听戏,不过他旁边,还有汪伪特工总部的数名特工。
“昔日千金小姐,今日水流花谢。这淹淹惜惜杜陵花,太亏他。生性独行无那,此夜星前一个。生生死死为情多。奈情何!”
云知上前走两步,锣鼓骤响。
“奴家杜丽娘女魂是也。只为痴情慕色,一梦而亡。凑的十地阎君奉旨裁革,无人发遣,女监三年。喜遇老判,哀怜放假。趁此月明风细,随喜一番。呀,这是书斋后园,怎做了梅花庵观?好伤感人也!”
一阵锣鼓,下面听戏的人纷纷鼓掌。
“阮队长,觉得这出戏如何啊?”
戏没停,云知依旧在唱,只是她眼睛也随这一句问话落在他身上。
阮言琛眯眸,视线依旧落在她身上:“杜丽娘真心真意爱一人,伤情而死,即便化作鬼魂,依旧要寻到所爱之人柳梦梅,可见爱一人至此,情深不寿。春佑君,可有想要保护的人?”
春佑君吃了口小茶,说话有极重的口音:“有,我的妻子,她是个贤惠的女子,所以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快点看到战争结束,我想回日本陪她。说实话,我也不想看到战争打起来,可是没办法呀言琛君,我爱我的祖国,我愿意为我的祖国奉献一切,哪怕是我的生命。”
又是一阵锣鼓声,台上的人已经唱了约莫四十分钟,明显因为他和春佑的谈话变得心不在焉。
阮言琛的脸突然阴沉,盯着云知的目光没变过:“其实我也愿意为我的祖国奉献一切,但是没办法,战争打起来了,我们得选正确的路。”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看着春佑:“汪主席就是我的明路。”
春佑君满意的挑眉,眼看着这戏也听的没意思了,他起身整理身上的军装:“既然这样,那就请阮队长跟我走一趟吧。”
这话一出,听戏的皇军立刻站起身来,将阮言琛围住。
就连台上的云知都突然慌了,唱错了一个调。但她又很快明白,这时候不可能掉链子,戏还没停,她还要继续。
阮言琛举起手,转了个圈看了所有人一眼:“春佑君这是什么意思?”
“局里今天派去攻打宁波的车队被伏击,我们怀疑,是有人提前把消息传了出去,阮队长你有很大嫌疑,为了查清上海交通线到底是不是有人跟你街头,还得麻烦阮队长跟我们走一趟。”
chapter5
“昨晚你和谁在一起?”
“我在家。”
“阮队长,麻烦你配合。”
阮言琛抬起头,强烈的光有些灼痛他的眼,他微微皱眉:“和人睡觉,你想了解过程吗?”
这是特工总部的大牢,他脚下有水渍,但穿着皮鞋倒还没有觉得不适。头顶上的风扇无声的转,只有那里能透出光,窗外,苍茫一片。
春佑君坐在正前方的红木桌后,身边放了一个刻满花纹的塑料杯。
春佑君喝了一口,依旧用含糊的声音问:“阮队长,我劝你还是好好说话,趁我还有耐心。不然——”
他喝了口花雕,指着大牢转了一圈:“下场你知道的。每年有多少人死在这里,用尽了多少种酷刑。到最后又有多少人出去?我可以告诉你,几乎为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阮言琛把玩着手。
会出去吗?
他应该出不去了。
“春佑君希望我交代什么?”
“你昨晚去了哪?干了什么?”
“我说了,和人睡觉。”
“和谁?在哪里?什么时候?之后你有没有离开过?”
安静的大门被推开,“吱呀”一声,有人踩着高跟鞋进来了,步调不急不慢。
阮言琛立马就听出来,那是云知,她的脚步声他不会听错。
“主任,人带到了。”
春佑君皱起眉,手捏了捏他的胡茬:“梨园的戏子?”
阿讯附和:“查过了,这个女人非常可疑,在我们老大的床单上找到了血迹,是女子欢爱后留下的。”
阮言琛突然转过身看她,那具眼神,是云知平生所见也未能读懂的情愫。他不会在春佑面前表现出任何的异常,但云知能懂,他在质问她为什么会来。
云知忽然就不怕了,在刚开始她决定来替他抗下所有时还犹豫,但如今看到阮言琛她却全然不怕了。
春佑君仔细打量云知,不管是从风韵还是曲线上来看,这个女人都占上风,更让人着迷的是,她有一双凤眼。
“没想到梨园的戏子,竟也和阮大队长有关系。”
说到这里,春佑君自顾自笑起来。阿讯自然想帮老大洗清嫌疑,跟着憨笑起来。
“那这样,事情就变得有趣了,阮队长确实昨晚找女人去了,那消息又是谁送出去的呢?”
他的目光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云知这次读不懂他想说什么了。
她只是看着春佑,用依旧软糯的语气说:“我只是一个戏子,难道说中共真的没人了吗?竟然让一个弱女子去潜伏。”
春佑君突然摇着手指,表情变得异常严肃:“不,不,不。越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越可能是重磅**。女子看似柔软,可未尝不是一把温柔的匕首。”
“比如,阮队长不就深陷进去了吗?”他又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通风口一直转,不知道雪停了没有,好怀念从前和云知一起在雪地里的时光。
他终于别开了目光,看着春佑君说:“我承认昨晚和我回家的是她,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后半夜我就把她送回家了。”
春佑又像听到了笑话:“阮队长真是菩萨心肠,还亲自将这位戏子送回家。”
阿讯见形势不对,急忙说:“这个我能作证,老大确实把她送回家了,我开的车。”
“那么就是你们在一起,唯独这个女人——她之后的所有行踪都不得而知了。”
阮言琛彻底绝望了,阿讯拼命想帮他洗清,却把云知拉下来了。
“既然这样,阮队长可以离开了,但这个女人得留下。”
chapter6
云知被关在了一间没有草席的大牢里,寒气重到她直咳嗽。
血,还在滴。
酷刑过后,云知依旧不觉得疼,还好,没有老班主的棍子疼。
她知道即将面临什么,但是她一点都不怕,真的,一点都不。
她甚至还有些想笑,因为她颠沛流离的小半生里,遇到了那样一个男人,他对她的好,是她用尽一生也无法从别人身上体会到的。
她的头发有些乱了,昨天盘好的发髻,云知没有梳子,就只能拿手去顺,就算死,她也要死的好看。
牢外突然多出了两个男子。
“梨园名角云知,传闻温柔多情,风情万种,但是想不到啊,怎么偏偏跟阮言琛那个男人好上了,他脾气那么臭,你也忍受的了?”
大门被打开,云知不理他们,只顾着顺自己的头发。
男子受不了这样的冷落,快步走过来揪住她的头发:“装什么装?凡是成角的能不用身子去换吗?你以为自己是贞洁烈女啊?我呸!既然阮言琛碰得,那我们为什么碰不得。”
两人瞬间来拔她的衣服,云知的头发被扯的生疼,她的头被迫仰起,这一刻终于慌了。
她想推开他们,可两双手依旧不停在解她的衣服。
云知大喊:“滚!”
十九年来,她第一次说这个字,原来一贯温柔的云知,也有被逼疯的一天。
她突然好想阮言琛啊,那个捧她到天堂的男人,她希望这件事过后,他能岁岁安泰,等有一天战争结束,他再也不用孤军奋战。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真的出现了,两手推开在解云知衣服的男人:“不想死就快点滚!”
云知的泪一瞬间就出来了,她也来不及整理衣服,爬过去急忙抱住他:“阮言琛……阮言琛……”
他脱下衣服替她盖上:“我在。”
她哭花了一张脸,仰着脑袋去看他:“我的身子只能给你……”
“我知道,我知道。”
“我都想好了,他们要是敢动我,我就撞死,就算是死,我也不能遂了他们的愿。”
她全身是伤,春佑吩咐下手的人要狠,全身上下无一块好肉。就连他抱着她时,她的手都满是血。
阮言琛这样高傲的人,眼睛也红了,他压住哽咽的声音问:“疼吗?”
“不疼,没老班主拿棍子打我疼。”
好像印象中,她就只会说这句话。
阮言琛再也绷不住了,云知感觉到有什么温润的东西滴在她手上。
她想跟他说没事的,可她又不能浪费时间。
“上海线不能断,只有我去顶罪,你才能继续潜伏下去。春佑不会完全信我,有了这些伤,到时候我认罪,他才会彻底消了疑心。”
阮言琛的泪大滴大滴掉,他好后悔,当初不应该把她牵扯出来,她只是一个应该养在温室里的小女人,被男人呵护、疼爱。
“我的命不值钱,我这一生随波逐流惯了,没有想过保家卫国那么伟大的事情。但是偏偏遇到了你,所以我想做个勇敢的人,我想成为你的女人,和你并肩站在一起,一起守护我们的国家。”
雪依旧没停,快到新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1941年的天,估计是看不到了吧。
阮言琛握住她的手,她手冰凉,怎么捂都捂不热。他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其实,我总唱《西厢记》,是因为当年老班主看我长相很符合崔莺莺那一角,后来由于生计,许多人想听不一样的云知,所以我又学了《牡丹亭》,但你不知道,其实我最喜欢《长生殿》。”
阮言琛呆呆的问着:“为什么呢?”
“《长生殿》还原了唐太宗与杨玉环的爱情故事,但又在讲述唐朝政治腐败,大唐几乎快要走向灭亡的趋势。而唐太宗和杨玉环两人也因为政治的关系而天人永隔,或许爱情不完美,才是一段情爱最极致的关系。”
“我们的国家如是,他沉默了,他没有还手之力,他甚至还被曾经在这座土地上长大的孩子背叛,他只剩一个空壳,在被敌人侵占,被自己人出卖,他受伤了,所以我们应该共同去治好他。”
“但是我从没有唱过《长生殿》,因为它反应的东西太沉重了,沉重的像我现在所经历的一切。”
阮言琛快被她说的透不过气,他紧紧抱住她:“别说了,我会有办法的……”
云知摇头,突然笑得晴朗:“没有办法了,这件事得有收尾。如果可以,你替我买块墓碑吧,我不想到了地底下没有家。”
阮言琛敲了她的头:“不许胡说。”
“以后你要娶一个好女孩,为你洗衣做饭,给你生孩子,那样我就会幸福了。”
真的,我很幸福。
我因你而死,也因你幸福。
chapter7
云知被实行枪决。
当天被押送到刑场时,阮言琛也去了。
春佑站在他身旁:“言琛君的心情我能理解,毕竟女人嘛,何况还是那么漂亮的女人,睡过之后也是有情的。”
阮言琛没说话,视线依旧在她身上。
春佑君吸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走了:“言琛君,我欣赏你的才干,别让汪主席失望。”
阮言琛在雪中站了很久,云知很快就看到了他,嘴角有血,她笑了。
相对无言,阮言琛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如同在梨园里坐在下面听她唱戏。
未来的黑夜,他都会一如既往的摸黑走,他觉得好生乏力。看着眼前的女子,他救不回她。
那天她可以不用死的,阿讯的一句话,彻底把云知送上绝路。
带她回家的当晚,他让阿讯开车送她回去,他凌晨四点下车,去了上海交通站,把情报交给线人。
阿讯送完云知回来接他,回到家时,已经是四点五十。
她是没有嫌疑的,他想把她摘干净的,只要她不出来,没人会找到她。
远处又响起了《西厢记》里的一段。
“门迎着驷马车,户列着八椒图,四德三从宰相女,平生愿足,托赖着众亲故。”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安静的世界里,闯入了一阵枪声。
尾声
1945年,春佑君没能回家见妻子,死在异国他乡。
阿讯想投奔中共,被一枪毙命。
1947年。
他穿着黑色风衣,将碑上的杂草除去,为她带来了梳子。
他知道,她最爱美了,当初在大牢里时,她还来不及梳一次头发。
暖春了,当年的雪已经过去好多年。
他又转身了,皮鞋踩在下过雨的地里,风吹起他的衣角,树上有花瓣落下,飘落到她的墓碑前。
来年再到风雪飘摇时,你踏雪而来,抖落一身严寒。
我在屋子里生火,为你煮上一壶小酒。漫天的落雪,铺在窗户纸上,我亲吻你的额头,你害羞的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