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将江都宫变仔细一算,可不是所有失察渎职的直接罪责都在了裴矩他自己身上?!
“为什么那个时候的白鹭寺上下,都耳聋眼瞎了?”
“为什么偏偏那个时期,自己就得过且过、昏聩如斯、不理事务了?”
“难道就没有一个白鹭寺的内外候,觉察到宇文一党忤逆的蛛丝马迹?”
“自己睡着了,难道自己的那些亲信和手下,都睡着了?”
“在江都的那段时间里,白鹭寺的控制权,难道神奇的从自己手上离开了?”
“那么,那期间谁在真正掌控帝国的谍网?”
“自己和来护儿,能被从容救走,可像杨暕、杨杲他们数人这等皇亲贵胄,反而没有一个如自己一般,被细心地保护着,逃出生天?”
“巧合?偶然?”
……
裴矩从来不认为,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巧合。
就像他绝对不认为如好多人认为的那样——宇文一党的弑君谋逆纯粹就是他们这帮乌合之众的临时起意!
纯随机事件?
骗谁呢?!
按照一个绝大部分人生中都处于阴谋和黑暗中的人所应有的经验和逻辑,人世间的一切既然都不可能是巧合或偶然。
那么江都城里白鹭寺突然集体瘫痪,绝对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裴矩相信自己大隋之狐的嗅觉。
同样,裴矩也从来不认为,自己和来护儿二人一个个大隋老犬,其身能贵过皇家血脉,其重要性能超过皇室血脉延续!
可这样奇葩的事情,就偏偏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和身上发生了!
为什么呢?
一桩桩,一件件……裴矩在大脑里翻来覆去的琢磨、推演、复盘。
真相,真相……
裴矩强迫自己放弃对真相探索的执迷,但每当他心有空闲,好奇心便会像一条毒蛇不由自主地钻入脑海,开始吞噬、撕咬这他的自控神经。
二
他明白,身边最接近真相答案的人,只有三个人。
皇帝,以及面前年轻的卫王,还有皇室贵胄萧瑀。
皇帝南下江都的皇室密保之事,全由皇帝广亲自主导策划,而卫王杨子灿、萧瑀这样的皇室骨干从旁协助完善。
具体执行,由杨子灿亲自从骁果卫男女卫中精挑细选,组成南下江都的内卫密保,就像突然冒出来的什么急危处置演习、影子之制等等。
这些玩意,当初自己以为是皇帝的突发奇想,就像他以往干出的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事情一样。
可是,至少在江都之行之前,自己不能说是第一个知道的,但至少是知道内情的少数人之一。
但这次,他不知道。
他第一次,行走在大隋秘密之外!
江都之行,他只是那些许许多多、浑浑噩噩、与皇帝颓废之余散心玩耍的伴游者之一。
帝国混乱如斯,莫若南下吴侬软语的江都躲避烦躁,哪管天下洪水滔天?!
可是,谁能知道富贵温柔之乡的玩耍,却是一场大隋朝堂绝大多权贵和将士的生死噩梦?
真相?
重要吗,当然重要!
但重要的事情,有时候并不一定适合去做、去查、去追究。
他也知道来护儿的儿子来弘、以及骁果女卫将军花木兰,也可能知道这极限救援背后的一些秘密,但他因为第一次脱离秘密圈而不能跟向这些人询问只言片语。
裴矩更加明白,这些年轻人虽然是秘密部队的主将,但他们所知道的也绝不是全部,若问了便犯了皇家的忌讳,特别容易引起卧病在榻的皇帝猜疑。
因为,这是规矩。
作为臣子,必须听招呼,皇帝的招呼。
有些事情,只有皇帝想让你去知道,你才能知道。
否则,就是逾越,就是欺君。
至于是不是可以通过依制专责皇帝出行安全的左翊卫大将军吐万绪去了解情况,裴矩想也不想就断了念头。
吐万绪,如今虽位高权重,掌控着庞大而强悍的皇家近卫左翊卫,但这时候的他才算刚刚复起,且还是作为东都留守人员之一并没有南下。
估计至今,他还正在琢磨如何全面接手左翊卫大权之事,所以理论上根本顾不上、也来不及参与到皇帝南下江都的秘保之事。
更何况,广皇帝是不是真愿意让他参与如此机密之事,都是两说!
杨子灿,萧瑀,可都算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天子近臣啊!
他们,在如今天下纷扰混乱的时候,的确更让皇帝放心。
出于天生爱好和职业习惯,尽管对真相的探寻如猫见鱼腥,但在如此敏感之时裴矩可是一点儿也不敢轻举妄动。
裴矩,有罪,犯谋逆之案渎职失察之罪!
有罪的人,有极大可能成为皇帝莫名怒火的牺牲品。
是啊,皇帝身体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难以琢磨,不少缺乏眼色的伙计都触了霉头。
南下之时,在洛阳城门口棒杀数位阻拦大臣的那一幕幕惨剧,裴矩可是记忆犹新。
再说了,广皇帝南下江都,真的是为着散心?
那些江南世家大族头领、文坛领袖、僧道高人,皇帝无不是硬撑着病体日日去和他们盘桓、笼络。
联姻,封赏,许诺……这可全都是为了江南的稳定和拉拢。
谁能想到,江南反王之首杜伏威,竟然成了皇帝忠犬?
如此,广皇帝真的是一个病入膏肓、意气消沉的颓废之主?!
不,病了的皇帝,将死的皇帝,那也是一头随时可以噬人的龙!
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才是臣之道。
三
皇帝南行的内保之事,自从被卫王杨子灿亲自接手之后,就变得越来越神秘、繁琐、严密。
令人发指,闻所未闻。
小到饮食起居,大到朝觐问对,一项项苛刻的防护、检测、查验、演习……其手段层出不穷。
江都之行,可算让裴矩开了眼界。
那各种各样的内保新花样,让裴矩这个俗称天下第一的间谍头子都感到咋舌。
什么多层防御、贴身卫保、替身掩护、外圈卫保、定点实控、随机巡验等;再什么近卫组队、严选突训、编队临调等;还有像什么危机管理预案、特情处置演习……
大隋的内保之事,从来没有达到过像如今这般高度和水平。
体系,标准,预见,快速,高效!
很显然,这一切,都出自卫王杨子灿之手!
裴矩都想不出来,那些方式、手段,年轻的王爷都是如何一个个想出来的。
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这些东西,新鲜而高效,处处透露着鬼斧神工、惊才绝艳的神思。
就像他搞出来的那个,名扬北漠塞外、威震大江南北的全新一军——骁果卫!
至于大总管任上的各种行之有效的政纲行策,一个个都犹如神来之笔,卓有成效,成绩斐然。
杨子灿,就是天生的军事、治政、阴谋大家……是大隋罕见全才!
真不负他所承其外公封号——国祚之卫!
所以,怪不得皇帝一家对他是真宠、真爱、真信、真用。
所以,仅仅从这内卫密保之事的人事变动就可以看出,皇帝对于杨子灿和萧瑀,特别是杨子灿的信重和偏袒。
反过来也证明一件事,裴矩他这个大隋黄门侍郎——大隋谍王,失宠了!
可能怨谁呢?
说实话,也绝不能怨皇帝厚此薄彼。
裴矩心里可清楚,自己自从跟着皇帝从雁门关归来、再到南下江都,他自己就已经变了。
失去了斗志,失去了忠诚,失去了操守。
胆小如鼠,随波逐流,浑浑噩噩,唯唯诺诺,得过且过!
那时候,政事堂的大权,都在裴蕴、虞世基之手,甚至好包括封德彝和宇文兄弟。
那阶段,本是中枢要员的他,犹如刍狗一般,保持着温和的微笑、无所谓的心思、假装的赞美、敷衍的认同。
还有,就是常常的被动地参与内保安排的各种演习,最多的就是假设应对突发叛乱,什么红蓝对抗、替身换影……
甲案、乙案、丙案、丁案……不一而足,不胜其烦。
也从那时候起,他开始被动地知道好多杨子灿版的内保的、秘密。
比如,皇帝、皇后、长公主、皇叔皇子皇孙、裴蕴、虞世基、来护儿、自己……都有了一个以假乱真的替身!
……
更从那时候起,朝臣们包括裴矩等人意识到,负责皇帝一家子的内保之事,有了新的安排,特别是主要人员。
而核心圈子,就是广皇帝、杨子灿、萧瑀。
或者,还要加上一个同样年轻,但更加低调的韦津。
内保秘卫,既是大隋之国的大公事,但也更多是皇帝之家的大私事。
其人,其事,其制,皇帝皆可一言而决,朝臣们历来不可对此多嘴。
裴矩心里很清楚,如以健康和清醒状态的广皇帝,加上这几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他们绝对能够做出任何让人拍手叫绝、天衣无缝的计划来!
这一点,朝廷中很多有见识的大臣都确信无疑。
所以,问题来了!!!
这,也是让裴矩迷思不已的关键之处。
如此严密的内保,却在江都大劫中,似乎并没有起到完美的作用。
聚集在江都城内的皇叔、皇子、皇孙,以及绝大部分的权贵重臣,没能逃脱丧命的厄运!
这,到底算是遗憾呢,还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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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裴矩是个明白人,他并不想去什么鸣冤、追责、查真……
他,对真相的痴迷,纯粹就是因为一种病——好奇心痒病。
真相这剂良药,可以治愈和满足他那颗七十多岁的好奇心痒之疾!
最近,白鹭寺内外候江南司上报了关于江都大劫中每一重要人物的亡失案卷宗。
裴矩都仔仔细细的一遍遍看过,特别是那些非常重要人物的。
比如,有着皇族血脉的人。
皇叔,皇子,皇孙;亲的,远的,好的,坏的……
再比如,对朝廷有着重要意义和价值的人。
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秘书监袁充、右翊卫将军宇文协、千牛备身宇文皛(xiǎo)、梁公萧矩、通议大夫代行给事郎为许善心……
然而,看来看去,也看不出来什么蹊跷,哪怕是老于案牍的阴谋之王、大隋之狐裴矩。
裴矩发现,白鹭寺内外侯们整理的人员亡失记录,一卷卷都有着非常清晰、严谨的证据、路迹和过程,每一个人都有着其必死的客观因由。
所有的案卷,都在证明一个铁一样的事实。
忤逆的人无比狡猾残忍,遇害的人何其不幸无辜;再完美的计划也只是计划,再厉害的策神也不是真神!
一句话,江都之祸,一切皆为天意!
或许,皇帝的这些叔叔、儿子、孙子,因为并不能总和广皇帝夫妇、南阳公主一起住在江都城内的内宫城,并且又是宇文逆贼们重点盯防和势必剪除的对象。
所以,他们的死,似乎是难逃的。
至于他们的那些替身们,也不能时时都在左右、时时都在使用。
如果那样,这替身也就百分百会暴露!
替身,总在关键时刻使用,但他们这些人的替身,却全部掉了链子!
这就是偶然!
至于那些大臣们,自不必说其死因蹊跷什么的。
有的,参加虞世基大寿,赶巧了,被一锅端,便没逃脱最早一波流!
比如,像裴蕴老头儿。
有的,自己奔着死的。
像许善心这样的,他自己甘当强项令,自寻死路、针砭时弊、对抗显忠诚的,也是一波流!
还有的,还有直接被逆军盯上,叛乱当夜,被围堵抄家、屠戮追杀的,亦是一波流……
替身,都没时间和机会用。
自己的替身呢?
裴矩使劲的想,但总想不起来那个长伴左右的影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当然,卷宗中是没有像他这样幸运逃生者的记录。
“有点儿可惜啊,怎么能没有活着的人的记录呢?”
裴矩似乎忘了,这是江都逆案亡失人卷宗,本来就没有他自己的。
五
真的,这些卷宗显得完整,完整的太合理了!
但是……
对于裴矩这种人来说,天生不会对太合理的东西表示苟同。
太合理,等于太完美。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太完美的东西!
太完美,就是没有问题,没问题就是绝对,而绝对可是大有问题!
这些所有都找不出丝毫疑点和问题的案卷,就是妥妥的存在大问题的案卷!!!!
直觉告诉裴矩,有人或者力量在刻意地进行掩盖谋逆案背后的真相!
对,刻意。
至少,案卷表面上的宇文谋逆案,只是一场由宇文智及主导的一场临时起意的闹剧。
是吗?
呵呵!
这场浩劫背后,应该还有其他异常神秘而恐怖,但却起着决定作用的力量存在。
这股力量,恐怖到能够掩盖真相、抹掉任何与之相关线索!
伴随着接触到的案卷越来越多,阴谋家裴矩的心里也变得越来越心惊,也越来越笃定。
他,或他们,都是谁?
第一重,裴矩最能想到,那就是广皇帝。
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饿狼,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江南之行,就是一局,是文皇帝除石计的延续。
以己为局,引人入之,然后利用战争和意外,搬掉巨石、顽石,为打大隋的未来之路铺就一条坦途!
帝王之术,没毛病!
这很文皇帝、广皇帝!
他们父子二人,一贯以来就是用此计对付政敌和世家。
江都宫变,真的,很可能……仍然就是如此!
每每推演至此,裴矩便会一下子三花聚顶、大汗淋漓、魂飞天外……比射!
那一刻,裴老爷子对皇帝的敬仰之情,便总会如犹如滔滔之水汹涌……蜜汁崇拜!
广,真偶像啊,这是所有阴谋家的!
记忆中英气勃勃、才华横溢、睥睨天下、雄心大略的广皇帝,现在,已经彻底黑化成一个老谋深算、阴险狡诈、铁石心肠、疯狂成魔、恐怖如斯的老硬币!
想想,什么风烛残年、举止乖张的老皇帝,年少体弱、不懂世事的皇太孙,荒淫无度、不得人力的皇子,烽火连天、叛乱丛生的天下,蝇营狗苟、奸佞当道的朝局……
这一切,特么全都是假象啊!
引蛇出洞,欲取先予,聚而歼之,以达除石之的。
六
“然而,然而……”
“付出的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吧?”
裴矩在为广皇帝的魄力和手腕震撼高潮之余,也还保留着作为一个顶尖阴谋家的些许清醒。
总不能说,为了清除政敌,皇帝甘愿付出大隋皇室血脉一扫而空、极度稀释到危及社稷香火的超级代价?
如果真是如此,那皇帝所设之局就不是为了老杨家江山社稷、国祚永续之上,可这样的局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总不能说,皇帝疯了?
他这所作所为,不就是妥妥地自断臂膀,削弱皇极主干?
真的是应了那句:不疯魔不成活?
这可能吗?
“不可能!”
裴矩反复推演之后,得出来另一个推断,皇帝之外还有“黄雀”。
所以,还有其他神秘的力量,一直以超越广皇帝、自己、大隋帝国智慧和认知体系之上,拨转天下时轮!
谁啊?
神意,天道,还是人?
他将所有的可能,都进行假设和代入,人,事,时间,利益,格局……
他,他们,目的何在?
七
嘶——,难道……是天下至宝?
细思极恐,冷汗淋漓!
裴矩,在无数次推演之后的某一天,被自己突然的推断震惊得魂飞魄散!
是啊,即使皇帝生前将所有的目的实现,但最终获益的,难道就一定是皇太孙杨侑,或者是越王杨侗——大隋的指定继任者们?
!!!
不管怎样,大隋现有皇位继承权的人,就是硕果仅存的两位皇孙。
绝无仅有!
实在是太……弱了!
无论年纪、阅历、身体、思维、实力……甚至连数量,都弱爆了!
广皇帝生前能做的,只能是找好托孤之臣、顾命之臣,大有孤注一掷的绝望和疯狂。
像裴矩、苏威这把年纪、那样关系、如此能力的大臣,自可为下一代君王的佐佑之重臣,但一定难以成为让皇帝口合眼闭的托孤之臣、顾命之臣!
同样是年纪,同样是关系,同样是能力……但实际上却又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