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叶宜颇为诧异,“那九小姐是四房嫡出的小姐?”
叶大奶奶神色不是太好,点头道:“是啊。”
叶宜瞧着迷惑,问道:“娘这是怎么了?仿佛不大高兴似的。”
“没有。”叶大奶奶敷衍笑了笑,随口编了一个谎,“原本瞧着九小姐不错,还想让她做你的二嫂呢。”
----官与商,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叶宜明白这个道理,不好随便安慰母亲,只能道:“二叔那样的人才,咱们家又这般的富贵,娶不着这个,将来自然还有更好的姑娘。”
叶大奶奶心不在焉,“想来是的。”
叶宜看在眼里,觉得母亲这几天都有些怪怪的,不知道藏了什么心事,总是显得闷闷不乐,似乎……,都是在遇着那个顾家小姐以后。
不由轻轻摇头,好没道理。
“大奶奶、大奶奶……”一个丫头带着哭腔跑了进来,跪在地上抽泣,“外头有人来送信,说是大爷……”
叶大奶奶一阵心惊肉跳,“大爷怎么了?”
那丫头颤声道:“大、大爷在去河南的路上,惊了马,掉进山沟……”
“什么?”叶大奶奶顿时头晕目眩,不肯死心,抱着一线侥幸的心理问道:“是摔断腿了?还是……,摔着别的地方了?”
“大奶奶……”丫头失声痛哭,“大爷他----,没了。”
“娘!娘……!”叶宜慌忙上前扶住母亲,到底年幼,饶是平时再镇定,突然听闻丧父噩耗也乱了神,半晌才想起喊人,“快去找我二叔回来!”
叶东海在外面,早就比内宅先得了消息。
“怎么会出这样的祸事?!”叶二老爷心急如焚,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咱们家的生意刚刚有了起色,就……”捶胸顿足,“你大伯只有这一个儿子,大侄儿媳妇又没有生下哥儿,这、这这……,这不是要断了长房的香火吗?!”
“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叶东海眉头紧锁,“大伯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怕受不住,更加经不起车马劳顿的辛苦。”握了拳,在桌上重重一拍,“说不得,只好我去河南一趟!”
“东海……”叶二老爷止住悲伤,担心道:“听说河南那边有些乱,你……,你才多大?还是别去了。”
叶东海却道:“大哥的尸首总得有人送回来。”
“那叫家里人去便是。”
“爹,你听我说。”叶东海仍旧坚持,一条条解释,“第一,做兄弟的去找哥哥的尸首,乃是理所应当,若是叫下人去,岂不是让大伯父、大伯母和大嫂寒心?第二,咱们家在中原的生意和人脉不能断了。”
叶二老爷犹豫起来,“可是……”
“还有。”叶东海微眯双眼,冷声道:“到底大哥是怎么死的,咱们只是听说,谁知道是不是那些刁奴谎报?万一是有人起了歹心,设了毒计,我得替大哥报仇!”
“东海!”叶二老爷更加担心了,“你可别乱来!”满心不安,“你大伯只得你大哥一个儿子,我也只有你这一个。”又补了一句,“别让你死去的娘不放心。”
这个儿子一向独立有主见,很多时候,说道理自己说不过他,只能把死去的发妻搬出来压一压,儿子多少能听话一些。
“我知道了。”叶东海忽地笑了笑,扶着父亲坐回椅子,“一路上有家里人跟着,我又不是那种莽撞的性子,很快就回来了。”为了让父亲放松一点,还开了玩笑,“听说河南那边好娶媳妇儿,等我回来时,说不定连媳妇儿都有了。”
叶二老爷气笑道:“你少说浑话!”
“真的。”叶东海一本正经的样子,“爹你不是等着喝儿媳妇茶么?”
“我缺茶喝呢?”叶二老爷又好气又好笑,“我那是想抱大胖孙子!”说到这个,想起一堆要交待的来,“可千万别娶你大嫂那样的,中看不中用,三天两头病歪歪的,有了胎还总保不住。”
“知道了,知道了。”叶东海连连点头,“不论美丑,满脸麻子都行,只要好生养就娶回来。”不等父亲训斥自己,大步出门,“我去大伯那边瞧一瞧。”
叶家翻天覆地,顾家的长房和四房亦是暗流涌动。
不过暂时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四老爷照旧每天早出晚归,四夫人虽然气得半死,却也奈何不得,----好在上头没有婆婆,不必每天晨昏定省,不想看见大夫人和柳氏,便整天呆在四房不出院门。
顾莲早晚去见一次母亲,都坐不久,又不能像杏娘那么随便撒娇,每次都是象征性说几句,然后便等着时间回房。
回了屋子,就等于进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丫头婆子们都敬她是嫡出的小姐,谁敢不恭恭敬敬?她们大部分都是茶水房、针线房、暖房的人,好不容挑到了小姐的屋子里,这么好的一个差事,当然是要先让领导赏识才行。
----居然创造出来这么多优等职位,顾莲太有成就感了。
没过几天,六小姐丹娘从外祖母家归来。
这些天,杏娘可没少对丹娘各种“评价”,相貌平平、嘴刁、娇生惯养,偏偏眼界不是一般的高,总之就是一朵奇葩。
顾莲暗叹,----说到“娇生惯养”,姐姐居然不觉得自己是个现成例子。
“早就听说九妹妹要回来。”丹娘长得像母亲,在容貌上面的确不出挑,马马虎虎算是清秀,但是胜在气质大方,笑道:“我陪着母亲去给舅母庆生,耽搁了几天,今日才得看见九妹妹。”
顾莲微笑道:“六姐姐去给长辈庆生是应该的,咱们自家姐妹,往后长住着,不拘哪天见面都行。”
“真是个招人疼的丫头。”二夫人面目柔和、笑得亲切,与丹娘笑道:“这下好了,你以后又多一个姐妹说话。”让人拿了见面礼,“一点小玩意儿。”
是一支足金的灵芝头金簪,上面镶嵌三粒不同颜色的小宝石,端头穿孔,坠了三条细细的金链,尾椎水滴状的金珠。
在明媚的春日阳光照映之下,烁烁生辉。
“真漂亮!”杏娘抢先夸了一句,那在手里细看,“二伯母到底是久居京城,见惯了世面,手里头都是好东西。”撒娇抱怨,“比从前给我的那支还要漂亮……”
顾莲怕姐姐再说下去,闹得二夫人不得不补一份东西,赶忙笑道:“姐姐若是喜欢这支,回头跟我换着戴便是了。”
杏娘将金簪放回托盘,撇嘴道:“我说说而已。”
丹娘看在眼里,微不可见翘了翘嘴角,然后让丫头拿来一幅画,“我画了好几个月的仕女图,就这一副还算看得过去。”
顾莲赶忙接了,缓缓展开。
----颜色淡雅、线条流畅,人物和花草树木、亭台楼阁搭配得宜,有疏有密,更难得是侍女们都各自有表情,显然是一副得意之作。
顾莲慢慢卷起来,犹豫道:“这怎么好……,姐姐的心爱之物。”
丹娘笑得十分大方,“只要妹妹喜欢就好。”
杏娘撇了撇嘴,捅了捅自家妹妹,悄声附耳,“臭显摆!巴不得别人挂起来,然后人人都看见才好。”
“姐姐还想再看一看?”顾莲真是一头黑线,哪有当着人咬耳朵的?只好牛头不对马嘴瞎扯,“还是先收起来吧,回去再看。”
杏娘咬了嘴唇,侧目瞪了她一眼。
丹娘目光微闪,笑吟吟道:“没想到五姐姐这么喜欢我的画儿,改明儿也给姐姐画一幅好了。”
二奶奶见她两个又要拌嘴,赶忙拿了一支玉簪出来,“九妹妹生得白净,正适合戴这样简单素雅的东西。”
“多谢二嫂。”
二奶奶笑容可掬,拉住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这是平哥儿。”看了看乳娘怀里的小女孩,“那是安姐儿。”
顾莲夸道:“小孩子们就是惹人喜欢。”
二奶奶抿嘴一笑,“整天只知道淘气,九妹妹回头可别嫌他们烦人。”
平哥儿不服气道:“我不淘气,明年我就要上学堂了。”
丹娘笑道:“哎哟,你还长大了呢。”
平哥儿有些发窘,忽地眼珠子转了转,狡黠一笑,“我当然长大了,回头还要给姑姑送亲……”
“平哥儿!”丹娘忽地臊红了脸,斥道:“你胡说什么?!”
二奶奶见小姑子臊了,赶忙去拉儿子,“小孩子家家的,别瞎说,还不快点出去玩儿?”招手叫来丫头,“带平哥儿去院子里头玩儿。”
“我没胡说!”平哥儿的父亲虽是庶出,但二房只得他这么一个男孙,二夫人是极疼爱的,因而有些拧劲儿,嚷嚷道:“我都听说了,要把六姑姑嫁给小表舅呢!”
丹娘原本红着的脸,顿时急成了紫色,委屈道:“娘,你看平哥儿胡说八道!”不顾嫂嫂劝阻,甩手夺门而去。
杏娘小声道:“你看,我都说她脾气大吧。”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哪能当着人说没有定下来的亲事?也难怪丹娘羞恼。
顾莲只是觉得气氛尴尬,小声道:“二伯母、二嫂,我和姐姐先回去了。”
二夫人正要去劝女儿,连连点头,“好孩子,去吧。”
那边二奶奶气得把儿子抓起来,朝着屁股上拍了几巴掌,“等会再来收拾你!”让丫头看住了儿子,急急忙忙赶去找小姑子。
平哥儿泪汪汪的,委屈道:“我又没撒谎……”
顾莲瞧着好笑,眼见二夫人和二奶奶急着走了,于是蹲下身哄道:“好哥儿,你姑姑脸皮薄害羞,这种事怎么能随便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往后别再说了。”
平哥儿抽抽搭搭,“我没说姑姑的坏话……”
杏娘蹙眉道:“他一个小孩子,哪里懂得这些曲曲折折?让他哭会儿就好了。”
听她这么一说,平哥儿立即鼓着腮帮子不哭了。
“你看,人家平哥儿懂事的。”顾莲努力忍住笑意,俯身在他耳边,细细的说了几句,“平哥儿最乖,可记住了九姑姑说的话?”
平哥儿眼里有些怀疑,“我这么做,六姑姑就不再生我的气?”
“当然啦。”顾莲眨了眨眼,伸出小手指,“来……,咱们拉钩。”
杏娘等得不耐烦,催道:“人家主人都不在这儿,你还管什么闲事?走吧!”
丹娘在屋里紧紧绷着个脸,一声儿不吭。
二奶奶陪笑道:“平哥儿小孩子不懂事,妹妹别往心里去。”
丹娘冷声,“二嫂放心,我不会跟平哥儿计较的。”
“你这丫头!”二夫人嗔了一句,“怎么跟你二嫂说话呢?”转头看向儿媳,“她就是这种脾气,过会儿就好了。”
二奶奶歉意道:“是我没管好平哥儿。”
丹娘把脸扭向了一旁。
二夫人劝道:“好了,好了。”轻轻蹙眉,“不过是小孩子的一句无心话,谁又会当真呢?你看你,回头叫姐妹们笑话。”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丹娘更加上火,“今儿九妹妹第一次见面,就让我这样丢脸,往后还怎么见面?杏娘平日最喜欢看我的热闹,回去不知道怎么传呢。”
二奶奶小声道:“妹妹别担心,我这就去嘱咐五妹妹几句。”
“嫂嫂!”丹娘急了,“你若去了,岂不是越描越黑?更显得我心虚,杏娘只怕越发要当真,越发要乱说了。”
----舅舅家的小表哥,懦懦弱弱的,自己才不要嫁给他!
心里不免有几分埋怨母亲,若非当初太挑,早就在京城里把亲事定下来了。
如今父亲去了,兄长不跟自己一母同胞还罢了,偏偏人又平庸,----二房的人跟仕途彻底绝了缘。
自己没有父兄可以做为依仗,又在安阳这种小地方,能有什么好亲事?谁知道母亲反倒不挑了,居然连小表哥那样的亲事都想答应!
丹娘心中本就委屈,再加上侄儿当着两位妹妹说出来,又羞又臊,又急又恨,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扭头看见束手无策的嫂嫂,心下不由冷笑,……真真和兄长是一对儿良配,一样的无用,只剩下在母亲面前听话孝顺了。
“姑姑……”
二奶奶回头看见儿子,低声斥道:“你来做什么?出去!”
“我给姑姑赔不是。”平哥儿耷拉着脑袋,小小声道:“姑姑,方才是我不懂事说错话,我给你作揖赔罪。”说着,认认真真做了一个揖。
二夫人看得笑了起来,“看我们平哥儿多懂事。”
“姑姑?”平哥儿小心翼翼打量,走进了两步,靠在母亲身边说道:“刚才九姑姑跟我拉过勾的,她答应了,保证和五姑姑都不乱说。”
丹娘微怔,片刻后冷笑道:“她倒是乖觉!”
二奶奶忙道:“这下可好了。”
平哥儿听母亲这么说,顿时欢喜道:“那姑姑不生我的气了?”
丹娘虽然还是烦躁,不过好歹稍微放下些心来,再说不便真和一个小辈怄气,挥了挥手,“不生气了,你出去玩儿吧。”
“谢谢姑姑。”平哥儿高兴的跳了起来,又道:“我还得去谢谢九姑姑,嗯……,我把龙须糖送给她吃。”
二奶奶顺势领着儿子出去,笑斥道:“难道谁都和你一样嘴馋?以后老实点!”
二夫人看了看女儿,劝道:“我看九丫头是个有分寸的,她既然这么说,自然不会让五丫头乱传,你就别瞎想了。”
“娘还是先看着吧。”丹娘自己消了消情绪,轻声讥笑,“我还不信,一个娘胎还能养出两样人了。”
顾莲收了平哥儿的龙须糖,还多得了二奶奶的一副赤金耳坠。
春晓把耳坠装进首饰盒子里,正巧小丫头可人端茶进来,瞧了一眼,咂舌道:“啧啧,就这随便给的,都比五奶奶给的见面礼强。”
五奶奶的见面礼,是一对又细又薄的金片耳环。
顾莲蹙眉看向她,“都是各人的心意,以后别再说这样挑三拣四的话。”
可人忙道:“小姐,我再不敢了。”
顾莲需要和丫头们培养下感情,不想她们太过疏远,因而笑道:“在咱们屋里随便说什么都不打紧,在外头可不许这样。”推了桌上的龙须糖,“这个粘牙,你拿出去和蝉丫她们分了吧。”
可人见她没有打算责罚自己,还赏了糖,欢喜道:“小姐放心,我从来不在外头乱说话的。”
顾莲微笑道:“去吃吧。”
可人和蝉丫住一个屋子,先去了另一屋,分了一半给小雁和穗儿,然后才折回自己的屋子,递给蝉丫,“小姐赏的龙须糖。”
蝉丫原想不吃,到底没有经受住诱惑拿了一块。
可人见她一副死了老子的样子,不由劝道:“你和小姐打小住一块儿,又是吃同一个人的奶水长大,别人求还求不来,你怎么还……”怕说多了得罪她,犹豫了下,“我去找春晓姐姐说话,那龙须糖你多吃点儿,不用给我留了。”
----这蝉丫不像是能开窍的,与其和她套近乎,还不如多在小姐跟前勤快点呢。
蝉丫吃了一块龙须糖,觉得好吃,又连着吃了两块,吃到第四块上头,忽地觉得甜得发腻,委实再吃不下了。
心中不免伤心,----以前都是她让给自己吃,现今是赏了。
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好?因为娘是顾家的奴才,所以奴才的子女也是奴才,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是奴才!就连将来自己长大了,婚事都不由父母做主,而是主子随便一指,找个阿猫阿狗配了就完事。
从前在仙桃镇虽然日子清苦,到底有父母兄长庇佑,镇上的孩子们从来不敢欺负自己,----可现在,这里的人没一个看得起自己。
连父亲和哥哥都轻易见不着了。
蝉丫不由悲从心来,用被子蒙住头,呜呜咽咽好生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