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汝能一拳砸在围栏上,突然觉得心灰意冷。靖安司尽毁,李司丞去向不明,唯一的干将张小敬如今被打成了叛徒。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阻止阙勒霍多的阴谋。
姚汝能慢慢让身子半靠着亭柱,无力地朝外面黑漆漆的夜空望去,内心充满挫败的绝望。长安城终于展露出它的怪兽本性,一点点吞噬掉那些拒绝同化的人。
李司丞和张都尉都无力阻止,更何况我一个新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目睹这座城市的毁灭吧。
可是,过了几个弹指后,他忽然睁圆了眼睛,似乎看到什么奇怪的动向。他集中全部精力,向着远处望楼群仔细观察了一阵。他注意到,那些望楼之间,正在做着有规律的交流,紫灯若隐若现,似乎一路传到很遥远的地方去。
咦?望楼应是以大望楼为枢纽,怎么彼此传起消息来了?姚汝能再仔细一看,它们不是互相传,而是有一个特定方向。虽然那个方向是哪里不知道,但姚汝能立刻判断出来,那里应该形成了一个新的枢纽。
“是张都尉!”
姚汝能陡然变得兴奋。他想起来了,能有资格号令整个望楼体系的人,除了大望楼,只有假过节的张小敬。
要知道,望楼体系的运作完全独立于其他衙署。哪怕张小敬被全城通缉,只要大望楼这边没有撤销假节,其他望楼仍旧会听命于他。
张都尉,他还没有放弃!他还在奔走。
长安城还没有失掉最后一点希望。
姚汝能胸中的激情涌动,难以自已。他抓住栏杆,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位置对张都尉……不,对整个长安城都十分重要。
只要自己掌控住大望楼,张小敬便可以继续利用望楼体系追查,那么,尚还有一线希望阻止阙勒霍多。长安城的命运,将取决于他在大望楼上能撑多久。
大势已如此艰难,若我再放弃的话,那就再无希望可言!
姚汝能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坚毅起来。他拎起紫灯笼,向着那边清晰地发出一段讯息,并重复三遍。然后他放下灯笼,捏紧了拳头。
接下来,他要死死守住这里,就像当年张都尉在西域死守拨换城烽燧一样,哪怕与整个靖安司为敌也在所不惜。
张小敬和檀棋站在书肆前头的巷子里,焦虑地向外望去。在巷子口,十几个守捉郎封住了出路,个个虎视眈眈。
巷子外面一直很安静,大街上不断有游人路过,远处还有隐隐的丝竹之声。可张小敬允诺将很快抵达的车队,却还迟迟没有动静。
“你还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车队呢?刘十七呢?”守捉郎的队正上前一步,手里的铁锤高高举起,眼神不善。他手下的守捉郎们已经失去了耐心,掂着武器越站越近。
“今日观灯,路上迁延并不奇怪——”张小敬把铜牌一伸,厉声道,“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这可是袭击朝廷。”
队正冷笑道:“就算是朝廷的贵人们,杀了人,也不能一走了之。”他认为这个骗子是在虚张声势,手臂一振,喝令将其拿下。
众人一拥而上,个个争先。
火师被杀,这些保卫者一定会被重罚,只有抓住凶手,才能减轻自己的罪愆。张小敬见场面快弹压不住了,“唰”抽出佩刀,刀尖一指前方:“靠近者死!”
“恩必报,债必偿!”
守捉郎们低声喊着号子,慢慢靠近。张小敬还想试图喊话,可对面一直齐声低吼着,根本不搭话。五花八门的兵刃朝着张小敬和檀棋刺来。
张小敬不能躲,因为檀棋就在身后。他只能正面硬挡。甫一交手,他对这些兵器感觉极不适应,居然被压制在下风。
守捉郎的武器以匠具为主,有铁锤、镰刀、马鞭、凿子、草叉之类,形形色色。在守捉城里,没有专门的军器监打造兵器,居民们都是一把工具在手。平时用来干活,战时当兵器,久而久之,形成了自己独有的一套格斗玩意。
所幸巷子狭窄,守捉郎没法一次全投入战斗。张小敬咬紧牙关,尽量利用地理上最后一点点优势,拼死抵挡。
前面的两三个人被打倒了,后续敌人却源源不断。张小敬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事,便从腰里掏出三枚烟丸,扔了出去。
烟雾一腾起,整个巷子里立刻陷入一片迷茫。灯笼在雾中变成模糊的光团,人影憧憧分不出是谁。张小敬抓住檀棋的手,拼命朝外跑去。檀棋知道此时性命攸关,一声不吭,任凭张小敬拽着。
两人快跑出巷子口时,守捉郎们也已恢复视线,穷追过来。张小敬猛推了一把檀棋,指向前方:“坊角铺兵,快去报官!”
“那你呢?”
“我来挡住他们!”张小敬猛一回身,把佩刀横在胸前。
守捉郎毕竟是地下组织,官府再默许,也不会容忍他们在长安闹事。只要能惊动铺兵,守捉郎就会知难而退。
“记住!提我的名字!”张小敬喊。
檀棋转身就跑,背后传来叮叮当当的兵刃相磕声。她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出去两百多步,跑得肺里几乎要炸开来,前头已经能看到坊角武侯铺门口那盏明晃晃的惊夜灯。
跟其他诸坊的守兵相比,平康坊铺兵的工作比较轻松。大部分居民都跑去外头了,坊内反而没什么事。几个武侯围坐在一只铁锅周围,满脸喜色。锅里头炖着几只骆驼蹄子,黏稠的褐色汤汁咕嘟翻滚,让整个屋子里都热气腾腾。
火候差不多了,一个胖胖的武侯小心翼翼地掏出个精致的丝绸小口袋。他从里面抓了一把胡椒末,仔细地搓动手指,一点点撒进去,生怕放得太多。
这时大门“砰”地被推开了,武侯手一哆嗦,一把胡椒全扔锅里了。浓郁的香味从锅里飘出,让武侯心疼得脸都白了。
“谁敢擅闯武侯铺子?”他怒气冲冲地大喝,再一看,闯入者是个衣着不凡的年轻女子。这女人一进门就急切喊道:“我们是靖安司的人!遭贼袭击,我的同伴急需支援。”
武侯们面面相觑,却谁也没挪动屁股。骆驼蹄马上就能吃了,谁乐意走啊。
檀棋见他们不动,大为恼怒,大声催促道:“快点去啊!人命关天!”胖武侯懒洋洋地开口道:“何处强人,姓名为何,在哪里行凶,你得写个具状来,我们才好办嘛。”周围几个人哧哧笑起来,拿起筷子去夹锅里的肉。
“你们想清楚了。外面被围的那个人,叫张小敬!”檀棋的声音带着几分凌厉。
这名字一说出来,屋子里的几个武侯动作都是一僵。胖武侯战战兢兢问:“是哪个张小敬?”檀棋冷笑道:“五尊阎罗,还能是谁?”
这名字似乎带着神奇的魔力。这些武侯连忙把碗筷放下,带叉的带叉,提刀的提刀,纷纷跟着檀棋出了铺子。
檀棋带着这一伙懒散的武侯,朝着书肆那条巷子冲,迎面正好看到张小敬朝这边跑来。他身上似乎多了不少血道,身后的守捉郎少了几个,可还在穷追不舍。
两拨人一直冲到小十字街的中间,这才堪堪停住脚步,形成一个对峙的局面。这边是一群略带惶恐的铺兵,那边是气势汹汹的守捉郎,中间是气喘吁吁的张小敬,他受伤颇重,站立不稳,被檀棋一下扶住。
时间似乎静止了片刻,两边对视,谁都没敢轻举妄动。胖武侯试探着开口:“张头……你快过来吧。”
檀棋看了眼守捉郎们,搀扶着张小敬往这边走。守捉郎一阵骚动,可对面毕竟是官府的兵,他们不敢太造次。武侯们高高抬起叉刀,面露紧张。他们知道守捉郎的凶悍,真要暴起发难,这几个人根本挡不住。
对峙的寂静,忽然被一串从远方传过来的脚步声打破。很快一个小通传气喘吁吁跑过来。他看到这番对峙场面,吓了一跳。胖武侯吩咐其他人继续盯牢,然后退回半步,问他干吗来了。
小通传埋怨道:“你们怎么全不在铺子里,让我好找!靖安司发了三羽令了!”
一羽常令,二羽快令,三羽的话,就是要立即执行的急令。不过这份命令居然是靖安司发出,武侯们没觉得什么,在檀棋怀里的张小敬肩膀却是一震。
小通传把手里的文书展开,对胖武侯道:“你赶紧听着啊,我念了,念完我还得去别处呢。”绝大部分武侯不识字,所以文书不会下发到每一个武侯铺,而是让通传挨个通知,当场念一遍。
小通传清清嗓子,朗声念道:“兹有重犯张小敬,面长短髯,瞎左眼,高约大尺六又二分,见及者格杀勿论……”
小通传还没念完,张小敬猛地把檀棋推开,从守捉郎和武侯之间穿过去。两边以及檀棋都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跑开很远。
“追!”带头的队正这才做出反应,一群人轰轰追过去。武侯们在原地面面相觑,都把目光投向胖武侯。胖武侯有心收兵回铺,可他发现小通传还站在旁边,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只得一咬牙:“追过去!”
一个武侯怯怯道:“那可是张头啊……”不知道他这句话是顾念旧情,还是忌惮张阎王的凶悍。胖武侯一瞪眼:“那也得追!”
追得上追不上,这是个能力问题;追不追,这是个态度问题。
于是武侯们也朝那边赶过去,不过跑得不是很积极。有意无意地,谁也没理檀棋,也没留一个人问话,就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
檀棋呆立在瞬间空荡荡的十字街口,不知所措。她知道,张小敬是怕连累她,所以一个人先跑了——毕竟通缉令上只提了一个名字。
可这份通缉令是怎么回事?张小敬怎么就成了全城通缉的危险犯人?这跟靖安司遭遇袭击有什么关系?若是公子在,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檀棋想到这里,心突然凉了半截——这岂不是说,公子现在已经不在了?
檀棋看向远处黑幕中的光德坊,又看向张小敬身影消失的街道,她只信赖这两个男子,而他们都离她而去,不能再成倚仗。绝望和海量的疑问涌入檀棋的大脑,让她头昏目眩,几乎站立不住。檀棋缓缓蹲下身子,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害怕。
公子没了,靖安司烧了,如今张小敬又沦为全城通缉的要犯,已经没人关心长安城会怎么样了。
这种体会,就像又回到了她小时候被父亲抛弃、流落街头之时。那早已隐没在记忆里的恐惧,又浮出水面,令檀棋战栗不已。
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想要放声痛哭,可就在眼泪夺眶而出的一瞬间,张小敬的一句话冲入脑海:“你家公子同意你跟着我,是因为他相信,你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价值的事情。”
檀棋抬起手背,把眼泪从眼角拭掉,重新站起来,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是啊,我的能耐,可不止伺候公子,我能做到更有价值的事!不能被那个登徒子小看,更不想让公子失望。
大势已如此艰难,若我再放弃的话,那就再无希望可言!
檀棋的眼神,流露出坚毅神色。这时她看到远处望楼,正在朝这边发着紫灯的信号,就像是夜空中升起一颗指路的明星。
信号很简单,只有两个字。檀棋纵然对传信不熟,也能读出这个信号的意思:
不退。
在经历了很长时间的黑暗后,李泌的眼前突然亮了起来。
不是天亮,而是他的头套被取了下来。展现在李泌眼前的,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华美庭院。这庭院占地极广,四处假山藤萝,错落有致,间杂着娑罗树、金桃等名贵的异国树种。沉香朱楯、檀木栏杆,连井阑都是用金灿灿的宝钿覆满,周围的回廊上还绕了一圈紫藤架子,可谓奢靡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