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没注意到他脸上神情的变化,自顾自说道:“你此刻立即去城东灵感寺,在大雄宝殿内留下要那人来府的暗记,不必等他,直去常何府中要他今晚过府议事。别的我不多嘱咐,唯‘机密’二字汝素善之,此番尤其谨慎小心。”
侯君集也如尉迟恭般单膝跪倒行礼,说了声:“臣下领命!”,竟也一句话都不多问,转身自偏殿走出。”
侯君集离去后,李世民沉吟片刻,长身站起,自偏殿出了承乾殿,一个从人也不带,沿着宫中甬路一路西行,穿过掖庭来到了侧妃杨氏的寝宫。
杨妃是前朝炀帝公主,义宁皇帝胞姊,唐军克长安时年方十四,后于义宁元年为李世民所纳。此时她已为李家生养一子,名李恪,于武德三年封蜀王,领益州大都督。若以大排行论,李恪虽是庶出,却是秦王第三子。因排行第二的楚王李宽夭薨,故此李恪虽此时尚不满八岁,然则在王府中却是大多数王子的兄长,又素得李世民宠爱,故此虽居偏宫,地位却仅在长孙氏生养的长子秦王世子中山王李承乾之下。
李世民一走近,站立在宫门口的内侍早已看见,尖着嗓子喊道:“大王驾到!”唬得杨妃急忙忙整理服饰拉着小蜀王来到殿门口,未及下跪,李世民已一脚迈了进来。
他一把抱起了小李恪,对蹲着身子正欲行礼的杨妃道:“罢了罢了,就不要多礼了。我来看看就走,你这一迎一送的,又是整装又是下跪,工夫全都耗在这些没用的礼节上了。”
小李恪瞪着两只黑豆似的眼睛兴奋地盯着李世民,扎着手叫道:“父王安康!父王安康!”
李世民满心的阴郁情绪被儿子这脆脆的一声呼唤扫得一干二净,他哈哈笑道:“恪儿又淘气了是不是?看父王怎样罚你!”说着凑过嘴去在李恪雪白粉嫩的小脸上亲了一下,硬硬的胡子茬扎得李恪扭着脸咯咯直笑。
侍立一旁的杨妃见了也不禁跟着笑道:“大王心情好的很呢!今日怎么有空到臣妾这边来了?”
李世民一边逗弄李恪一边说道:“走过这里,过来随便看看。我终日在外边跑,还闷得不行。你们母子终日守在这里,怕不闷死?”
李恪伸展着胳膊叫道:“父王带恪儿出去,恪儿要骑马!”
李世民轻轻拧着李恪的脸蛋逗他道:“等天气凉快了,父王带你到北海池去泛舟,到御马厩去骑马,好不好?”
李恪大为兴奋,叫道:“好!好!”
杨妃微笑着说道:“到太极宫去泛舟骑马,那可得有皇上的敕旨。”
李世民一笑:“哪有那么多规矩,老爷子一见孙子,保管嘴都笑歪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
杨妃想了想,说道:“那臣妾也得先禀命王妃娘娘,别的王子去不去……”
“既然要去,自然都去,否则有人要在背后数落我偏心”李世民笑意盎然地打断了杨妃的话。他脸上露出了颇为神往的神情,叹道:“北海池那边,多少年没有去过了,哪里是什么样子,我都有点记不真了。”
杨妃笑了笑:“臣妾倒是还记得。”
李世民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倒是几乎忘却了,你自小便是在太极宫里长大的。我记得北海池子边有座殿,却从没进去过,那殿名字叫……叫什么来着?唉,看来我是老了,连殿名字都记不得了!”
杨妃笑吟吟地道:“那是临湖殿,它隔在长生殿、御花园和北海池子之间,从玄武门进宫敕见的大臣们,都得从临湖殿边上过去,否则就得绕过御花园的那一大片林子从西宫的小路穿北掖庭过去,太废周章了。臣妾记得早年间临湖殿开启过一次,父皇带着臣妾还有一些兄弟登上二层,从那里北可以看到玄武门内的军衙,西可以看到长生殿内的光景,往南能够看到甘露殿和神龙殿,连两仪殿都依约能够看见,三个海池子就更不必说了,站在楼上,尽收眼底!可惜了,终父皇一朝,临湖殿只开了那么一次,后来臣妾委身大王,就再没进过宫,也不知道那殿那阁如今是何等光景了了。或许后来又开启过,只是臣妾不知道罢了!”
李世民两只眼睛带着笑意看着小李恪,嘴上却回答着杨妃的疑问:“那大殿自大唐建政以来一直封着,从未开启过。不过它北面的紫宸殿我却上去看过,依高度而言,紫宸殿应该正好挡在临湖殿的前面,看不见玄武门才对。”
杨妃眨了眨眼,失笑道:“大王没上去过,自然不晓得,紫宸殿和临湖殿实际上不在一趟线上,从临湖殿的东北角恰好能够穿过紫宸殿顶东南角的飞檐看到玄武门的情形。”
李世民把李恪放在了地上,呼了一口气道:“好了好了,有机会我也上去看看,不过要开启临湖殿恐怕真的得有父皇的敕旨,先不说这些个没用的了。你好好看顾恪儿,等入了秋,我带你们进宫到北海池子里去泛舟!”
杨妃抿着嘴又是一笑:“殿下怎么了,北海池子那边水浅,只能泛两个人乘的小舟,要泛十几个人的大舟,非到长生殿西南边的东海池子不可,那边是内城里的内城,没有皇上的敕旨,可是万万不敢擅闯的。”
李世民拍了拍脑袋,哈哈笑道:“是啊,是我糊涂了!”
他叹了口气:“外间一堆烦心的事,难得在你这里盘桓片刻,松泛松泛身子骨,也散散心。这几日天气太热,你和恪儿都不要外出,小心着了暑气不是闹着玩的。再说……”
他嘴角浮现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如今长安城局面诡异朝政复杂,再没有比这秦王府更能躲清静的世外桃源了……”
曲江池是位于长安城东南角的一个人工湖,距启夏门和延兴门都不远,京兆最大的寺院大慈恩寺就在池子西北,相隔不过两坊。此刻,就在湖中心的一艘画舟上,大唐武德皇帝的堂弟,在朝内素有“草包王爷”之称的淮安郡王李神通和任国公尚书右丞雍州别驾左金吾卫大将军领监察御史刘弘基正在悠闲地品茗对峦。伺候侍奉的随侍从人被远远支到了画舟的另一头,只见落子之余,二人言谈不止,神情忽而凝重,忽而烦闷,又忽而开怀,至于说的是什么,却是半个字也听不真切。
大唐军功立国,以武略平天下,武将兼文职者不少,然似刘弘基这等文职武职朝官外官集于一身者却再无第二个人。尚书右丞是省官,在尚书省内位列第五,仅在令、左右仆射和尚书左丞之后,居六部尚书之上;雍州为京兆,雍州牧自武德建元以来便又皇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先后兼领,却并非实任,一州钱粮刑狱等庶务均由别驾代理,因而雍州别驾一职虽是外官,却是京兆实质上的最高行政长官;左金吾卫大将军是武职,隶属十二卫府,在各卫府中位列第七,然则若论职权,左右金吾卫府司掌宫中、京城巡警及烽候、道路、水草之宜;凡京城内翊府、外府及夷兵番迎皆隶属其管辖统领;长安城内,除太极宫内皇城由玄武门禁军屯署负责外,外宫城宿卫、南衙宿卫、兴庆宫宿卫、宏义宫宿卫、各亲郡王府、各公爵府、三司、六部、九寺、京师各衙署及长安十二门城防均在其掌控之中。监察御史是台官,品轶虽不高,地位却颇为超然,其职在巡视纠察京城百官错失,总朝廷风宪,官位虽列在从八品下,然其职责行止,虽政事堂宰辅王公贵戚亦不得过问。刘弘基自太原起事便追随唐皇父子,其地位在唐廷内虽始终算不上最高,却实是长安城内握有军政实权的人物,倍受唐室信任,不管是武德皇帝李渊还是此刻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太子秦王一对冤家,均对这位十年来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老臣信任有加。
刘弘基此刻怔怔望着被困住的十几个白子儿,语气谨慎地问道:“秦王殿下此刻托王爷来和弘基述说这些陈年旧事,真意究竟何在呢?”
李神通悠然不顾被黑子团团围困在西北一隅的十几个白子,自顾自地在东南又布下一子,口中语气淡然地说道:“我是个糊涂人,秦王的意思我自然琢磨不透,不过老弟是个聪明内敛之人,我想,我想不明白的事情,你或许能想得明白也未可知。”
刘弘基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王爷取笑我么?谁不知道你淮安王是我大唐头号绝顶聪明的人物?你都想不通透的事情,还有谁能想透?”
李神通微微一笑:“老弟,就算你要恭维我,也不必如此着痕迹吧?满朝文武,三省六部,谁不知道我是个草包王爷无能王爷?除了喝酒吃肉,无论治政还是掌军,没有一样在行的。若是一个酒囊饭袋也能称得绝顶聪明,岂非天下最大的笑话?”,说着,手中拈了一枚白子随手放在了棋盘上。
刘弘基捋了捋胡须,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王爷若真是个草包,早就死在窦建德手上了,怎还能活着回到长安来?嘿嘿,下官自太原元从以来,就一直跟王爷打交道,还会看走了眼么?任城王长于勇猛善战,赵王则善于守拙,两位王爷在前往终日劳碌风吹日晒,封禄至今仍居于王爷之下,哈哈,究竟谁是真正的傻瓜谁是真正的聪明人呐?这世事委实是难说的紧了……”
李神通摇了摇头:“毕竟是老朋友了嘛,纵然能骗得过天下人,也难逃老弟你那双毒眼,嘿,怎么,秦王的话你不相信?”
刘弘基撇了撇嘴:“老实说,终日里看着这些宫闱内争,我着实有些厌烦了。前线虽说兵凶战危,总归比京城里这个位子舒心得多!”
李神通哈哈大笑:“你这个位子可是天下第一紧要的位置,多少人眼睛红红地想抢去而不可得呢。你可倒好,蒙皇上太子秦王如此信任,却偏偏身在福中不知惜福,一天到晚想着怎么往外跑,你啊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
刘弘基长叹了一声,将棋盘一推,站起身来走到船头,迎着猎猎湖风道:“王爷,现下局面太乱,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能否告诉我,太子和秦王,你究竟看好哪一个?”
李神通悠然自得地呷了一口清茶,淡淡笑道:“不瞒你说,东宫那边也托我给你传口信来着,还许给你一个尚书右仆射的甜头,不过我没跟你说罢了!事情虽复杂,我却看得极简单,我不看好太子!”
刘弘基皱起了眉头,问道:“如今京师局面,一面倒地偏向于东宫一边,你为何反倒不看好太子?”
李神通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太子、秦王、齐王,这几个人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不看好东宫一系,自然有我自己的见识,这见识或许简单浅薄,但对我这等庸碌无为之人而言,已经足够用了!”
刘弘基扭头定睛注视着李神通问道:“什么见识?”
李神通语气轻松地道:“无论是太子还是齐王,都坐不了龙庭,最终正位太极宫的,必是二郎无疑!”
刘弘基口气认真地问道:“为何?”
李神通冷冷地道:“因为他们不够狠!”
刘弘基目光一霍,缓缓转过身形,走到席前坐下,边坐边喃喃自语道:“你的意思是说,太子和齐王都不够狠辣果断?”
李神通一对令人望而生厌的小眼睛眯了起来,冷笑了两声道:“岂止是他们两人不够狠,就是站在他们背后给他们撑腰的那位当今皇上,若是论起狠辣果决,也比他那位在沙场上磨砺了十年的二儿子差得远了……”
刘弘基浑身一颤,怔怔地看着李神通,目光中充满了讶异和惊惧,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