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唐公李渊启开锦匣时,王劭看一眼匣中的瑞物——竟只是几枚河蚬子。
李渊解释道:“此蚬为州人所献,言可放光生香。渊孤陋寡闻,特来谘于着作郎。”
“是么?”王劭果兴起,请端祥之。只见匣内有蚬共五,其壳黄绿黑褐不一,色泽如玉。执一细瞧,隐约可见其内光景,确与壳厚而坚的寻常蚬子不同。王劭观摩半晌,问道:“为何不见其光耶?”
李渊笑答:“须于暗处得见。”
王劭依言以袖罩之,果有微光闪烁,喜叹:“果是奇物!”
“以着作郎高见,蚬内应为何物?”李渊忙问。
王劭将蚬子还回小奁内,对上李渊急切的目光,须臾反问:“公以为何也?”
“实不相瞒,某欲以此献于陛下,奈何口拙,恐道不出所以然,着作郎精于符命,故登门请教。”
王劭略作谦虚,笑道:“浅知拙见蒙公抬举,实不足道耳!”继而正色道,“以某所见,此中或为舍利子。”
李渊惊道:“舍利子?”
“然!”王劭捋须大笑,“唐公大可放心进献。”
李渊亦笑:“多谢着作郎相告!”思及进献之事脸有难色,“只恐我之所言陛下不尽信之……”
“无碍。”王劭知其来意,故直言道,“唐公但请吩咐,劭愿为犬马!”
“先且谢过着作郎!”李渊闻言动容,拱手拜谢。
“公无须见外。”王劭亦郑重回礼,“令妹归于我王氏,自当相助。”此话虽不尽然,王劭却是真意。因舍利之说由他所传,若无应兆怎以深入人心?且舍利传扬一月未加宣告,王劭窃以为,皇帝必是俟于良机。
如今,良机终至矣。
二人合计了进献事宜后,李渊方是告辞,其后王劭又赶去了法界尼寺。
“果真如此?”大明有些不可置信,“贫尼近日并无感应……”
王劭笑问:“去月阿尼师可曾有感?”见其沉默,目光转而狡黠,“事已至此,阿尼师无有退路。况陛下心意如此,我等安敢有违?”
大明闭眼持念,半晌叹道:“我佛慈悲,愿消弟子业障……”
沙门到底寡断,王劭摇首轻笑,继而动之以理:“为君分忧功德无量,且皇后礼重阿尼师,若无帝后捐赠,法界寺焉有今日?”
“说罢……我该当如何?”大明亦知利益攸关,便不再推辞。
“帝后曾于浮图塔下供奉舍利,请阿尼师取一于皇后,言上乃因食于齿下得之……”
大明打断他:“若陛下识破岂非弄巧成拙耶?”
“断不会……”王劭笃定笑着,未免节外生枝只含糊其辞,“近月,陛下每因食于齿下得舍利十余。帝后既皈依我佛,皇后未得之,岂与陛下心异耶?是故皇后献之必为智举。且皇后所献为真,何惧之有?”
大明依言思量,皇帝每言隋兴由佛,由是广造浮图教化道俗,更是自立法号“总持”。皇帝既礼敬佛法,皇后亦随之皈依,法号“庄严”。此次瑞应颇广,若皇后毫无感应确为不妥。斟酌之下,大明方是应允:“全凭着作郎指点。”
王劭作揖道:“指点不敢,某惟愿效力皇后。”
因仕三朝,王劭颇精仕途经济。如今太子新立根基不稳,正是示好最佳时机。然皇帝最忌东宫坐大,巴结太子无异于与皇帝作对,而此次瑞应既可得皇帝欢心,又可助太子稳固,可谓双全之法。且他处亦现舍利,正可勘验。皇后既受冷遇,若助其重获君心,日后太子登基,想必皇后亦会感念于心。至于那陈蔡二人,日后若能善终已是最好结局,于自己毫无利益。
这般想着,王劭志得意满,若论左右逢源谁可比及自己?就连那袁充也只徒自嫉羡罢。然而王劭却未料及,自己所盘算的一切尽为他人掌控。
“着作郎如何说?”
通义坊国公府内,唐国夫人窦氏哄走痴缠丈夫的次子,交予乳母刘氏等人。
待人退尽,李渊舒了舒气,将书信递予妻子:“娘子料事如神,王劭只教我宽心俟诏,并未反悔。”
窦氏嗔笑:“那王劭惟恐郎君转而寻求他人,郎君何必心神不宁。”
李渊无奈道:“毕竟河蚬系伪造,若为人识破,恐全家不保矣……”
窦氏嗤笑:“开皇以来伪献者可曾少有?便是那王劭亦常为之。再者蚬壳虽为雕凿,然舍利不假。”
“岂非莹石耶?我亲置之!”李渊险些喷茶而出。
窦氏早料其必惊怪,漫不经心道:“我前去万善寺拜访了华光、华胜二尼……”
“甚么!”果然,李渊更为震惊,以至语气显得鲜有激愤,“你岂可冒进若此?密信来往已然走险,若被奏报如何得了?”
窦氏收卷弃于炉中,顿时浓烟腾出,缭绕于一双丽眸前,掩去了眼底的情绪:“杨坚反复无常,若因莹石获罪得不偿失。郎君不能私取清禅寺舍利,妾只好求于故人……”
李渊脸色讪讪,转而言其他:“娘子何以确信王劭必将相助?毕竟宫中舍利未知真伪......”
“王劭犹善奉迎,为证其言必慨然助之,断不会失此良机。再者舍利岂是易得?那杨坚亦非高僧大德,岂能于齿下得舍利十余?去月郎君入京探听异变,王劭之言应有所指,后果闻舍利频现,其必深知其故。今王劭愿为出言,必无差错,郎君大可安心进献。”
“但愿如此……”李渊想到或将于皇帝当面辩称,到底心中惴惴难安。不出一日,果然等至皇帝召见,不想却是朝会之上。
“有司奏称陇州有瑞物献上,未知何物也?”皇帝视朝后危坐发问。
陇州?长孙晟闻言望去,果是唐公李渊!前日唐国夫人拜访,长孙晟便猜测唐公或已回京,只不知所谓何事,原是进献而来......
只见李渊整冠拜道:“日前有州人献河蚬,言其夜有神光满室生香,妇人望之和睦,兄弟见之亲昵,耄耋垂髫无不面容祥和。臣依言置之,果见有光,每视皆感心净和畅。一日,佛菩萨梦中示现,云:‘隋皇重兴佛法至圣大德,汝因受教化舍宅布施,故降福祉以示善报。’臣瞻仰其相,竟是当日进献者。臣自知粗鄙卑微修行尚浅,不敢亵渎神物,故献之陛下。”
与此同时,有司将锦匣呈上。皇帝端视片刻,微笑道:“周室无道除灭佛法,我乃菩萨戒佛弟子,自当率表兴佛。即是如此,莫不如以赐贵嫔皇孙同登妙果,岂非布施功德耶?”
李渊高呼:“陛下圣明!”众臣闻言皆随之称贺。
许因大悦,皇帝忘乎所以,当即令道:“敕令陈蔡二嫔、晋王昭、豫章王暕前来受赏,并共审视之。”
不多时,四人上殿谢恩。侍者将匣内小奁一一取出置于案上,请示后方将蚬壳谨慎开启,并据实伏奏:“陛下,其内各有神珠。”
李渊心中忐忑,暗察皇帝神色,只见他稍稍前倾,招手道:“快呈送来。”
“陛下,可否准臣瞻仰其一?”王劭伏拜请求。
待皇帝应允,侍者捧一于王劭跟前。见他时而眯眼时而颔首,皇帝问他:“以卿之见,此为何物?”
王劭大行稽礼,郑重道:“此乃舍利也!”众人闻言俱是一惊,皇帝亦忙执珠细看。只李渊一人暗暗松气,嘴角弯起一丝细微的弧度。
王劭趁机侃侃而谈:“谨按《金光明经》:舍利者,是戒定慧之所熏修,甚难可得,最上福田。二月初舍利大放光明,初六夜东宫之旁神光冲天,初十日陛下齿下得舍利,尔后舍利频现。今佛法重兴必有感应,故陇州再现舍利子。伏惟圣人精诚动天得善果报,大隋必将国运恒昌江山永固!”
“着作郎所言甚是!”太史令袁充亦拜道,“至尊载诞之初有神光瑞气,其年月日时并与天地日月、阴阳律吕相合,此圣主降止、盛世发端之兆也。自改元仁寿万物更新,年月日时重与诞圣之时一致。今合天地之心,故嘉祥应感舍利频现;因得仁寿之理,故隋基长算永永无穷!”
王劭颔首赞同,心底却颇有一番计较:自己大费周章,眼见一切应验龙颜大悦。未料这袁充果会投隙,以改元之故趁机邀功,倒叫他平白拾取好处!
袁充轻瞟王劭一眼,微有得色:想当初自己以天象宜废太子深获皇帝信任,恰太子新立天下地震;方建言皇帝改元,仅一月天有日食。本唆使陈嫔以舍利之故安抚帝心,连月来却被王劭利用出尽风头,自己既不宜拆穿,又何必一毫不取?
“当是如此!”皇帝并未察出二人正明争暗斗,悦道,“现得舍利十九,今愿示一与卿等瞻仰,以脱离三途消弭罪业。”群臣纷纷拜谢,莫不盼睹光明。
宫司领命浮舍利于银碗,须臾忽分为二右旋相着,太子见状再次率众高歌颂德。
王劭合掌向佛:“偈云‘白玉齿边流舍利’,至尊真佛菩萨也!《阿育王传》载:佛寂百年后,阿育王取其舍利,夜役鬼神碎以七宝末,并造八万四千塔各安其一,于中国有十九所。今陛下得舍利十九,莫不是佛舍利示现耶?伏惟陛下为普天慈父,应效阿育王之德,分布舍利普修善业,为一切民庶发露忏悔,共天下同作善因。”
袁充等人更进,皇帝嘉纳之。
“白玉齿边流舍利……”迷糊间,王劭那句偈语从大兴宫悠悠飘来,惊得宫婢蓦然回醒。涣散的眸珠无神流转,恰见榻边,雪鬓苍颜的老宫监正悠闲地咀嚼着一颗蜜煎莲子,稀疏的齿间发出含糊的哂笑声:“鵶头愈有辞趣了,只可惜我黄牙满口,倒辜负了你一句‘白玉齿’!”
宫婢猛然清醒,支起疲软的身子,问道:“阿翁,齿下可得舍利耶?”
“甚么舍利?莫非脑子热坏了?”老宫监苍老嶙峋的手抚上其额,“热症已退呀……”
“老宫人……”宫婢咳喘两声,急道,“我遇见一位老宫人,她领我进到大兴宫,她说……”
“嗐,大兴宫岂可擅入?莫不是撞鬼了!”老宫监闻言大惊失色,“今晨你因发热被送奚官局,莫不是因昨中元撞邪了……”
“她非为鬼邪,还与我讲起旧事。”宫婢确信非梦,又思及那场舍利感应,仍不可置信,“阿伯,齿下可得舍利耶?”
老宫监听得她执着于此,正欲发笑,却舌齿哽痛,连连吐出啐道,“竟是颗牙石,险些磕掉老牙!”
宫婢若有所思地望着,嘴里念念有词:“白玉齿边流舍利……”
老宫监确信她中邪了,无奈叹道:“可惜李淳风已然仙逝,否则饮他一剂符水定能驱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