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的一场废黜令原该欢乐的新年变得紧张,京畿的达官显贵们人人自危,竭力撇清与杨秀关系,毕竟谁也不愿如御史柳彧那般,因收了蜀王赠予的一奴一婢被杨素借机报复而罢官除名。往日宾客如云的蜀王府因是门庭冷落,就连门前陈列的戟槊也被撤去,取而代之的是几个面目冷肃的执戈侍卫。显赫一时的王府如今一片萧索,令人不由得心生感慨:昔蜀王有宠封土殷富,起第最华占尽全坊;今一朝失势幽于囹圄,与妻儿不得相见,当真福祸难料……
正自无限感慨,长孙氏发叹的幽怨声又传至耳:“往年元月,蜀王府的筵席连月不绝,现如今,一个个倒是不来了……”
高氏婆媳相顾无言,原本她们也不欲前来,奈何太夫人有请,高氏也不欲决绝,便同来探望曾经的蜀王妃。故高氏也只能挤出苍白无力的宽慰之语:“王妃宽心……”
长孙氏哀叹:“我算甚么王妃,大王废为庶人,我不过一庶人妻……”说着言语激愤起来,“华山人偶定是东宫所为,大王若行厌胜,当是太子名姓,书以圣人、汉王名讳有何益处?东宫忧其应验故而不书,一石三鸟之心昭然若揭!”
旁座的太夫人郑氏闻言大惊失色,嘘道:“此话万勿再道!”
“事已至此,何惧之有?无非一死!”
太夫人长叹:“汝岂不明圣心乎?华山人偶非是主因,皇帝废黜之心早定,蜀王难逃罪罚!”见其情绪渐平,苦口婆心道,“汝虽无惧生死,可爪子奈何?再看秦王之子,皇帝岂会顾惜爪子?今次相见,我犹以汝父神主觐见陛下,万勿再犯天颜……”
高氏亦道:“不止如此,前日叔母拜诣陈贵人,请其出言相助。献后昔在时,叔母尚不礼于贵人,如今为见王妃一面不惜叩首于庭,恳请王妃体恤叔母苦心。”
太夫人颔首而泣,余光瞥向高氏时,面上闪过一丝不悦。
一直静默的崔氏于心底暗笑,这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婆母到底稚嫩,且不论其言出于无意抑或有心,太夫人极顾颜面之人,岂容他人当众言及窘事?略加斟酌方是出言:“王妃暂勿忧急,皇帝于蜀王尚有恩情。但留性命,日后仍有回旋余地。为来相见,叔婆四处奔走,爱女之心人见犹怜,王妃还请听劝……”
“阿崔所言有理。”太夫人拭泪称是,轻哼道,“日后如何还未可知呢,我们绝不可自乱阵脚,必不使那些幸灾乐祸者得逞!”
高氏闻言眉头微挑,转瞬无奈轻笑,低饮不语。
“我甚久未见阿耶了……”
屏风后,两个孩童收回探听的脑袋耷拉于膝,挨坐着。
无忌见一向张扬的表弟沉默不少,竟一时不适,安慰道:“叔婆方说日后会有转机,或许不用太久,你与蜀王便可相见。”
“可我仍怕,那些人忽来带走阿耶,不知会否再来……”
“必不会的。”
“往后常来看我,可乎?”
“嗯。”
哀伤无助的眼神触痛了幼年无忌心中的某处柔软,以至多年后再次忆起,仍是那般深刻……
蜀王一案随着时间的推移尘埃落定,杨秀所交宾客及蜀地州县长吏连坐大半。因与蜀王门师昙迁曾有来往,李渊夫妇连日不安,生怕被人编出甚么罪名,枉落个柳彧那般下场。故而新年方过,夫妇二人便带了一众子女匆匆返岐,远离是非之地。
途中,窦氏忽感下腹坠痛,贴身的亵衣也已湿漉。侍女觉出主母异样,警惕地探其裙衫,连向车外喊道:“娘子破水了!”
车外众人连忙勒马,李渊探头入来察看:“娘子如何?”
窦氏腹如绞痛,额上细汗泠泠,紧咬的唇间艰难挤出话来:“无妨,孩儿一时不会生下。若无记差,山那头有一村庄,我们去至那里……”
“分娩在即,汝岂堪劳顿耶?”李渊犹豫着,被妻子抬眉瞪了一眼后,连道,“我这先驰往,以备所需。”
等余众驱至庄里的村店时已至晡后,窦氏被扶至用帷幔临时遮起的产室,以待看产婆的到来。
因已生四胎,窦氏于生产之法亦知些许,因令二婢扶抱肋腰,自己则手攀悬挂的手巾屈足作坐状,不断用力助产。
不久看产婆寻来,见此状心下大惊。生产极为凶险,稍有差错母子皆丧。来时听闻产妇是位国公夫人,想来养尊处优娇弱无比,若有差池岂不连累自己。如今见那夫人不喊不叫,竟自娴熟催生,看产婆连连称奇,急忙上前半蹲察看,须臾放心道:“产户已开,儿将生下,娘子请再使力。”又教婢子端来催生汤给主母服下。
由于窦氏强忍剧痛,一直未哼叫半声,俟于室外的李渊未闻动静,心中惴惴难安,晩膳也无心食用。
秀宁、世民见阿耶脸色凝重,亦不愿去就食,一知半解地一旁静坐,全无平日的嬉闹。世民想起阿娘下车时煞白的脸色,暗暗懊悔不该要这个龙女妹妹的。
“怕是要等至夜里,尔等先回。”李渊对他二人嘱道。
“可是……阿娘进去很久了呢。”世民忧道。
见阿耶心忧,秀宁对阿弟道:“当年你出世时耗了整整一日呢,我们勿再烦扰阿耶,待阿娘产完再来。”说着使了个眼色。世民点头,与阿姊一同离去。
天将亮起时,终于传来尖细的啼哭声,微眯着的李渊闻声惊起,便见婢女急来禀报:“郎君,娘子诞下一位小郎君!”
“哦?”李渊喜上眉梢,捋须笑道,“二郎闻后恐会失望而哭!”前往产室探看,还未入内,便闻见妻子惊呼的声音:“何来獠儿,其非我子!”
“何故?”李渊掀帐入内,见婢女跪了一地,看产婆则面色惊诧,手足无措。
窦氏指着看产婆怀中襁褓,脸上的倦色变成嫌恶:“汝自看之,怎个丑异獠儿!我所生四胎,无一丑者。”
李渊上前一看,也着实吓了一跳。虽说刚落草的孩儿难辨美丑,然此儿丑陋异常。只见他肤色暗黑头大身小,皱巴巴的脸上耷拉着宽扁的塌鼻,细长的眼睛呆滞地翻动,犹似怪物。平复了心底的惊吓,李渊抱过孩儿来至榻边:“确是难看了点,或许年长会有改观……”
窦氏不甘心地再看一眼,继而彻底失望,连连挥手厌恶道:“此獠儿非我子!勿与我看,快拿开去!二郎,二郎何在?”
李渊见她情绪激动,遣人领来世民,又哄她道:“罢了,先且不看,由乳母养之,不见于跟前便是。”
“养之?”窦氏怒道,“此等丑儿养之何用?也不怕为人耻笑!”
“那该如何?”李渊为难道。
窦氏冷漠道:“弃之不举。”
李渊惊问:“此子,汝所生也,岂可不举?”
“不举者又非一子。”窦氏满心不耐烦,作势欲下榻来,“尔若不忍,我自弃之!”
李渊连阻之,妥协道:“我同意便是。”
“阿耶娘……”世民揉着惺忪的睡眼,由婢子带入。
李渊起身,背身过去:“我出外弃之。”
窦氏充耳不闻,连招爱子入怀,捧着那张英朗的小脸,且喜且泣曰:“所幸有汝……”
世民望向阿娘,抬起小手擦掉阿娘的眼泪,懵懂问道:“阿娘何所泣?”
窦氏叹笑:“阿娘一见二郎,喜极而泣……”
世民察觉有异,不再询问龙女妹妹一事,埋首于阿娘怀里,呵欠连连:“二郎困了……”
停留三日后,李渊夫妇始返岐州。因于产子一事只字未提,亲友间皆以孩儿夭逝,故也不便追问。
这日,窦氏于苑内观看世民姊弟习箭,一阵刺耳的婴孩啼哭闯入耳中。窦氏脸色骤变,起身而往。
世民见阿娘忽去,连掷弓矢于地,快步跟上。只见阿娘一反平常稳健之态,气急败坏地逐间找寻。
过往仆众见主母脸色铁青,一副拿人之势,皆是惊恐万分。
婴孩的啼声愈来愈亮,窦氏循声而往顿步房前,嘴角扬起一丝冷笑。一张丑陋的面孔适时现于脑中,耻辱之感迸至心头,激发出愤恨之力划门而开。
怀抱婴孩的侍媪惊怕地望着主母,浑身颤抖。
果然在此,窦氏怒上心头,瞪着她怀中的襁褓,踏步上前,冷笑道:“陈善意,何逆吾意邪!”
“妾……不敢!”陈善意匍匐于地,双手奉襁褓于跟前。
窦氏冷瞟一眼,暴怒的脸色随即怔忪。
“妾女今染热症,不适而哭,惊扰了娘子,罪该万死!”
怒意褪尽的窦氏忽然不解自己此时此举,只觉身心俱疲。无力地动动手指,转身而出。
陈善意起身张望门外,见人已离去,阖门入内,对大女道:“快移开手!”
小婢女将怀中襁褓交于母亲,换过妹妹,忧道:“若主母发觉,我们恐被逐出家门……”
陈善意亦发愁,叹道:“我去禀与郎君……”
李渊闻后长叹,他深知妻子心高气傲一切尚美,眼里容不下半点瑕疵。产下丑儿一事对其打击巨大,因是疑神疑鬼,就连他也懒于应付,常打发他去往妾处。
这般过了月余,窦氏好强的内心渐趋平静,也不再懊恼自己。一日,垂听侍婢汇禀家务时,妾万氏饮泣而入:“娘子!妾新有孕……”
窦氏漫不经心道:“既非头胎,何怪之有?”
万氏伏跪上前,哭道:“若是女胎也罢,然若男胎,万望养之!”
翻阅账目的手指立时顿住,窦氏叹笑:“阿万,枉汝随侍多年竟不知吾之苦心。往日不养妾生子,乃因献后见诸王及朝士有妾孕者,必劝上斥之。皇太子夺嫡时尚不举妾生子,时人多效其法,我亦为之。今献后已崩,自不必多此一举。”
万氏喜极而泣,不断叩首:“多谢娘子!”
此话虽半真半假,却也不得已而为之。当年方归李渊,上有严厉急暴的婆母独孤氏,旁有八面玲珑的三位长嫂,新妇难当之际又造化弄人,婚后七年窦氏一直不孕,为此她提心吊胆,步步为营。但有妾孕子,辄以李渊前途为由弃之不养,好在李渊于她言听计从。为防无子,窦氏又将随身侍女纳为妾室,欲其生子私养之。然而,万氏生下次女后再未受孕,且不久窦氏一举诞下男婴,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窦氏无声轻叹,陷入辛酸过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