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兴师动众,自大兴发驾。所过州县,十里间幡旗相蔽;行幸所在,驰道上羽仪溢路。声势浩大。
五月渐热,加之适逢端午,车发不久,顿于同州赤岸泽。端午这日,皇帝御殿受百官献礼,所献珍宝奇玩,不在话在。皇帝悦之,各赐扇及五色缕。退朝后,宫官以服玩分赐诸妃,独一纸表奏无以送人,遂呈至御案。
皇帝展卷阅之,见是一篇《高祖文皇帝颂》,转喜为怒,愤恨不平。
这日,尚书左仆射苏威至偏殿,皇帝耿耿于怀,怒掷表奏于地,愤然道:“薛道衡致美先朝,此《鱼藻》之义也!”
苏威览之心惊,拜道:“道衡顾念皇恩,或只感念先帝而已。”
“公昔与共事,勿出言也!”皇帝骂道,“薛道衡老汉!朕以先朝旧吏,欲委之秘书监,未料此人刚回京就上表讽今。这些老臣,恃功而骄,何必礼接也!今司隶台新设,莫如以薛道衡为司隶大夫,不予重用。”
苏威曾佐先帝,继杨素为左仆射,正欲婉劝,又不敢语。
“太行至并州驰道修筑如何?”
苏威如实奏道:“已征河北十余郡丁男开凿太行山,直达并州。”
皇帝满意颔首:“有此驰道,北巡何其便宜!”
侍者入报:“大家,启民可汗亲使请求朝见。”
皇帝闻言,笑道:“半月以来,启民遣其子侄先后来朝,今又遣使,其重视至此,当以嘉奖!”
少顷,突厥使者入殿,皇帝免礼,笑道:“启民再三遣人入朝,忠心可嘉,朕心慰也!”
使者道:“可汗常云:染干多幸,蒙皇朝扶持,乃为突厥之主,实为皇隋之臣。愿亲入塞奉迎舆驾,望至尊恩准。”
皇帝悦道:“朕知可汗忠心,然突厥不可无人主事,不必迎驾。”
使者拜道:“诺。”
在同州停留数日后,巡幸之驾出潼关,过雁门,各郡献食,其中尤以雁门最精。及至马邑崐,独马邑太守杨廓无所献,皇帝大怒,以雁门太守丘和为博陵太守,并遣杨廓至博陵学习丘和。余郡闻之,因以为鉴,由是所过州县,献食竞为丰侈,用度靡废。
转眼六月,车驾走走停停,再次宿于榆林行宫。
酷暑难耐,毒日高悬于天,肆意烤炙着无垠的榆溪旧塞。此处以河为境,树榆为塞,曾是匈奴、西羌、乌桓、鲜卑各部杂居之地。茂盛的榆树林循着秦长城绵延千里,繁衍至今,形同一道绿色屏障。
一道敕旨从榆林郡行宫发出,由武卫将军长孙晟送达突厥。
长孙晟驰至启民牙帐时,启民可汗已率诸部酋长集于帐前恭候。
长孙晟一下马,启民可汗连忙上前:“将军一路辛苦,快请入帐。”
长孙晟作揖,又与众酋长见礼,方随入帐。目光触及帐前草秽,眉头一皱。
启民可汗见之,诚惶诚恐。引之上座时,谨慎询问:“将军此来,未知有何指教?”
长孙晟见其忧惧,笑道:“可汗无须多虑,请听皇帝敕旨。”
启民可汗连率众人听旨,长孙晟宣道:“皇帝若曰:王师出塞,国之盛事。朕光膺图箓,以宁兆民,此次过境,无意扰众。望诸蕃知之,特此预告。”
“臣等领命。”
长孙晟解释:“此次出塞途经突厥,皇帝陛下体察民心,恐臣民惊惧,遣某前来谕旨。”
“多谢至尊顾念,臣等无不心盼乘舆驾临。”启民可汗连道,见长孙晟点头,复又询道,“我欲去榆林朝见,未知可否?”
长孙晟笑道:“自然可矣,鸾驾将宿榆林多日,天凉再发。然有一事,某欲提醒可汗……”
“将军但请吩咐。”
“吩咐不敢。”长孙晟微笑,乃指帐前草曰:“此草大香。”
启民可汗嗅之,摇首:“不香也。”
来时路上,长孙晟见荒草连片,实乃大不敬,欲令启民亲除之,示诸部落,以表尊敬。是故殓色,道:“天子行幸所在,诸侯躬自洒扫,耕除御路,以表敬心。今牙内秽草丛生,我意谓只留此香草耳!”
启民可汗乃悟,忙道:“奴之罪也!奴之骨肉皆天子所赐,得效筋力,岂敢有辞?边人不知礼法,幸赖将军教之;将军之惠,奴之幸也。”遂拔佩刀,当即躬身割草。
诸酋长见状,纷纷拜曰:“奴等谨遵将军教诲,必躬自除草,以开御道。”
长孙晟满意而归。
果然,突厥显贵及诸部争效之,亲为除草开道。于是举国就役,开辟出一条长三千里宽百步的御道。皇帝闻是长孙晟之策,嘉奖不在话下。
天气愈发炎热,不宜行军,故车驾长留榆林郡,待天凉再出塞。鸾驾既在行宫,来朝车马络绎不绝。只见突厥启民可汗携妻义成公主朝见,吐谷浑、高昌遣使入贡,各郡太守朝于行宫。一时间,僻远荒凉的榆林塞人声鼎沸,有如都邑。
世民回至客馆,见父母对座,欣喜入内:“阿耶!”
李渊拍了爱子结实的肩膀,笑道:“我来觐见皇帝。汝去之何处?”
“我与无忌放马而归。”世民答道,因问,“三姊宁不来耶?”
李渊目光微闪,须臾笑道:“伊随汝嫂归宁,故未来也。”
世民哦了一声,窦氏温声道:“满身热汗如何使得?速去清洗之。”
世民抬袖闻之,嘻笑而退
“何故?”世民一走,窦氏笑颜凝住,沉声问道。
李渊未及反应,惑道:“何也?”
“秀宁。”
李渊低眉,知妻所指,不敢有瞒:“……三娘与柴绍暗许终身。”
窦氏倒吸一口气,盯看丈夫神色,直问,“汝已许之,对否?”
李渊点头,见妻子横眉,连道:“三娘哭求于我,我大怜之,遂许焉。”
窦氏轻哼:“郎君中计而不知矣!”见丈夫惊愕,横他一眼,道,“三娘知我未必相许,故先得汝之首肯。届时若我不许,便是你我之争。”
李渊拍额叹道:“娘子此言甚是!”随即皱眉,“业已如此,该当如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私许耶?”
“娘子欲将何为?”
“我自有处置。”
这日,皇帝御北楼观渔民在黄河捕鱼,宴请前来朝请的百官。
席间,皇帝望见李渊,意欲戏之,因笑:“唐公近来安好?”
皇帝当众关怀,李渊受宠若惊,恭敬答道:“承蒙陛下关切,臣一切安好。”
皇帝笑道:“你我本为姨表,若无记差,汝长我三岁,我该呼为‘表兄’。”
李渊诚惶诚恐,连道:“陛下万乘之尊,渊岂敢当之。”
“不过……”李渊方言毕,皇帝话锋一转,“汝虽长我三岁,何得面皱若此?呼作‘表兄’确有不妥,莫若呼为‘阿婆’,何如?”说罢笑不可仰。
众臣闻之,皆掩嘴低笑。长孙晟望向李渊,只见他笑容可掬,一副不以为意。
与此同时,皇后萧氏为迎义成公主入朝,在行宫后苑设宴,诸妃主皆陪座。许因长孙晟刚立功,高氏母女亦在陪席之列。
“闻听长孙将军一言令下,突厥举国上下争相开道,陛下赞许不已!”席间萧后朝高氏言笑道。
高氏连忙颔首施礼:“为至尊及殿下分忧,季晟何幸!”
萧皇后微微一笑:“陛下得长孙将军之良才,亦大幸!”因笑向义成公主,“此则晟妻也。”
义成公主朝高氏颔首:“高夫人好在,代妾问候长孙将军。”
高氏侧身致礼,萧后于一旁微笑,因顾谓诸小娘子,“长孙五娘安在?”
观音婢见皇后唤她,起身整衣,从容拜向殿中,答道:“臣长孙弄玥拜见皇后殿下,恭祝殿下长乐无极!”
萧后见她举止有礼,又朝义成公主道:“此即将军之女也。”义成公主含笑望之,萧后因笑,“犹记当年,伊方降诞,我亲为挑选洗儿钱,展眼便已这般出众,当真令人感慨。”
“臣幼蒙恩荫,今亲见殿下母仪,何幸也。”观音婢俯首答道。
萧后示以近前,细细打量一番。元德太子薨后,一次问卜,萧吉云长孙晟女有贵相,故今特来观看。
在座皆慕之,独高氏惶惑不安,唯恐幼女失言,冲撞皇后。因将目光紧随,见唐国夫人安慰,回以微笑。
观音婢拜至驾前,含笑仰望皇后的通身气派,并不怯懦。
“汝今几岁?”萧后笑抚其面,果真骨骼天然。
观音婢恭敬作答:“臣今七岁。”
望其身量,修长袅娉;观其容止,从容有度,不似七岁女童。再看眉眼,果有一股不凡,萧后暗自吃惊,莫非萧公所言非虚?
萧氏本为梁明帝女,生于二月,江南风俗以二月生者不养,故为季叔所养。不到一年,叔婶俱死,遂转养舅家。其舅穷困,萧氏自幼劳作,艰苦度日。
及梁归朝,皇帝时为晋王,先帝为选晋王妃,遍占梁室诸女,皆不吉。萧父记起此女,乃迎于舅氏,使使者占之,吉也,遂册为妃。
虽荣升王妃,萧氏过得并不恣意。刚在新婚,萧氏便随夫之国,献后每遣婢入蕃,萧氏辄不顾尊卑,与之同寝共食,此举深为婆母独孤氏赞赏,却被几个出身关陇门阀的弟妇笑为穷酸。
杨勇失爱之际,晋王对外礼极卑屈,取悦帝后,拉拢群臣。身为王妃,萧氏亦卑顺恭迎,如屡薄冰。
在旁人看来,后宫虽新宠不断,萧氏主位至今,自该无所忧也。然自太子薨逝,国无新储,虽次子杨暕有望,然未得皇帝表态,且皇帝生性风流,内宠不断,后宫亦有所出,储位之争愈加莫测。故萧后忧惶之下,将顾虑说与萧吉,请他指教一二。
“一切命中注定也……”萧吉犹豫须臾,道,“臣惟有一言,望殿下谨记于心。长孙晟第五女有奇相,乃殿下命中贵人,务必善待之……”
或许病急乱投医,今见其貌,萧后忆起萧吉之言,竟信然。
“想是殿下与将军之女一见如故。”
观音婢闻言看去,一女子掩扇娇笑,其容止柔美,正是皇长女、许国公宇文述次媳——南阳公主。闻听公主才貌并俱,造次必以礼,又以孝着称,今见气度,果然不凡,观音婢对其行礼。
南阳公主见皇后当众失神,未免失仪,因笑向在座命妇。
萧后回神,颔首笑道:“长孙五娘美风仪,吾大爱之!”因赐以环佩,羡煞旁人。
宴罢,窦氏回馆,见李渊沉脸坐榻,因问:“郎君因何不快?”
李渊遂告之,愤然捶案,曰:“皇帝当众笑我阿婆面,大辱也!”
窦氏知其心高,被人当众折辱必不好受,亦为之酸涩。略加思索,因笑曰:“此吉兆也!郎君封于唐国,唐者,堂也,阿婆即是堂主!”
“堂主?”
“堂主乃一家之主,郎君早有天命之谶,岂非吉兆耶?”
李渊反应过来,一扫胸中郁气,执之笑道:“娘子一语总惊人!”末了又问,“可曾见过可怜公主?”
窦氏摇首:“公主临盆在即,未来朝见。”
“使未入宫,亦不致和蕃,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