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母上山后,高士廉返回大兴。这日休沐,司隶刺史房彦谦邀高士廉等人小聚,缅怀亡友薛道衡、牛弘。牛弘卒于前年,较于薛道衡枉死,牛弘始终信任,也算得以善终。
房彦谦酹酒于案,望天叹道:“此杯先敬薛牛二公。”
众人祭毕,房彦谦问崔祖浚:“鹰扬长史受命置辽东郡县名,未知进展如何?”崔祖浚本官内史舍人,前年以父忧去职,如今转授鹰扬长史。
崔祖浚答道:“某已拟毕,待圣人还师,再呈之。”皇帝志在一举灭高丽,出师之前,先令崔祖浚置郡县之名。
“原来如此,”房彦谦笑道,“近月难见崔公,故而问之。”
“某奉命与秘书少监撰国史,故出游不常。”
“原来如此,先帝禁绝私家修国史,确该撰之。”
“然秘书少监好诡怪之说,所撰《隋书》采迂怪之谈,辞义繁杂,无可称者。”
张衡嗤笑:“王劭虽究极群书,然其文词鄙秽,徒烦翰墨,不足观矣!”说着叹道,“今之朝堂,谄媚乃居高位,世风日下也……”
皇帝幸江都前,先大营江都宫,敕张衡督役之。礼部侍郎杨玄感出使江都,张衡以其杨素之子,谓之曰:“薛道衡真枉死也。”杨玄感奏之于帝,江都郡丞王世充见状,奏张衡频减宫中御器。皇帝闻之大怒,锁张衡于江都闹市,欲斩之,后将张衡除名为民,放还田里,而王世充则晋升江都宫监。王世充者,本西域胡人也,幼随其母改嫁王氏,因冒其姓。其性谲诈,皇帝每幸江都,王世充奏献珍物,由是有宠。
众人知他心有不平,因劝:“张公刚正之人,何必与那胡儿一般见识?”
张衡颔首,须臾叹道:“鼓破万人捶,或许明年清明,公等该祭我及薛牛二公了……”
“公勿言丧气。”
一语成谶,几月后,皇帝兵败还江都,赐张衡自尽于家。原来,张衡除名后,皇帝使亲人暗窥张衡所为。其妾因怀怨,言张衡谤讪朝政,皇帝大怒,竟赐尽于家,此是后话。
“阿娘令我上山,所为何事?”郑氏领众入来,一脸埋怨。
鲜于氏笑道:“天益炎热,上山避暑有何不好?”
郑氏撇嘴:“薛国老物亦在终南,我避之不及,阿娘岂会不知?”伯父长孙炽死后,安业夫妇为免受制太夫人,遂搬去洛阳宅第,快活不已。谁知郑母追书几封,郑氏不堪其烦,遂来之。
“娘知也,”鲜于氏笑,“然有一事非尔不可。”
“何事?”
“端阳节将至,我请诸贵妇沐兰汤。彼时高氏亦在,尔须与之请罪。”
“糊涂!”郑氏尖声嚷道,“我与高氏不相往来,阿娘忘之耶?”
鲜于氏道:“尔逐出婆母,人虽不言,私下莫不笑我教女无方,颜面尽失矣!”
郑氏哼道:“当年阿娘未觉丢脸,今何故也?”
鲜于氏微恼:“今三娘无人聘娶,何故也?”见她终于闭嘴,徐徐开解,“尔之所为,谁敢聘娶三娘?若想三娘嫁入李家,尔须当众谢罪,以全郑氏女声名。”
“也罢,”郑氏思索须臾,乃道,“使我郑家出国夫人,受辱一回又何妨。”
此起彼伏的蛙鸣乘着初夏晚风一波波涌至耳边,回响在静谧旷野,和着潺潺溪水流动的叮咚声,异常动听;浓烈馥郁的荷香夹着山间清气一阵阵拂在鼻间,弥漫于清幽池畔,混着淡淡清草氤氲的清凉意,尤是沁脾。
这是山脚一汪水塘,大概水深,只在浅水处生有藕花,水中央是璀璨的星河,不时有锦鲤跃起,打破一面平静。塘边,一叶扁舟靠在岸边,盖因渔夫时常进出,分出了一条水路。岸上,两尺高的凤尾蕨丛青翠碧绿,月光倾泻至上面,勾勒出优美的线条,若不是平白多出一个人形长坑,倒也显得格调清新。因天色暗下,不易发现此处的不协调,远看只觉是该处的凤尾蕨颜色深了些。
少年歪倒塘边,也不知躺了多久。宽阔密实的蕨叶丛缓解了地面的不平带来的不适,两尺高的植株围成一圈恰好隐蔽了他欹长的身躯,若是直接暴露在这空旷的山间恐怕心中并不踏实。
踏实?少年轻笑了笑,昔在楼烦郡,有时夜里行路,精疲力竭的他常常倒地而眠,一人一马蜷缩在僻静山野或茫茫荒漠,以天为被地为席,从未有过不踏实。可不知何时起,向来喜聚的他竟会贪恋一人独处的时光,恰似这般,在一处小小的空间里,只他一人,或举止肆意,或胡思乱想,哪怕与平日不符,也不致被旁人窥探议论。
少年深吐一口气,晃晃脑袋,摇散这些毫无征兆闯入脑中的胡思乱想,并信手掐一根青草叼在嘴里,反手交叠枕着脑袋,慵懒而舒适。抬眸望着头顶那方嵌满明珠的天幕,心中愈加平和,一时竟忘了之前的焦躁,只觉宇宙之浩渺、天地之长久,久到少年忘了此行目的,将要眯着的时候。
突然,迷糊中,少年精神一挣,狭长的凤眸倏地睁开,月银顺势落入一双星眸,折射出璀璨光辉。薄唇轻轻弯起,轻哼一句:可算来了,叫我好等!
少年猛地坐起,侧耳倾听,那阵细碎声响尚在百步之外。正欲起身,忽又愤愤不平:尔既令我苦等,我何不叫你苦找?嘴角狡黠一笑,于是去至一处凹洼处,躬身在蕨丛中——彼处最宜观测。稍稍屏气,少年单手拨开一枝凤尾蕨,以便察看动静,伺机而动。
终于,一团光斑沿坡而下,笼着一个模糊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只见那人提着灯笼,沐着月光,踩着地上斑驳树影,身旁跟随一只不明之物,缓缓而来。
少年满心欢喜,嘴边草叶也随之上下跳动,心里却在盘算如何吓他。等那身影越来越近,少年却疑惑起来,那踩着月光而来的分明是位娘子,哪里是其挚友——长孙无忌!
这无忌总难赴约,难道真欲闭门研修参加试策?即便如此,也无须急于一时。再者,皇帝虽诏分科试举,然所谓试举,并无投牒自进之制,乃由虞世基等人察举。而虞世基以纳贿择取,以无忌之清高,怎屑于此?所幸阿耶与奉御宇文士及相善,其父正是“选曹七贵”之一宇文述,想来虞世基会给宇文将军一份情面,阿耶也愿替无忌谋取一官半职。邀他前来正是相商此事,谁知其竟久久未至。少年心中恨恨:真个书呆子!
再一抬首,那小娘子竟已来至几步外的空地,许是察觉此处异常,沉静的眸子投来一瞥,虽只远远一眼,却惊得少年忘乎所有,叼着的草叶坠落于地,也浑然不知,只因眼睛直直望着那张如花面靥。
满月洒下清辉,铺在水面上,波光涌动,映得那张周正面容如真如幻。只见那联娟眉修如翠羽、水杏眼婉如清扬、鹅脂鼻腻如白玉、樱桃嘴红如激丹,恰到好处地刻在一张鹅蛋脸上,宛若天工巧匠雕琢而成,令人不觉多瞧几眼。
所幸小娘子并未发觉,眸中的疑惑如沉石入湖,转瞬即逝。少年暗暗舒气,所幸未被自己惊到……此般想着,少年豁然开朗,她是前年被自己吓到的那位小娘子!少年一阵激动,彼时她所见的自己,是那副狰狞的面具脸,然若是他本来面目,或许不致留下糟糕印象。对于自己的相貌,少年从来自信会给人好感。
然而,此时现身恐也不妥,少年盘算着如何出现,却见她望着荷塘,眸中清波映着天上星辰,见之难忘,嘴角梨窝荡起涟漪,观之可人。一阵清风袭来,水中荷花摇曳多姿,暗香浮动,一袭青衣迎风缥缈,在满天星月辉映中,袅娜似瑶池仙子,误落凡间……
半晌,她手提灯笼,敛着裙裾,缓步走至水边,似欲摘荷花。少年不禁暗笑,想来这小娘子好玩,否则当年怎会趁乱游玩宫室?心底却忧其失足落水。所幸她平稳到达岸边,却并未伸手折花,而是置灯于舟,小心上船,待船不再摇晃,再提灯走至船头,抬首仰望满天星辰,一声轻叹如山泉叮咚。
突然,她回首张望。少年连忙埋首躲避,见无动静,又拨开草丛望去。只见她脱下袜履,置于一旁,伸足在水中试探一点,或许水不凉,一双玉足欢快拍打着水面,搅得一池星月碎成玉粒,连成一汪波动的白玉,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偶尔抓一只飞过的萤火虫,复又松手,任其飞远……
万籁齐歌中,田田荷叶晃悠着几滴晶莹,灼灼芙蕖如美人出浴,三五点萤火忽上忽下,游动在朦胧月色里。仙境中。一叶扁舟静静飘在满池星河里,载着娇俏轻盈的瑶池仙子,游戏人间……
“彼奎宿所在也……”小娘子一声吟吟笑语,惊破了幻境,她手指西方,比划一圈。半晌未听回应,转头疑道,“奎木狼何在?”
奎木狼者,白虎七宿之一也,所在西方,她询谁人?少年四下寻之,忽觉耳边哼哼作响,定睛一看,吓破心肝!少年本非胆怯之人,也并非心虚,即使发现他偷窥小娘子的只是一只猞猁而已。或许方才所见太过梦幻,此时却是一张狰狞猫脸怒对自己,反差之大、始料之未及,过于触目惊心,故才吓了一跳,少年如是认为。
那猞猁渐渐迫近,虎视眈眈,鼓动的鼻子喷着怒气。眼见它发现自己,少年与它怒目相对,并试图驱之。然那猞猁并无畏惧,反而怒吼一声,朝他扑来。
观音婢以为奎木狼在岸边玩耍,听见动静转身看去,竟见奎木狼与一黑影扭打成团,那黑影突地腾起,竟是一男子!观音婢连穿鞋袜,见他拔刀,呼声制止:“请郎君手下留情!”说着微侧身子,避免正面相对。
世民欲刺之,闻小娘子轻呼,稍一走神,那猞猁竟趁势咬住其手。世民反手一掌,打晕了猞猁,乃得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