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娘子!二郎回了!”阿梅匆匆入告。窦氏闻言喜悦,及世民入,自顾阅书。世民唤声阿娘,趺坐于褥。窦氏瞥之,淡道:“回了。”
“嗯。”世民点头,酝酿须臾,问道:“阿娘识得终南山盗贼乎?”
窦氏与阿梅相顾,敛色说道:“汝勿胡言!”
世民面色不改:“彼贼乃周室后人也,意欲起兵,以复宇文周……”
“汝从何得知?”“我去了废寺。”窦氏沉默,世民观其神色,说道:“如此说来,彼人之执观音婢,阿娘先已知之。”
窦氏疑惑相望:“长孙五娘为其所执?”
世民暗暗松气,乃答:“是也,所幸安然无恙。”
窦氏低声琢磨:“怪道华光尼师劝我安心回返……”
世民问道:“莫非彼尼乃华光尼师耶?”
窦氏颔首:“乐平长公主终前为之求情,故皇帝放出万善寺诸尼。”
世民道出心中猜测:“事隔多年,阿娘不改复国之志乎?”
“或然,亦或不然。”见爱子疑惑,窦氏朝侍女使眼色,阿梅会意,坐去门口。窦氏乃道:“诚然,杨坚诛我舅氏,我恨不能亲刃其首,以祭宇文氏无辜亡命。然杨坚已死,纵我恨之,亦无解恨之法。”
世民轻叹,自幼长于阿娘身边,他深知阿娘心头之恨,是故儿时,他常谓之曰:“待到二郎长成时,必为阿娘报仇雪恨!”每每此时,阿娘皆会欣慰而笑。然而他们知道,那些不过是阿孩意气之语罢了……
正自沉思,阿娘伸手抚其肩,说道:“然汝须知,魏晋以来,南有刘宋、萧齐萧梁陈,北有拓拔魏、高齐宇文周,家家轮番坐天下。杨坚那庶流小宗尚能有天下,我们李家昔列八柱国,安不得掌国乎?自古之天下,有能者居之,杨广御国无能,迟早大乱,李家是荣是损,在乎眼力之长远。阿娘之所为,即为长远也。”
世民郑重颔首:“儿明了。”
窦氏凝着爱子,眉间轻舒:“汝素有大志,阿娘深感欣慰。”“阿娘……”“何事?”
世民正色说道:“儿欲娶长孙五娘,望阿娘成全。”
窦氏笑颜僵住,断然拒绝:“不可!”
世民急道:“为何?”“阿娘欲择最佳新妇。”“长孙五娘即最佳也!”
窦氏见他着急的模样,冷声哼道:“汝岂非悦于其貌乎?”
“非也!不可否认,长孙小娘子容貌无双,然儿所悦者,乃其见识也。”
窦氏见他固争,未免母子再次争执,乃道:“伊见识如何,改日我亲见之,自有定论。”
“二郎回了?”说话间,李渊入来。世民立身问候,待父坐下,方归座。
李渊见妻子瞥来一眼,连忙相问:“娘子身子可好?”窦氏答道:“一切安好,有劳挂心。”
世民暗觉父母疏离,又以多心之故,因问:“阿娘发疾乎?”窦氏笑道:“旧疾罢了,无须担忧。”
李渊说道:“濮阳郡公府有丧。”自宇文述兵败除名,宇文家一时落魄为民,然为便宜,李渊仍以旧称。
窦氏闻言看过来,疑惑问道:“谁殁了?”
“宇文大郎妇,长孙氏。”李渊答道。
窦氏微惊,说道:“怪也,前时去寺,遇郡夫人婆媳,未觉有恙,怎会忽就殁了?”
“某不知也,偶听驸马都尉提及。”“妾明去致襚。”
李渊心间略顿,他们夫妇之间,似乎久未如此心意相通了。宇文述虽被除名,然以有识之士看来,不过是替皇帝谢罪天下罢了,只待时机合宜,皇帝必将起复。故李渊毫无避嫌之意,欲妻子前去慰问。果然他一开口,妻子即知其意,李渊因笑道:“有劳娘子。”
次日,窦氏果去临丧,赙赗颇厚。“有劳唐国夫人亲来临丧……”窦氏祭拜后,薛国太夫人合掌致谢,“六娘操劳丧事,染疾不起,未能亲身引接,还望夫人见谅。”
窦氏扶之,连道:“望郡夫人保重玉体,节哀顺变。”说着告辞,“丧事重大,妾不添扰,这厢请辞。”
太夫人客套说道:“喝了茶水再去。”
“太夫人无须客气,告辞。”
送走唐国夫人,郑氏蹒跚入阁,望着榻上形容枯槁的孙女,抵杖叹道:“方死一个,难不成再死一个?若外人得知,颜面尽失矣!……”
薛国夫人不住拭泪,劝道:“六娘听劝,吃些罢……”说着示意侍女喂食。
长孙氏充耳不闻,郑氏上前,令道:“以食灌之!”侍女得令,于是喂食。
长孙氏别头避开,哑声说道:“妾在年幼,蒙阿婆严训,不得自由,莫非死也无法作主?”
郑氏打断:“汝勿胡言!”
“昔我拒嫁宇文智及,阿婆执意说之,乃有今日之辱!”长孙氏穷尽气力斥责。
“若非我故,汝何来声名?何来富贵?”郑氏不解,她为孙女婚事费尽心思,竟招至怨言。
长孙氏哼道:“所谓富贵,不过虚名罢了!人前风光,人后为人笑,妾宁可贫贱!”
“胡言!”郑氏气甚,敛色上前,“自汝翁殁,长孙氏日渐恩衰,若非我苦心维持,尔等早已落魄如高氏女,安得好姻缘邪!”
长孙氏苦笑:“宇文智及淫遍府内,丑事作尽,以阿婆看来,却是好姻缘……”
“男子流连女色,人之长情也。汝乃正妻,妾是奴婢,或打或卖,凭尔处置,忌防如献后,直接阴杀尉迟女。而汝与宇文郎怄气,致夫妻离心,实乃不智之举!”
长孙氏嗤笑:“献后下场如何,阿婆岂会不知?”
郑氏语噎,抵掌叹道:“汝何不听劝邪!”
“娘子,郎君求见。”侍婢入告。长孙氏皱眉:“不见。”
“请宇文郎入阁。”郑氏朝婢女说道。
未几,宇文智及入,朝太夫人等作揖后,近至榻边:“娘子……”
“出去!”长孙氏忍住怒气。
薛国夫人低声劝道:“六娘……”郑氏则笑向宇文智及:“六娘性烈,宇文郎还请多担待。”
宇文智及颔首,亲自奉食:“听闻娘子不食,某实所担忧,故而前来探望。”长孙氏别头轻哼,宇文智及咽下怒气,堆起笑容:“娘子不食,若损玉体,如何是好?”
长孙氏嗤道:“郎君恐为大人公所知,故而来之,是否?”
宇文智及尴尬笑道:“非也。丧事在即,承功人又不见,家中乱成一片,全得仰仗娘子……”
“承功安在?”果然,长孙氏撑起身子,急声问道。
“娘子勿急,某已遣人各处找寻,但有消息,立即相告。当务之急,还请娘子保重玉体……”
长孙氏终于肯进食,其母薛国夫人略略松气,郑氏见之合十:“阿弥陀佛!”毕竟,这孙女是她最后依靠。
当大兴亲属咸来之后,落葬之日方才选定。观音婢一行赶赴洛阳时,已是葬礼前日,连元娘遗容也未能得见。
观音婢行拜后,久立柩前。她不相信,元娘那般年轻,如何就死了?仿佛就在昨日,元娘拉了她的手,不舍说道:“许些私话说也不及,五姑下次再来,我们姑侄好生一叙……”时至今日,观音婢才反应过来,那时她或许话中有话!元娘意欲云何?为何她的目光那般无助?为何叮嘱常去看她?……观音婢凝着冰冷的棺木,愧疚而泣。
“观音婢……”云阿唤她。观音婢拭泪,去至堂姊跟前,说道:“此亦无可奈何,望六姊节哀。”
长孙氏拭泪颔首,叹道:“元娘生前常念汝等,今汝能来相送,伊当了无牵挂矣……”
观音婢闻言,再次泪下。云阿轻泣,忍不住相问:“元娘所患何疾?如何忽就殁了?”
长孙氏垂眸低哭,薛国夫人一旁解释:“元娘伤寒而亡……”说着长叹一声,谓向众人,“诸位舟车劳顿,先请随去歇息。”
众人劝慰几句,随奴婢引去客房。观音婢行于人群中,自顾神伤,丝毫未察有人正于帷边窥视。
待人散去,宇文智及走出,薛国夫人识趣退走。长孙氏看他一眼,冷哼一声。
宇文智及习以为常,自顾踱于堂内,不时慢捋髯须,思索半晌,问道:“宾客之中,唤汝‘六姊’者,系何人也?”
长孙氏冷眸视之:“打听何为?”宇文智及迷眼琢磨:“承功丧偶,可娶之为妇。”长孙氏闻言,怒不可遏:“汝休想也!”
宇文智及自遐想中回神,横了妻子一眼:“由不得你!”说罢甩袖而去,留下长孙氏扶额叹气。
入夜后的洛阳城天寒地动,仿佛一座冰窖,不时刮起阵阵寒风,撩动满室帷乱。观音婢睡眼朦胧中,察觉一人立在帷后。勉力睁目,帷幔半卷,将那人容颜露出。“元娘……”
“五姑……”元娘笑吟吟步入,立在榻前,肩上帔子随风飘卷,是盛夏之时的模样。
观音婢暗怪,如此寒夜,元娘为何身着夏衣。正自疑惑,元娘凄然笑道:“五姑终于来了,元娘受人欺辱,好生无助……”
观音婢相问:“谁人欺汝?”
元娘痛苦阖目,低声啜泣。观音婢见之,急忙下榻,却动弹不得。元娘声泪俱下:“元娘本不欲死,奈何为人所逼,命何薄我?”
“元娘……”
“罢了!……”元娘饮泪叹笑,“唯愿五姑顺遂,则妾无憾矣。”说着拜辞而去。
“元娘!”观音婢睁目看去,唯见帷幔飘动处,一人快步而来。
“五娘惊梦了?”阿梨披袄入室,执烛低问。
观音婢回想梦中容颜,伤感不已,半晌说道:“去灵堂……”阿梨遂侍小娘子起身。
就着昏暗烛光,主仆二人往灵堂而去。将至门口,堂内泣声隐隐,阿梨听得毛骨悚然,不敢入内。观音婢亦怪之,然她不信鬼神之说,故虽是疑惑,仍是举步而去。
阿梨只得壮胆跟上,走近才知是元娘随侍婢女,乃是松气。见观音婢入来,婢女俯首致敬:“五娘……”
观音婢免其礼,立在案前上香,半晌叹道:“元娘有奴如此,当以心慰……”
婢女朝灵柩一拜,说道:“娘子早丧父母,今又殁了,真命苦也。”
观音婢望着灵柩,心间一叹:“元娘终前是何情状?有无受苦?”
婢女眼底闪过一丝惊色,垂首说道:“娘子昏迷而去,未曾受苦。”
观音婢微感欣慰:“如此就好……”眼泪却不觉落下。
“五娘……”观音婢闻声望去,婢女连忙垂下眼睑,“请节哀……”
观音婢见她面露愁苦,只当哀主之故,未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