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荆州衡庐郡。
郡中多山,更有衡、庐二山对峙,奇松怪石、飞瀑流泉比比皆是,风光险绝、秀美如画。
登山西望,可见十万顷波涛如镜,景象宏阔,名曰西湖。
此湖规模不,更得九条江河环绕注入,如九龙归海,气魄雄奇。尤其日暮之时,但见云屯水府、霞飞碧海,汪洋肆恣、蔚为大观。
一湖两山之间,有宫观临水而建、有楼宇依山而列,绵延数十里。
这其中既有教授诗书典籍等圣人之学的书院,文气浓郁、人文荟萃,亦有精研剑术的剑道宗派,武风昌盛、游侠汇聚,甚至不乏书剑俱风~流的诸多剑阁书院,名气之大、人才之盛,比之集一州之力而成的剑州剑林还要高出一筹。
其中声名最盛者,莫过于西湖剑宫。
传闻一湖两山所在的这块风水宝地,本是上古一位复姓百里的异姓王的封地,号曰衡庐王,其人不贪恋权势财货,平生唯喜书法、剑术,自请削去封地、私军,捐出家资、田宅兴建剑阁书院,供养天下游学任侠之士,一些不愿散去的亲族、部属亦临着西湖建了一座剑宫,奉其人为祖师,世代传承。
久而久之,以西湖剑宫为首的诸多书院剑阁便成了气候,待朝廷反应过来时,已是同气连枝、尾大不掉,兼且其中又出了许多名臣大将、江湖豪侠,与朝廷上下形成了盘根错节、千丝万缕的联系,几乎就成了一个非一家一姓所独有的奇特豪阀。
现任宫主百里情乃是周天有数的剑道大宗师,迈入神通境界已近三甲子,据破境当日,已在宫外等候数月的紫袍大太监当即登门传旨,恢复百里家族位于湖山之间的部分旧有封地,敕封百里情为西湖侯。谷神殿亦同时派出右祭酒传达神主诏命,尊其为衡山主,可享辖地气运香火。
湖侯与山主,明面上似乎是朝廷与谷神殿事先并未通气,才闹了这么个不是笑话的笑话,其中深意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自此之后,西湖剑宫真正执天下剑道之☆←☆←☆←☆←,m.▽.c£om牛耳,虽未曾再成就第二个神通,但灵感宗师可谓层出不穷,百里情的亲传弟子更无一不是名动江湖的剑道奇才。
傍晚时分,西湖之上降了一场秋雨,雨丝绵密,寒意渐生。
雨晴云散时,已是明月满江。风微浪息处,但见扁舟一叶。
舟无人自行,船身上**的,显然经历了一番风雨,没有船篷遮挡的船内却依旧干爽。
舟上立了两人,一白衣一青衣。
站在船头处的白衣人已至中年,容貌却极美,纵乌发中染了些许白霜,眼角处添了几缕皱纹,仍不妨碍他出众的风姿,想来其年轻时,必是那类尤胜过天下绝大多数女子的美男子。
尤其难能可贵处,便是任谁第一次见到此人,印象最深刻的却并不是他的容貌,而是他的洁净,便如自污泥中生出的莲花,竟是纤尘不染,与他相比,便彷佛这世上之人尽皆污浊不堪了。
眼望着眼前浩渺清波,白衣人神情恬淡、语声柔和:“禄堂与你斗剑而亡,他的身后事如何了?”
侍立在他身后的青衣人闻言,躬身答道:“已料理妥当了,四师兄求道而死,心中了无牵挂,是含笑而逝的。他临终前托洞庭转告师父,请师父千万保重身体,切不可为他这个没出息的不肖弟子伤怀。”
青衣人身量不高,却极魁梧,国字脸,面庞微紫,方鼻大耳,虎鬓虬髯,背了一柄长且宽的黄铜色巨剑,剑身中正平直,刻有古朴繁复的云纹。
正是夷平天门第二峰、被江湖上尊称为剑王的西湖大剑士——裴洞庭。
正是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冠以上古君王之名号的神剑——秦王照胆剑。
身份呼之欲出的白衣人头,轻声叹息道:“可怜天不假年,竟致中道相别。眼见得你那些师兄们一个个地去了,初时还痛如丧子,到如今竟是淡了许多。”
百里情向前伸出手掌,似在感受着飘荡在空气中的细不可查的雨丝水气,又好像只是在看自己的掌纹,一袭长袖在微凉的晚风中轻轻摆动。
“连同昔日那些个意气风发、仗剑同游的生死之交、情~爱纠缠却最终相忘于江湖的如花美眷,如今大多都只能于午夜梦魂之间寻觅了,纵有再多不舍,放到今时今日再看,终究只是道途中的过客罢了,又何必终日耿耿、不能释怀?”
百里情虽是这样,那双仍旧澄澈如水不见浑浊的眸子中,却还是微不可察地闪过一抹悲色,禁不住轻声吟哦道:“江南春尽水如天,肠断西湖春水船。想见青衣江畔路,白鱼紫笋不论钱。霜髯三老如霜桧,旧交零落今谁在……”
语声渺渺,飘散在水天之间。
良久,百里情收回手掌,转过身面向裴洞庭,神情已恢复了先前的从容安详,朗声道:“春尽尚如此,更何况已是由夏入秋?大道轮转不休,秋连夏,雨连天,沾衣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裴洞庭这个以天柱为灵感的雄浑剑客,面对百里情时却宛如一个最是文质彬彬的书生,当下微微躬身,恭声道:“洞庭受教了。”
他直起身,又道:“只是弟子心中尚有疑惑,修者灵而感之,已然是找到了自身道途,可以为人师表,故而达此境界者便可称宗师。师父已是神通,更该信念纯净,不为世情所累,不想竟也有午夜梦回、不能自已之时?”
听关门弟子问及修行之事,百里情本是肃容听着,听到最后,却是展颜一笑,眼角的皱纹更见深刻,笑容却显得极有韵味,令人见之立生亲切之感。
“子无礼!师父何时不能自已了?”
他笑骂了一句,终究还是回答道:“青镜几多摩挲,不忍见白首蹉跎。劳碌终日、辛勤十载,徒落得半纸虚名、一场迷梦,这正是凡俗人的执着与悲哀。我辈修者,亦有着所行非道、误入歧途的大恐惧,偶尔梦中惊醒,见那不辨东西的天边只有一抹红霞,你怎知那究竟是入魔后的长夜将至,还是得道前的晨光熹微?”
裴洞庭面露沉思之色,若是这些言语由寻常修士出,他只会认为是对方道心不坚的缘故,可自一位神通大宗师口中听闻,那可就要另当别论了。
他沉吟半晌,终究还是摇摇头:“神通境界,非洞庭可知。弟子唯知心中有道,行路而已,哪管它途中是日是夜、是黑是白!”
百里情不置可否,却忽地一板脸孔,竟而疾言厉色起来:“西湖剑士听令!”
四下无人,所谓西湖剑士,便只有百里情与裴洞庭二人而已。
裴洞庭立刻躬身行礼,肃容沉声道:“弟子在!”
西湖剑宫因创派时门人多为衡庐王部属,行惯了军法,传到今日,门中的上下尊卑仍是极为森严分明,但闻上命,必定凛然遵行,便如当日裴洞庭同样是一声令下,誓要诛杀窥探他灵感的邪魔刘屠狗,他麾下十余黄衣剑士纵使明知不敌,仍是毫不犹豫地受命,并当即发下了“虽折剑殒身,弟子等义无反顾”的誓言。
百里情一句“听令”出口,接下来两人之间便不再是师徒叙话,而是君臣奏对。
只见这位剑宫之主再无先前的温情脉脉,而终于显露出几分神通大宗师的骇人威势,受此一激,湖上的风猛地大了起来,波涛涌起,连带着舟摇摆的幅度也剧烈了起来。
几乎下一刻,整座西湖上便已是乌云滚滚、风高浪急,无穷水气升腾,更有一道巨浪瞬息扑至,巨量的湖水自舟上空越过,复又一头扎入湖中,化作一道厚重水幕,如一只大碗般将舟倒扣在下。
水幕之内,唯余一片静谧的黑暗,将外界的躁动喧哗尽数隔绝。
百里情的白衣上泛起荧光,于黑暗中越发显得不惹尘埃、飘飘似仙:“裴洞庭,既然你要行路,那本座就给你指两条路,你自择其一吧。一条路是你接我衣钵,日后自然气运所钟,神通指日可成,届时本座便将这宫主之位、西湖侯的爵位和衡山主的神位一并传给你!”
饶是以裴洞庭的气魄心境,于此时此地骤听此言仍是骇然失色,半是不解半是震惊道:“宫主?”
百里情继续道:“且听我完,如此一来,你此生恐将止步于神通境界,即便邀天之幸得窥天人至境,亦绝不可能超脱周天。更别提今时不同往日,坐上我这个位置,你几乎不可能得善终。”
他止口不言,裴洞庭的神色则越发凝重起来,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道:“那第二条呢?”
“第二条路,我只传你神通真意,随后便将你逐出门墙。如此你与世俗权位无缘,但或可苟全性命,至于最终能否有成,只能靠自己、看天意,唯一可能有所得者,便是那虚无缥缈、亿万人中无一的超脱机缘了。须知大劫将至,不知多少生灵将被碾成齑粉,唯神通或可自保,即便成就神通大宗师,若不得超脱,早晚亦有殒身之危!”
听到“逐出门墙”四字,裴洞庭眉毛一跳,却越发沉静,耐心听完后并没有再急着开口。
他沉默半响,这才问道:“如此看来,两条路都是有得有失,亦皆有不测之祸。是了,求道之路,本就凶险无比,洞庭从无畏惧之心。您的爵位神位俱有大气数在,敢问宫主,弟子得传衣钵之后,若甘愿以身代死,能于大劫中救下万姓生灵吗?”
“难!天机难测,我辈又能窥得几分?但本座敢保证,你这条路几无成功可能。”百里情摇头道。
裴洞庭再不迟疑,单膝跪下,郑重道:“一人超脱,同样是希望渺茫,这不是弟子奉行之道。”
他抬头看着百里情,斩钉截铁道:“弟子愿奉衣钵!不求超脱,但求救万姓于水火,虽折剑殒身,弟子义无反顾!”
百里情表情复杂,既有不忍,又见欣慰:“生死之间能秉持己道,这一殊为难得。这一湖两山之间学子剑士数万,唯有你是读书的真种子、剑道的好胚胎!”
他一挥长袖,漫天水幕立时散去,湖面汹涌一阵,复归平静。
月光再度洒落,漫天星辰闪烁。
“我没有子嗣。自今日起,你便是剑宫代掌门、西湖侯世子、衡山少主!”
“代掌门?”裴洞庭欲言又止。
纵使他今日已多次失态,此刻仍禁不住有些惊疑不定,不管怎么看,百里情都像是在托孤。
百里情笑了笑,悠然道:“你猜的不错,本座确有托孤之意。嘿,当此末世,壮年托孤的又何止我西湖一家?只不过呐,有些家大业大的老东西太过谨慎微,倒腾出什么劳什子的天下行走,打闹罢了,徒惹人耻笑!”
他忽地抬头,望向北方一颗极为明亮、泛着赤红光芒的星辰,神态随之郑重起来,抚掌叹息道:“百兵之中,唯我剑道最昌,不是没缘由的。”
裴洞庭顺着百里情的目光望去,认出了那颗赤星。
民间传里,都叫它天杀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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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似乎是闲笔,但仍旧是围绕公孙龙吴二三斗剑展开的,让大家对周天大势有个更进一步的认识,也缓解一下主线那边儿杀杀杀的审美疲劳,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