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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像一个响亮巴掌,把魏迁儿抽得晕头转向。

数日之内,借着追击溃军的机会,魏迁儿在西安以东转战临潼、渭南、华州、华阴诸地,直到追着溃军进了凤凰岭,撞上潼关卫的旗军。

战斗过程非常简单,潼关卫的迎击旗军仅有三百出头,虽然训练有素,但到底没经历过太多战斗,撞上魏迁儿的营兵都是一触即溃。

全靠潼关一带复杂地形地势且战且退,才没遭遇太大杀伤。

魏迁儿也没想着依靠自己一个大营就把潼关攻下来,因此在遭遇战中接触几次,便缓缓向西退出战场,在华阴县找了有利地形,布防设寨,打算为元帅军镇守东大门。

可是就在修营的时候,魏迁儿的大营出现患病士兵。

出兵打仗,士兵染上点疾病再正常不过,对营中军官来说也司空见惯。

三个千总部,十几名军兵染病,魏迁儿看伤兵的时候,也只是多问了一嘴。

他营内的军医官名叫张景孝,家学渊源、经验丰富,祖上七代都是韩王府良医所的医士。

原本像他这种出身王府良医的医师,在元帅府都是宝贝,压根就不会出现在军营里,而是应该在新城教学。

但元帅府的新城书院是个神奇的地方,尤其对外科来说。

那边既有精通正骨的蒙古大夫,也有精于外科的吐蕃大夫,让张景孝这种精通内科的王府大夫大开眼界。

此次张景孝从征,就为战场上观察尸首,更正古代医书的错误,清源正本的同时,也精进自身外科功力。

而营中这十几个染病的军兵,情况对精通方脉针灸的张景孝来说,简直是手到擒来:“将军不必担心,兴许是前几日追得急了些,士兵着急上火,症状很明显,都是风热烦肺的脉象。”

张景孝跟魏迁儿汇报完,便在营地外布了几顶军帐,安置患病军兵,煎制汤药、妥善照顾。

谁也没把这当回事。

到当天夜里,张景孝就察觉出不对了。

不是军兵的症状有问题,症状就是高热畏寒,风热烦肺的迹象。

但是染病的军兵数量激增,一整晚每隔半个时辰,就有发烧的兵往军医营来,忙得他都没好好睡,等早上一清点,患兵居然已经翻倍。

他赶紧找到魏迁儿报告:“将军,这病不对劲,军队不能动了,得就地隔离!”

魏迁儿狐疑道:“医师能确定?”

张景孝摇摇头:“属下只是觉得很像。”

这种机敏,并不出自张景孝的职业敏感,完全是因为他们都经历过元帅府针对天花的防疫培训,甚至还都亲身经历过河湟的天花小范围爆发。

眼下发生的情况跟当时很像,谁也承担不起瘟疫爆发泛滥起来的结果。

张景孝的反应很快,魏迁儿也从善如流。

但是,没有用。

他们划出隔离营,军帐往那边搬,旧的患兵还没过去,新的患兵又来了。

从第一批十余名军兵发烧算起,短短三日,五千人的大营,就因高烧倒下上百人,几乎每个军帐都有发高烧送进隔离营的士兵。

直到第三日,张景孝开始怀疑自己的医术,重新为患病军兵检查,在部份染病士兵脱去衣物后发现颈部、腋窝等处都肿起了大疙瘩,终于确定这不是什么风邪犯肺,是瘟疫。

疙瘩瘟。

人们对疙瘩瘟的了解谈不上一无所知,却也非常有限。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魏迁儿百思不得其解:老子的兵……到底咋染上的病?

谁都不知道。

魏迁儿本想在华阴县征集棉麻,毕竟早前青海闹天花的时候,刘承宗就让人做过麻衣、口罩,说这些东西能减少传染的机会。

可他又不敢,既怕军兵没病,瘟疫是从华阴县来的;也怕华阴县没病,但他的士兵染病。

最后没办法,只能从军队的常用装备里想方设法赶制了一批面巾、棉布大氅,让士兵裹着自己,同时还让军兵在营地附近操练枪炮,把周围打得乌烟瘴气。

为了找到感染的源头,魏迁儿让塘兵披棉氅戴面巾连夜挖坟,把早前数次交战掩埋的敌军从地底下挖出来,终于在阵亡的潼关旗军身上发现跟己方士兵身上同样的疙瘩。

魏迁儿与张景孝坐在营帐里,看着回来报信的塘兵久久不语。

张景孝看着塘兵没有更换的面巾与棉氅,胸腔里的心肝都在颤动。

“将,将军,若疙瘩瘟的源头是潼关守军,距当初交战到我军第一名军兵发热是三日,昏厥起肿为五日。”

“不算追击游斗,与潼关守军格斗、接触的军兵一共二百余,眼下病倒了百余人……属下尚不知这疙瘩瘟该如何应对,但其毒性甚烈,而营中接触到患病军兵之人,又是数百。”

张景孝说话都带着颤音,思路却很清晰:“为今之计,当严束军兵不得离营、脱伍,将患病军兵与接触过他们的所有人尽数隔离,同时我们需要药材、面巾、棉氅,还要有更多兵粮,务必将此处情况告知大帅。”

不过魏迁儿没有回应,只是紧紧攥着交椅扶手上的拳头,两眼发直地望着帐外。

直到张景孝第二次出言提醒:“将军?”

魏迁儿如梦初醒:“嗯?”

当张景孝再次重复刚才的话,魏迁儿这才低头小声骂骂咧咧嘟囔了一句,随后深吸口气,神色如常道:“走神了。”

他终于想通,那支潼关旗军为何敢出关作战,又是为何看上去训练有素,交战中却多次一触即溃。

他们病了。

魏迁儿的心很乱。

既感到有负刘承宗将精锐兵团托付于他的愧疚,也有即将患上未知瘟疫的恐惧。

而更多的,是无奈、无力又无助的苍白怒火。

魏迁儿转过头,看着张景孝一字一句:“医师,恐怕……”

他快速地摇头,语速也跟着变快:“魏某很难约束军队了。”

这种约束,跟出兵打仗不一样,把人圈在营里很快军心就散了。

很快,魏迁儿行动起来。

首先是一封求援急信,通过从未接触过潼关守军的塘兵送往咸阳的刘承宗处。

他在信中措辞严肃,将非常紧张的情形告知刘承宗,毕竟大多数结果都可以预见,一个处理不好,这场瘟疫就有可能在西安府甚至整个陕西蔓延。

陕西很大,但如今西安府、延安府、榆林三个地方就等于整个陕西——别的地方人口可以忽略不计。

随后,魏迁儿召集部下百总以上军官出营,在野外寻了空旷之处,通报他们面临的情况与处境,商议约束军兵的方法。

“时至此刻,我营包括前部左司把总杜备,其司下百总方七郎、魏成,管队万龄、火里滚在内一百六十六人负伤、染病,其中三等骁骑小灯笼、二等虎贲杨保两人不治。”

魏迁儿沉着脸,将情况说罢,扫视麾下军校,道:“患兵的症状是发热、腋下脖颈起大疙瘩,我派人刨坟,在潼关阵亡旗军身上也发现了疙瘩,所以……我等染了兵疫。”

此言一出,将校哗然。

没人能对近几日营中军兵接连不断患病的情况熟视无睹。

但起初都以为是风寒,没人往瘟疫上想。

只是此时魏迁儿开口把事挑明,所有人都傻了眼,因为每个人都清楚魏迁儿这话意味着什么。

他们总共只有二百多人跟潼关旗军近身交手,此时病倒百余,这天行时疫是个什么毒性?

有人道:“可是将军,火里滚没跟潼关兵交手啊!”

“这正是我要说的。”魏迁儿点头道:“火里滚没赶上同敌军交手,但战后看望伤兵,染上瘟疫。”

火里滚作为管队,是军官。

早在狮子营时期,他们遵循的规矩就是士兵负伤,由直属军官敷药;士兵患病,同样由直属军官照顾。

当下参加议事的军官,就有三分之一变了脸。

他们有些人是职责所在,有些则是尽乡党情谊,总之……都跟患病军士有所接触。

“诸位兄弟都知道,魏某出身驿卒,在延安追随大帅鞍前马后,蒙大元帅赏识,叫我独领一营,营中将校军兵也多出身驿卒、铺司兵。”

“魏某与在座诸位一样,都他妈粗鄙之人,不过对待瘟疫,我们比潼关那边的明军懂得多。”

魏迁儿说着,笑出一声:“他们以为,让我等染上瘟疫就没法子了?不,西北的明军都说我们的大帅是瘟元帅,他们说的不对,但我们确实有办法对付瘟疫。”

一众军官听到魏迁儿这么说,才缓缓将紧锁的眉头放松。

确实是这样,他们是天底下最了解瘟疫的人,也是天底下唯一有能力对付瘟疫而且是天花那种烈性瘟疫的人。

这个时代瘟疫的归纳非常笼统。

流感就是一种瘟疫,更多时候人们会把瘟疫称作兵疫。

因为军队是一种人员密集、到处移动的组织,战争也会削弱地方对旱涝灾害的抵抗能力,再加上水攻火攻这些破坏环境的战法,造成尸横遍野、细菌致病的情况,很多时候军队本身就是瘟疫的传染源。

所以会有大兵之后有大疫的说法。

而致死率较高、传染性极强的天花,无疑是最令人恐惧的瘟疫之一。

而元帅府在刘承宗的率领下战胜了天花。

他们依靠这个时代的医学,借由军队的组织管理能力,在近百万人口的河湟一带,消灭了天花。

所以尽管魏迁儿一营的军官对大头瘟缺少了解,军医的姜糖饮、麻黄散这些祛病良方也收效甚微,人们依然愿意相信,他们有能力对付这种瘟疫。

“此疫传染极快,短则三日、长则五日,接触过患病之人便会染上,发病且急且烈,我们唯一有用的办法是隔离。”

魏迁儿看向众将,道:“将所有患病军兵和接触过他们的人都隔离在营地,先是百余患病军兵,然后是近几日接触过他们的人,大概是八百余人,当然还有找看过他们的各级军官,然后留下足够食物,将营寨锁死。”

“在外面再修个小营,如军中再有感染军士,便再来一次。”

“如此往复三五次,我估计,我们能干掉这个疙瘩瘟。”

魏迁儿的话再次令军官哗然。

“将军,往复三五次,咱这个营就没人了嘛!”

魏迁儿对此倒是神态自若:“现在潼关以西,只有我们染病,我们会付出很大代价,包括我在内,半个营甚至更多人。”

言外之意,干掉自己,也等于干掉瘟疫。

他静静看着军官们交头接耳,一言不发,直到人们的吵闹声渐渐变小,这才叹了口气,摇头自言自语:“果然做不到。”

人们激动的神情,已经把意思表达的很明显,谁都不愿接受自己的归宿,居然是稀里糊涂病死在荒郊野地。

魏迁儿自己就不能接受。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人们的吵闹声,这才高声道:“我叫诸位过来,就是对此尚有疑虑,第一,我不能保证,整个大营没有人会逃跑,我知道军兵都是好汉,面对敌人不会逃跑,可是留在这……与等死无异。”

“第二,即使没人脱伍,也没他妈啥意义,我们控制不住潼关旗军,那些染了病的王八蛋还会再从关里杀出来,我们的乡党袍泽再受一遍罪。”

“所以我想,我等既已逃不脱染上这病,左右不过一死而已,留患病军兵在营中等死,有违帅府上下死生相托吉凶相救之誓,与其等死,不如诸位随我奋死一搏,挥师向东,能否活命,全看天意。”

魏迁儿抬手抱拳:“五日之内,攻破潼关,教瘟疫到此为止。”

当日午后,屯驻华阴县东郊山脚的大营如同营啸。

营地内外是而传出哭声,时而怒骂喧闹,足足乱了半个时辰。

直到军鼓声在营中响起,赤色军旗在辕门招展而开。

此起彼伏的军鼓声中,号炮轰然炸响,披挂袒肩战袍的魏迁儿策马扬刀,指向东方。

“向潼关,进军!”(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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