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公子,现在你能否相信我家主人的诚意?”
一间陈设普通的暗室之中,烛光微微摇曳。
路姜双手环抱于胸前,抬眼望着面带微笑开口询问的中年男人,神色复杂地反问道:“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中年男人不疾不徐地回道:“请恕我不便相告。路公子莫要动怒,有些事不会因为愤怒发生太大的变化。成国府世交故旧虽多,但在令尊仙逝之后必然会人走茶凉。若是路公子能够承继爵位,局势倒不至于这般惨淡。可是你应该早已发现,这半年来往昔那些热情的故人态度究竟如何。”
路姜寒声道:“世人大多如此,贪利忘义之辈罢了。”
路敏自尽之后,王九玄用冰块保存他的尸体,领八百锐卒沿途护送返京,在宫中内监验明正身之后,生前贵为军中一大山头的路敏才被送回成国府。这对路家人来说自然是莫大的耻辱,然而紧接着便是夺爵罢位,成国府不复存在。
路敏下葬之日,除了极少数至亲之外,偌大一座京都竟然没有一位武勋亲贵设灵祭拜。
中年男人叹道:“谁说不是呢?虽然路公子一声令下,仍旧有数十名仁人志士假扮江湖草莽齐聚京都,将生死置之度外听凭公子调遣,可这二十年来成安候提携了多少人?撒出去多少恩情?这几十人和令尊的付出相比,便是贩夫走卒都要替成国府说一声不值。”
这句话可谓说到路姜心窝子里,他冷笑道:“若是家父还在,那些人自然又是另外一副嘴脸。”
中年男人趁势说道:“所以路公子应该相信我家主人的诚意。”
路姜忽地沉默下来,眼神犹豫不定。
中年男人坦然道:“公子放心,我家主人与李柄中绝不相同,不会明面上糊弄吹捧暗地里鄙夷公子,这件事从始至终是一次开诚布公的交易。今天早上若非我及时赶到并告知公子,你和数十位手下便会被裴越的人手一网打尽。”
路姜想起早上的情况仍然心有余悸,对方属实胆气惊人,神不知鬼不
觉地混进那座宅子中,并且以自己的项上头颅担保,裴越的人已经包围整座宅子。
纵然将信将疑,路姜还是带着人从密道逃走并且封死入口,后面的事情不必赘言。
中年男人看了一眼路姜背后站着的年轻男人,指着此人说道:“鱼龙街上的情况乃是公子的手下亲眼所见,非我在公子面前胡言乱语。为了做好这场刺杀戏,
我家主人派出五十名好手,其中更包括一名非常器重的武道高手,却只让公子派出十人掩人耳目。”
路姜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你家主人为何要助我?或者说,他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中年男人微笑道:“请公子屏退左右。”
暗室之中只剩下两个人。
他诚恳地说道:“我家主人想让公子去死。”
如果换做以往路姜定然暴跳如雷,然而这半年来见惯世态炎凉,他此刻竟然能忍下来,只是冷笑道:“既然如此,为何要救我?”
中年男人道:“如果今天早上公子被裴越的手下围剿诛杀,这样未免死得太不值得。我家主人说了,人有很多种死法,但是最好不要死得太窝囊。他请公子去死,可是一定要在死前给裴越一个痛彻骨髓的教训。”
路姜眼神一亮。
中年男人见状微笑道:“恕我直言,路公子此前的打算未免太过小瞧裴越。此人崛起于逆境之中,在战场上久经考验,万不可当成普通人看待,今天早上的危局说明他早就料准你的计划。公子想要在婚宴上闹事完全是自投罗网,即便是鱼龙街的刺杀,其实也是裴越主动露出来的破绽。”
路姜惨然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但是要为先父报仇,我别无选择。”
中年男人摇头道:“为父报仇乃是人子之道,可是不必只盯着裴越。”
路姜心中一动,眼神热切地说道:“你是说――”
中年男人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裴越当初在定国府中处境艰难,若非裴氏长女屡次回护,他能否活下来犹未可知。此前裴戎之妻妄想和
天家联姻,裴越冒着触怒陛下的危险强行推掉这门婚事,可见裴氏女在他心中的地位。”
路姜的呼吸渐渐急促。
中年男人循循善诱道:“如今将中山侯府比作龙潭虎穴亦不为过,即便没有鱼龙街的刺杀,以裴越的心机城府定会做好万全准备。莫说路公子这点人手,就算我家主人豁出去送给你数百精兵,仍旧不可能攻破中山侯府的大门。”
他顿了一顿,苦笑道:“路公子,咱总不能直接在都中造反吧?若是那样的话死的就不仅仅是你我,整个家族都会被拉去菜市口砍头。”
路姜已经完全被他说服,颔首道:“若是能杀了裴宁,对于裴越来说的确比杀他本人更痛苦。”
中年男人赞道:“便是如此!鱼龙街的刺杀既是裴越主动露出来的破绽,却也
是我家主人的缓兵之计,至少能让他相信路公子已经技穷,只能派出手下垂死一搏。这样一来他即便不会放松警惕,也不可能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今天裴越可是新郎官,总不会谨慎到亲自送裴宁回定国府,这便是路公子的机会。”
“好,我做!”
路姜猛地拍桌,沉声应下。
“爽快!”中年男人赞了一声,又道:“裴府喜宴大概会在傍晚左右结束,请路公子带着你的手下埋伏在裴宁回府的必经之路上。我会派人盯着裴府,提前向公子传递消息。”
路姜想起方才对方的那句话,略显疑惑地问道:“只是袭击一介女流,你家主人为何要我去死?”
中年男人坦然道:“路公子,待你杀了裴氏女之后,裴越定然会发疯,陛下为了安抚他也肯定会雷霆震怒,到了那个时候我家主人无法再护着你。”p趣
路姜定定地看着他,轻笑一声道:“想不到这世上还有权贵如此实诚,现在请你告诉我,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中年男人面露难色,迟迟不语。
路姜平静又坚决地说道:“你若不说,我不敢保证是否会改变主意。”
中年男人喟叹一声,良久之后轻声说出一个名字。
东城,兴业坊。
在广平侯府西面十余里外的余庆街上,有一座常年大门紧闭的府邸。不知有多少年轻士子在附近徘徊,试图碰运气撞见从这座府邸里出来的仆人,然后盼望着对方能将自己的文卷带进去。然而不论他们是苦苦哀求还是银子开路,那些仆人都不敢答应他们的请求。
纵如此,没有任何一个年轻士子敢在此处闹事,因为府中住着的老人是历四朝而不倒的当朝执政、虽无宰执之名却有宰辅之实的莫蒿礼。
午后,一名身穿从六品朝服的年轻官员来到莫府,在那些年轻士子艳羡的目光中,缓步走进这座府邸的侧门。
府中仆人对这位年轻官员十分熟悉,故而一路上都没有人阻拦,任由他来到外书房之中。
今年已经六十七岁的莫蒿礼伏案桌前,似乎在查阅一本古书。
年轻官员站在门边,默不作声地等待着。
良久之后,莫蒿礼合上书卷,抬头看见年轻官员,苍老的面庞上露出一抹微笑:“守道何时来的?”
年轻官员便是翰林检讨吴存仁,守道是莫蒿礼为他取的表字。
吴存仁恭敬地躬身行礼,轻声道:“回先生,刚来不久。”
莫蒿礼指着旁边说道:“坐。”
“是。”
“观你气色似乎心中颇为不忿?”
吴存仁轻舒一口浊气,摇头道:“弟子不敢欺瞒先生,心里的确有几分怒意。”
莫蒿礼略显好奇,他知道自己这个关门弟子素来修身养性,为官数年从未与人起过争执,纵有分歧也会尝试用道理说服对方。今日在自己面前都无法遮掩,可见确实遇到想不明白的怪事,便温和地问道:“虽说君子要懂得制怒,但是红尘俗世中历练难免积有块垒,不妨说出来让为师帮你参详一二。”
吴存仁感激地说道:“多谢先生。其实这件事倒也不算大事,方才陛下命弟子草拟一份圣旨,说是看中弟子的浅薄文采,可就是那份圣旨让弟子心绪不稳。”
“哦?”莫蒿礼淡然地说道:“想必是陛下要再度赏赐中山侯。”
吴存仁满眼讶色。
莫蒿礼话锋一转道:“你前日说的那件事,为师反复斟酌之后,暂时还不能同意你的谋划。”
吴存仁不解地问道:“可是弟子记得先生曾经说过,当年林清源的举措对于大梁来说乃是王道之术。纵观青史记载,王朝倾覆
皆因武勋势大无法压制,前魏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如今西府能够和东府并驾齐驱,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西府掌握着五军都督府,等于形成一个完全能够自理的封闭阶层,文臣除了名不副实的监察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制约的手段。”
前几日他和韩清端私下密谋,以除掉裴越为代价达成初步意向,最终便是要两方合力将五军都督府的职能移交兵部。如此一来,西府便只能负责练兵和打仗,但是粮草军械却牢牢掌握在文官手中。
听到他提起林清源这个名字,莫蒿礼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感伤,缓缓道:“林老想要开创万世不易之基业,然而朝中阻力实在太大根本无法推行,他的很多想法也被后人肆意涂抹,完全背离这位大才的初衷。守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我等在朝为官最重要的是辨明风向,切不可与大势背道而驰。”
他的语调略显沉重,继续说道:“何谓大势?陛下兵锋直指南周便是大势。这便是陛下虽然要打压王平章,却始终没有对西营下手的原因,因为陛下知道那是王平章最后的底线。陛下提拔谷梁重用裴越亦是此理,他希望军中能够尽快形成均衡之势,各方势力都将目光放在南面的军功上,而不是困在都中争权夺利。一言以蔽之,在陛下没有吞下南周之前,军方的地位只会水涨船高,你们想在这个时候对五军都督府下手,可曾想过后果?”
吴存仁闻言默然,却略显不甘地说道:“弟子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若不能提前加以制约,等那些武勋亲贵带着一身战功回朝,岂不是更加难以对付?单说这个中山侯裴越,几年前还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庶子,凭借横断山剿贼和西境大胜,竟然一跃成为二等国侯,以弱冠之身执掌京营,实在让人寝食难安。”
莫蒿礼微笑问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忧虑吧?”
吴存仁规规矩矩地点头道:“很多同僚也是这般想法。”
莫蒿礼赞许道:“你们的心思自然是极好的,然而凡事不必操之过急。倘若真到了平定南周的那一天,武勋亲贵的削弱立刻就会提上议程,这件事不必你们操心。”
说到这里他轻叹道:“莫要忘了这大梁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吴存仁心中一凛,旋即豁然开朗,起身行礼道:“弟子受教,多谢先生点
拨。”
莫蒿礼抬手虚按道:“为师也不是要你们什么都不做,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只将目光放在裴越身上。这个年轻人崛起虽快,但观其本心还算不错,至少那个祥云号做的无可指摘。”
吴存仁望着他深邃的眼神,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人,微微惊讶道:“先生是指韩清端?”
莫蒿礼沉吟道:“此人对你说的话半真半假,他那位大兄清正端方,即便想削弱武勋亲贵的实力,也绝不会用下作手段构陷裴越这样于国有功的后辈。不过,你暂且不必拆穿他的面目,虚与委蛇便可,为师想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搅动风雨。”
吴存仁仔细回想与韩清端的那次见面和谈话的过程,终于发现一些不妥之处,汗颜道:“先生,弟子让您失望了。”
莫蒿礼并未苛责,平和地说道:“韩家这两兄弟截然不同,韩公端称得上正人君子,有些方面为师亦不能及,但是韩清端心术不正愧对其名,只不过平时掩饰得极好。你本就不擅这种勾心斗角之术,一时受人蒙骗也算不得大事,往后多留几个心眼便可。”
吴存仁恭敬地应道:“是。”
莫蒿礼想起他刚才面带不忿的模样,便温和地问道:“陛下这次又赏了裴越甚么?”
吴存仁语气复杂地说道:“陛下没有赏赐裴越,而是恩旨封赏他今日迎娶的那位如夫人为七品孺人。”
莫蒿礼微微一怔,随即轻声道:“圣眷若此,令人惊叹。”
吴存仁说出自己之所以愤怒的原因:“先生,那女子是西吴人。”
莫蒿礼神色淡然,缓缓道:“你不懂,陛下这是一石二鸟之举,既能让裴越因此感恩戴德,更是昭告天下大梁的气度,但凡真心归附者必然能受到厚待。想必不需要太久,台阁的乌鸦就能将这件事传遍整个南周。”p趣
吴存仁忽觉头皮发麻。
莫蒿礼道:“陛下的眼界岂是你我能比,不谋全局如何能谋天下?”
吴存仁心悦诚服地说道:“弟子这点微末道行不值一提,但是先生能够一眼看穿陛下的用意,可见这朝局仍旧要靠先生掌舵。”
莫蒿礼笑了笑,没有在意关门弟子的吹捧。
他看着桌上那本古卷,忽地感叹道:“只是不知裴越能否明白,这世上盛极必衰的道理。”
“陛下,何至于此啊?”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深深藏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