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莳一开始看到的,其实并非是人烟什么的。
他首先看到的是落雨。
天空上的黑云翻滚了很久了,但是空气中并没有潮湿的气息,季莳虽然是个地神,但所有神灵对于天地变化都非常敏感,所以他并不觉得会下雨。
然后下雨了。
季莳:“呵呵。”
他是沿着山脚走的,本意是避开那个让他不太愿意靠近的河流,结果这个不正常的地界竟然又正常了一回,像是寻常的山脉一样,他路途才走过一半,就遇到了溪流阻路。
这是从他和晏北归刚刚走出的群山中蜿蜒流淌下来的溪流,如果是在平常的地方,季莳大概会觉得山上应该有几个上好的泉眼,但他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了那几朵奇怪的停在半山腰的雨云,和只在方圆才几里的山腰上空淅淅沥沥落下的小雨。
那个画面,简直像还是个学生学地理的时候,书本上某一张描述雨水的彩色小图儿。
……但出现在这个地方就实在是太诡异了吧。
季莳一路飘着翻过了山脊,走进那下雨的地方,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越觉得自己是眼花了。
远处看还是落得淅淅沥沥小雨,走近一看,从那不时闪烁雷光的雨云中落下的,怎么是些个人?
远看的溪流也不是溪流,而是一行摩肩接踵的队伍,他们缓慢向着那处外面黑压压里面像点了一百万根蜡烛的城池移动,仿佛是滔滔不绝的人河。
季莳的第一个反应是想要伸手揉自己的眼睛。
但自从修道后,他唯一近视眼的毛病早就好了,千里眼这种神通都是小事,更别说看错个什么东西。
季莳心底疑惑,不动声色地靠近了那条人河。
走近一看,诡异之处更多。
这一行少说有万把人,却能做到赶路间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无论是脸被胡子遮得看不见的老人,还是插着银簪的小媳妇,或者是走在大人们中间,亦步亦趋的总角小娃儿,全部都青白着一张脸,紧紧抿着唇,双眼虚着直视前方,面无表情,个个都像是刚死了爹妈。
哪怕是当年大珉遗族千辛万苦迁徙到东海边来投靠季莳,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死气沉沉的模样。
最异常的一点是,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部都是——
——半透明的!
季莳自己现在也是个半透明的,但这并不妨碍他看到这黑压压一片鬼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那一瞬间,山神大人想到很多。
比如季小二硬要看拖上倒霉的他一起看的各种鬼片和一起玩的各种惊悚游戏。
具体举例:《贞子》、《午夜惊魂》、《寂静岭》。
季莳站在原地,用一炷香的时间做好心理建设,抱着如今他也是个神灵了,不可能被一群鬼怎么样的想法,紧紧握着小沧澜,慢慢靠近这条人河。
他的靠近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群有穿绫罗绸缎,有穿麻衣粗布的男女老少完全无视了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也没有分享过来一个。
季莳松了口气。
他就站在距离这群人的不到一丈远的地方,看着这群人向着那座城池走去,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山神大人尝试了各种方法,试图从这条队伍中勾出一两个人来,结果哪怕他前一刻将人绊了个狗啃死,下一刻那人依然会义无反顾地爬起来,随着队伍往前走。
在这个过程中,那些人的目光紧紧盯着城池,无论是摔倒还是被季莳强迫地从队伍中拉出来,也一直没有改变过。
季莳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那座城池中到底是有什么,让这群人像是见了火光的飞蛾一样直直扑过去。
然而季莳毛骨悚然归毛骨悚然,却想也不想,随在这群人河,向着那座城池赶去。
什么?和晏北归的约定?
错过说不定就没这家店了,赶不上就赶不上吧。
季莳这个人从来是越怂越要装,不怂装得飞起,因此明明鸡皮疙瘩抖落了一地又一地,他还是加快脚步,赶上了这人河的第一个浪头,也不将自己往这个队伍中凑,就是在队伍不远处跟着走,大约又半个时辰,他终于来到了这座城池的大门不远处。
他已经能看清大门上石刻的牌匾上的字。
无忧乡。
真不知道这个名字是谁起的,季莳光是看这三个字就觉得一股邪.教的气息扑面而来。
无忧乡城墙深沟高壁,雄伟庄严,说一句逾越的,哪怕是拿去给大泰做皇都也没什么问题,季莳倒是不知道沧澜的城池修筑上的编制和禁忌,只觉得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古城墙和这个一比,简直是鸟枪和炮之间的阶级差别。
城门前,有七座小桥横跨护城河,小桥后,是紧紧关闭的大门。
除了这些像是中了*术一般,眼中只有无忧乡大门的人……鬼之外,没有其他人影。
就和晏北归在码头处以及无忧乡的西门看到的一样,季莳也找不到应该在城墙上当值的士兵,城门后也没有听到跑来开城门的军官的脚步声。
季莳很认真地想,要是这城门不开的话,他得在这城外们和数万只鬼在一起等待多久。
忘记了这是一个非科学世界的山神大人注定要被再打脸,等队伍中最末端的一个人也停下脚步,像是有人一直看着这里一样,城门后发出咯吱咯吱地齿轮转动的声音,慢慢打开一条缝来,露出门后温暖的灯光,随着门打开的缝隙,倾泻了一根线一样的光斑流淌到城外的地面上。
见到这灯光的一瞬间,这群一直沉默不语的鬼们终于发出了一路上的第一句声音。
他们齐齐张开口,深吸了一口气,又叹出来。
整齐无比,就像有一只怪兽在喘息一样。
然后,又依着之前的顺序,从第一个人开始,迈步向着那道光走去。
姿态如同朝拜一般,虔诚无比,仿佛是一只扑向熊熊燃烧火焰的虫子。
第一个人走进去,第二个人走进去,第三个,第四个……一个接一个,分毫不差,络绎不绝。
季莳就站在一边看。
按照道理来说,这个时候他应该回程和晏北归汇合汇报情况了,毕竟距离他们约定的一个时辰的时间,早就过了,但季莳站在城门口,看着那些鬼魂一个一个进城,心里却开始犹豫起来。
这看上去是一个好机会。
虽然最好应该是先在城外埋伏几天,找找鬼进城的规律后再混进去把握会打上一分,同时等到晏北归一起来,两人合作的话可以相互支援,安全也有保证。
……但这个混进去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实在是让人垂涎。
毕竟不知道下一次城门开的是什么时候,若是要耽搁上十天半个月,如今不能用神力的季莳是没法从城墙上飞过去的。
所以晏北归那个混蛋怎么还没有来!
季莳在心中稍稍算了算,如今此刻距离他们分开路走已经要两个时辰,而他们约定见面的是一个时辰后,哪怕是那白毛也耽误了少许时间,此刻无论如何都应该返回了他们约定见面的地点。
如果是季莳先回去,而晏北归长时间没有返回,那季莳也只是会在原地等而已。
但如果是晏北归先到,这位圣母久等季莳不来的他应该会沿着季莳走的方向来找他才对。
一直没有来,是那人找错了方向,还是……他也被绊住了?
季莳没有发现他心中深深担忧起来。
“毕竟是晏北归,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的吧……”他低声喃喃道。
然后他抬起头,发现那一行队伍中的最后一个鬼就在他的目光中走进的无忧乡。
最后一个鬼消失在门后,但是……无忧乡的城门没有关上。
高耸的城门微微张开一道缝,似乎在等待下一个人进入。
无端的,季莳明悟,没有关上的城门是在等他。
那幽幽的光线和门缝似乎在张嘴对他道:“欢迎。”
***
与此同时,和山神大人猜测的一样,晏北归在路上被人拦住了。
他不是在寻找季莳的路上被人拦住的,白发道人是在返回两人约定再见的地方前被人拦下的。
拦住他的是面前不远处,几个正在进行多人大型械斗的人。
这些人都是修士,但晏北归一眼看去,发现这些人和春道友一般,身体是半透明的。
是金丹之上的修士们阴神出体,还是鬼修,或者是和春道友一样,是没有肉身的神修?
这个疑惑在晏北归心中一转,他虽然有些焦急想要返回,但还是安下心等待这群人说的前情提要,好让他决定是上去插手帮忙,还是等他们打完再去交个朋友交流消息。
打斗的是三个男修对上一个女修,四人都带着黑纱斗笠,遮住面容。
虽然男修那一边看似占据人数优势,却是三人联手都落在下风,被那女修以凌厉剑招打得节节败退。
四人都没有用法术,招数来往也没有用真元,看来这些人和他们一样,只能以凡人的方法行动。
女修用剑招数有些眼熟,但晏北归学的剑招是沧澜修真界流传很广的普通剑招,所以晏北归没有在意。
在修真界能混出头的女修真的要比一般男修狠上数倍,晏北归不由想起他认识的几位女修,比如徐繁云,比如他师……
唔?
晏北归往前走了两步,眯起眼仔细打量。
这个女修,招数乃至行为举止习惯,怎么看都像他已经身死道消的师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