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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与孙一丹也是混了个面熟,跟孙一丹出了户部便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孙一丹笑容不减:“好事儿呀。”

祝缨道:“快了些吧,也没有听到风声。”

孙一丹一直笑:“您跟我来,等拿到手了就知道我没骗您啦。”已有比较闲的人往这边看了,孙一丹维持着笑容,心中感慨:那是挺快的。

南府这地方是真大不好,可南府的知府是个正五品。不算几个月前正式的给祝缨升到从五品,从上次进京得到一件绯衣算起,也没有多少日子。祝缨从正六到从五再到正五,这两步迈成了个连步。看到的人都说惹眼。

祝缨这次的升迁是走的正式的路子,即,不是皇帝突发奇想的手诏,而是政事堂向皇帝提出建议皇帝首肯,然后拟稿、审核、通过,各个步骤签了字最后到吏部备了案的。从昨天到今天,办得很快,现在是孙一丹带她去吏部报个到,她还得领赴任南府的种种文书和物品,比如官印。

孙一丹将她领到了吏部,吏部也有不少的熟人,看到她既有点高兴也有点微酸,有说:“恭喜恭喜,年少有为。”也有说她:“简在帝心。”又或者是说她得到朝中大佬青睐的。

祝缨都一一谢过,她没有表现出得意的样子——南府是个什么熊样,她可太清楚了。福禄县穷得要死,倒欠朝廷租税,在她到之前每年欠税的口子还在扩大,这两年只能说吃个七分饱。思城县又是那个兼并的鬼样子,都能私设公堂了。南府几年没个知府。南府,整体只比福禄县略好一点,放到整个天下,它就是一个比福禄县大一点的“烟瘴之地”,在全州都算不上个富裕地方。得到这么个地方当然能比一个福禄县有更大的作为,但是想干好,还得下功夫。打个比方,带了一个倒数第一的学生,有人说再给你几个比倒数第一好的,一看,倒数第二倒数第三也归你管了。

她非常谦虚地说:“诸位取笑了,我还一头雾水呢。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诸位”里有人早收到过她的帖子和礼物了,阴郎中道:“谈什么指教?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你可差远啦。来,咱们先把文书办了。”

祝缨除了接任命的文书告身、南府官任等等之外,还得办一下福禄县的事儿。当了知府,没有再兼任这个县令的说法。

祝缨悄悄地问阴郎中:“那福禄县的县令,有人了么?”

阴郎中笑得有点奇怪:“除了你这样的豪杰,谁个会想跑到那里去?我正头疼着呢!”同理,还有一个思城县。吏部手头有很多正等着补官的人,但是人人都不会很乐意去那种地方。点了人,称病的、报丧的总有一些人有理由拖延着等别的替死鬼过去。当地已经习惯了气候的人,朝廷又不许他们本地为官——整个南府能够有资格排队等补官的人也不多。

祝缨道:“原来如此。”

办好了自己的手续,孙一丹还要带她去政事堂。

祝缨又与吏部众人约了一下:“南府与京城远隔关山,我这回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临行前请一定空个时间咱们吃个饭。”

吏部众人都笑道:“好。”

阴郎中命人拿了个盒子给她把东西都装好:“你等一下,我找个人给你捧着,你自己拿着像什么话?”

祝缨离开皇城数年,不少衙门的官员都有了些变动,吏部属于变动最小的,有新进来不认识她的员外郎向同僚打听这是何人。便有很多老人向他讲述:“他你都不知道?你可是没见着他真正厉害的时候。当年田罴……”

吏部的一个文吏捧着盒子跟在祝缨的身后,祝缨道一声谢。又拿出个红包塞到他手里,此人笑道:“小人也沾沾喜气。”平素一般的县令到他面前都要客客气报,他此时却对祝缨十分的客气。

祝缨道:“你还没有补上去?”

那人道:“祝大人还记得小人?”

祝缨道:“那年你与老黄一同抬的桌子。”那人道:“是,大人带来的猪蹄子十分香甜。”

孙一丹的耳朵动了一动。

到了政事堂的外面,祝缨接过盒子道了谢,那人道:“小人这便回去复命了。”

“慢走。”

祝缨捧了盒子到政事堂,施、王二人都在,两人面上不显实则看着她进来。见她目不斜视,脚步不虚浮,脸上的表情也不僵硬,宠辱不惊,二相看在眼里。祝缨向二人行礼,施鲲道:“坐。”

祝缨将盒子放到座位边的高几上,自己坐正了,等二位发问。施鲲道:“唔,是有点大臣的样子了。”

祝缨道:“下官惶恐,有些不知所措。”

“你这还叫不知所措?”

祝缨眉头微皱:“陛下之前说绯衣是借给我的,如今麦子还没种好呢,拿着有点儿不踏实。”

施鲲道:“你还不踏实?”他歪头对王云鹤道:“你说他是这是真明白还是装傻?”

祝缨先说:“满怀不解,不敢傻乐,从底下县令升任本地知府可不多见。”

王云鹤道:“是不多见,也得有人愿意与你争这个。”

南府那个地方,也只有在福禄县觉得是好的。有本事与祝缨争这个位子的人,人家瞧不上这儿。瞧得上这块地方的人,上头又觉得都太次了。

施鲲又笑着夸了两句:“肯踏实做事的年轻人,总是会有机会的。你这次招抚了阿苏部,夷女头人已是县令,虽是羁縻,品级放在那里,你若还是县令,就算做了人家义父,也难以驾驭。听说你又盯上利基族了?岂有以一县令而驭数部的?有事你也不好调度。”

祝缨道:“事情未成,下官不敢妄言。”

施鲲马上变脸:“成不成的不打紧,不许擅开边衅!让你掌南府是为了更好地劝课农桑,安抚内外,不是给你棍子好打人的!”他变起脸来还是很有威慑力的,目光咄咄,祝缨看了心里也打了一个突。

她马上站起来说:“是。下官也研究过了之前清剿的事儿,耗费巨万,未见全功,不过是凭着边军震慑勉强维持。和平不易,百姓生计艰难,真要打起来,南府本来就破烂的家底子就要被打碎了。”

王云鹤吃惊地道:“你还真想过?”

“没有,没想打人。一到福禄县,看看那样子就知道不成啦。也不能全靠怀柔,亏得南府驻兵数千,听说连同附近府县,总有两万之数,能够震慑得住。所以无论何族,也都不敢挑衅。只有一些零星的山匪,倒也容易应付。这么多兵马,一旦开战再征发兵役、民夫,光吃不干的就有数万,府库粮草吃光、田地荒废,我这几年就白干了。我才不拆自己的台呢。”

施鲲道:“记着你说的话,离京陛见的时候不许胡言乱语。”

“是。”

王云鹤道:“阿苏县的事情虽然已经定下来了,冼敬说还有宿麦之事要与你再详议,你再留几天,正好掌了南府,你们好好说说,讲清了再走。你以一人之力掌两地能秩序井然,租赋未损,当再接再厉。”

“是。”祝缨答应了,又请示把冷云也给薅进去,她之前需要冷云,现在仍然是需要的。

王云鹤和施鲲都认为她会做人,说:“这件事情没人比你更熟悉,你既说需要,那就这样吧,不必一事一请示。办好了一总来说一声。”

“是。”

至此,二位丞相才满意地将她放走了。

祝缨捧着盒子出了政事堂,又被几个熟人围着道喜,祝缨也说:“同喜。过几天请大家吃酒。”他们也都笑着答应了。

祝缨先没有离开,而是跑回了户部,见到冼敬就说:“我请示两位相公了,将冷刺史再请来咱们一同商议。”

“你还不死心?”

祝缨道:“南府之内我能做主了,与邻居的事儿还是得他来。他现在虽厌烦管事,等回去了该过问的还是要过问,不如让他从头参与。”

冼敬道:“好。你先回家,捧着东西不像话。”

祝缨与他告辞,出去一路不断遇到人,有人知道了道喜,有不知道的看着她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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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回到家里,家中又来了客人,金大娘子又过来了。她儿子金彪如今也混了个小军官,父子俩都不在家里,金大娘子就跑来与张仙姑说话解闷。

祝缨回到家,张仙姑问道:“你又带什么回来了?”

祝缨道:“哦,南府的大印。”

“啥?”

项乐道:“大娘子,大人是南府的知府啦。”

祝宅的人都高兴坏了,金大娘子过来就听着了好消息,一拍巴掌说:“哎呀呀,又升了呀!好事,好事!明天我们家那个回来,听了一准高兴。”

祝缨问道:“金大哥没调动吗?”

金大娘子道:“那倒没有,温大郎调了,你们没见着?”

祝缨道:“我回来还没喘口气儿呢,安排好了趁着明天休沐日大家都有空聚一聚。”

“应该的。”

祝大道:“你又升了,是有新官衣了吗?穿上瞧瞧、穿上瞧瞧,再给祖宗上炷香!叫他们也高兴高兴。哎,我去盛碗鸡肉供着。”

祝缨道:“上什么香啊?衣裳也没什么差别。”

所有人都不肯,必要她去拜一拜祖先。祝家祖宗都是祝缨现编的,现在自己要拜,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拜完祖宗,祝缨就去把官服给换了下来,依旧穿着家常衣服。

金大娘子看了,说:“这身儿好。”

“府里夫人给的。”祝缨说,岳妙君实在是个周到的人,给自己的衣服就没有不妥过。

金大娘子又催促他们去报喜,又说:“大家都说,三郎是个有良心的人呢。”

祝缨道:“这话说的,是人都有良心,就看把良心给谁了。”

金大娘子叹道:“是啊。”

祝缨安排了人给郑侯府上报个喜,再照着之前的习惯给府里送些酒席,自己准备今晚照着约定跟之前大理寺的同僚聚上一聚。门房那里,狗却叫了起来。

这狗留在京城有点亏,曹家老两口自己就很节俭,狗也不能吃得很好,略瘦。这两天伙食好了不少,肉眼可见地欢乐了起来。

侯五开了门,一看之下便说:“赵小郎君来啦?!”

赵苏站在门外,一袭青衫书生袍,狗见了他就不叫了,警惕地看着他的身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侯五看着赵苏身后的挑夫,问道:“这是?”

赵苏道:“听说义父回来了,我想义父久不回来,家里东西恐怕不凑手,就带了一些来。”

侯五心道:都回来好几天啦,等你送东西来不得饿死几个?

他头一低:“请。”

赵苏让挑夫将担子放到院子里就出去了,除了吃的还有柴碳之类,只有他的小厮捧着盒子包袱留了下来,赵家一个年长的仆人与挑夫出去算钱。

祝缨等人走了出来,看赵苏比之前见着的时候年长了一些,已蓄起了须,衣着举止上已然是个久居京城的士子了。祝缨道:“不错,有点样子了。”

赵苏道:“义父,儿来晚了。”

张仙姑笑道:“不算晚不算晚,正正好的,今天又有好事儿呢。”

赵苏便问何事,张仙姑道:“她做知府啦!”

赵苏急促地问:“义父要离开福禄县?”

“去南府。”

赵苏一颗心放回了肚里,道:“那可真是太好啦,恭贺义父高升。”

“还有好事,走,里面说。”

他们到了前院的正堂,祝缨上面一坐。

赵苏郑重地拜见义父兼道贺,顾同听到他说完贺词,也跟着在后面再拜而贺,小吴敏捷,顺势也拜了下去。祝缨道:“都起来坐吧。你们两个,已有官身了,还这么拜就不合适啦。”

顾同笑道:“我拜老师,与别人不一样。”

小吴道:“小人本来就是大人栽培的,与别人也不一样。”

赵苏笑道:“我是别人?”

顾同道:“你自己瞎想的。”

赵苏、顾同下面对坐着,小吴挨着顾同也坐下了。项安、项乐往祝缨身后一站,杜大姐来上茶水。

祝缨道:“小妹的敕封也下来了。”

赵苏心情十分复杂,一时没有掩盖得住,道:“舅舅……”

祝缨点点头:“升天了,我去送的,身后事还算安宁。你呢?看着还好?”

赵苏将身子拔了拔:“总算赶上趟了。”说着,让小厮把那个小包袱拿过来,接过之后郑重地递给祝缨:“义父,这是儿在国子监读书时记的札子,国子监的书籍义父能弄得周全,师傅们上课讲的些东西常是有感而发,未必记录成册。还请义父带回家乡。”

祝缨很高兴地说:“你有心了呀!”

赵苏笑笑:“京城繁华之地,确实令人心胸开阔。”

“是吧?跟他们对着骂了吗?打他们了吗?”

赵苏笑出了声:“到了这儿,我不说,别人也不知道我是獠女之子,我们这些人统一有一个称呼‘蛮子’。”

“切!”顾同说。

赵苏道:“别说咱们了,比咱们还北的那几个府州,也是蛮子呢。同学们互相攻讦的时候说什么的也有,南人、北人、东边的、西边的,各有蔑称,互相对着调侃。也就那样了。”

顾同道:“就是,他们说是蛮子,你也讲他们……”他忍住了,想起来老师也是北方人。

祝缨问道:“有人抱团儿排斥你么?”

赵苏道:“还好。人一多,什么样的事儿都有。还应付得来。”他多少有点钱,既不是最穷的、也不是最富的,故意针对他的也少,一些恩怨就不怎么显眼了。

京城常见四夷,长什么样的都有,又有番学。他很高兴自己没有进番学,进的是正经的国子监,还是自己考的。

或许岳桓等人因为祝缨的书信对他稍有照顾,夸他:“天资尚可,就是来得晚了有些耽搁。”他自己从最后几名入学,将成绩追成了个中等,虽然再往上努力总觉得撞墙,比不得全国最顶尖的那一拨人,凭本事考的中等大小也算个青年俊才了。

顾同有点羡慕地说:“真好啊!”

赵苏道:“你也不赖呀。”

“那是!”

祝缨道:“明天休沐,你且住一住吧,今晚咱们出去见些客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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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回京的时候,并不曾料到自己会做南府的知府,当时的一些安排就需要做一点调整。

当天晚上,祝缨约了与大理寺的旧同僚们同聚,于“旧友相聚”之外,又添一分升官的喜宴,席面上也多加了几道菜。

同僚们也有一些调走了的,也有外放的,人不如上一次的齐。吏员大部分都在,小吴在亲爹面前也不敢摆谱,被祝缨安排去给叔伯姐姐们敬酒。

左丞看着赵苏、顾同代祝缨挡酒,又看着项安项乐站在祝缨身后,道:“春风得意啊!”

祝缨道:“那我请你与我同行呢?”

左丞摆摆手:“罢了罢了,我是不敢的。一把老骨头比不得年轻人。”

祝缨道:“各有各的难处,我那儿头上还顶着事儿呢。”

“你必是行的。”

祝缨道:“先干着再看呗。”

一旁胡琏说:“咱们祝大人只要干了,就一定是成的。”

大家都笑。

祝缨拍拍左丞的肩膀,道:“没事儿。”左丞问道:“真的?”祝缨附耳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他是会坐以待毙的人?”

左丞才放开,与身边的人划拳。祝缨看着左丞,心道:这都不肯来南府呀!

大理寺这些前同僚,一面说羡慕,祝缨道:“那你们来!咱们还一道干事。”

他们又都笑着岔开了话题,有人说:“成,干不下去了我就去投奔祝大人。”有人说:“我将手上的案子忙完就去。”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很认真的意思,全是玩笑。

祝缨也仿佛是在同他们开玩笑:“那成,忙完了你们招呼一声,我先干着了。”

吏员们颇为动心,小吴跟个花蝴蝶似的满场穿,哥哥姐姐叫得很甜。从九品在官员里屁都不是,在吏员心里就不一样了。在中枢当差的吏员心理十分矛盾,他们看地方上的官员,只要品阶没有高到一定的地步,小官儿他们瞧不上眼。但是“官”又是他们艳羡的。

去南府?本人下不了这个狠心。烟瘴之地,那是真的不行,又舍不得现在的吏职。不像老吴,儿子几个,小吴是最小的,本来也难有更好的营生,所以豁得出去。年长的就想到了自家的子侄,也不知道祝大人肯不肯收下多几个跑腿的。

有了这个念头,不少人就开始心神不宁。也有一些不考虑这方面的,倒吃得十分开心。祝大人请客,还是一如既往的舒服。女监们更是高兴,她们之中多数人不需要考虑兄弟子侄的问题,其中有儿子的人虽看到了小吴,仍是没有将孩子往南府送的打算。

祝缨与众人吃了一回酒,重叙了旧谊半个人才也还没有捞到。估计顶多捞俩仆人兼衙役,还未必有小吴机灵。

天色暗了下来,客人陆续告辞回家,祝缨送别众人,自己再回家的时候宵禁已经开始了。赵苏道:“不好。”

顾同道:“没事儿,大人已经有安排了。”

一人行走在路上,对面忽然来了一列车队,车上挂着个牌子,祝缨道:“避一下吧。”指着牌子给他们讲,车上挂那个牌子的,就代表是可以夜里走的,京城有一些这样的权贵之家。

再拐一个弯,又有一些少年,在街上长嚎。有巡夜要拦,他们中有一人也拿出了条子,道是京兆府出的。

祝缨喃喃地道:“天气果然暖和了,都出来蹓跶了。”少尹整顿京城的治安还是不如京兆尹亲自出手有效果。

回到祝宅,赵苏与顾同去安放铺盖休息,祝缨则回书房翻阅赵苏的手札。笔记记得很扎实,字迹也很工整,看得出来是一口气誊抄的,赵苏也是个有心人。

那一边,赵苏知道顾同已是官身,心头各种滋味混杂,终是决定:我既走了这条路,就要走下去!什么老师、义父,学生未必就能学得成老师,义子以义父为榜样不也是一样的么?

他从小与各方都不能相合,凡事都自己琢磨,倒是心志坚定。打定了主意,蒙头大睡到第二天。

第二天休沐日,祝缨先带他们去王云鹤家。

赵苏这是第二次来,与顾同一样内心都比较激动,面上却比顾同看着要潇洒一些。可惜他二人都被祝缨留在了外面,两人在一个小厅里等着,里面的人客气地给他们上了茶点。

祝缨很快见到了王云鹤,王云鹤上了年纪,休沐日起得也不晚,看到祝缨就说:“有事?”

祝缨笑道:“是。”

“何事?”

祝缨不客气地问:“大人,福禄、思城两县的县令,能不能给个能干的?”

王云鹤对她向来比较宽容,道:“这是要安排人了?”

祝缨双手一摊开始哭穷,道:“昨天问了相熟的人,没人想跟我走啊。”

她想给福禄县找个合适的县令,如今她是南府的知府了,可以向朝廷提点关于下属的要求了。列清单点菜肯定不行,差不多范围内要差不多水平的某类人人还是可以的。她与吏部的人关系还凑合,甚至可以指定要一两个人。指定,得先有人。

王云鹤道:“还真打算过了?”

“烟瘴之地,确实有些难为人。强扭的瓜不甜,还是得人愿意,”祝缨扳着指头开始跟王云鹤说难处,“知府比县令难,南府四县,我得居中协调调度,能巡视的时间就比现在少。行百里者半九十,我在福禄县的那些事儿正在关口,还没定型,定了型我也不这么担心了。还有思城县,才遭逢大变故。如今南府里的人,以前是我的上司,现在回去,也要分心与他解心结。我真得要顺手的人。不先跟您说一说,凭我跟吏部去求,能安排两个八、九品的过来就顶天了。真得给我几个顺手的人。”

王云鹤看看祝缨,心道:像他这样愿意过去的人也不多。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祝缨想了一下,道:“退而求其次。福禄县那个地方,家父家母头一年过去,夏天出门就中暑。若硬安排个人过去,没几天折了,也是朝廷的损失。”

王云鹤直接问:“谁?”

“现在福禄县丞调到思城县做县令,您看?暂代也行,试试看?”

王云鹤听到“调”就笑了:“小滑头。”

祝缨道:“做县令的时候不觉得,一说做知府,眼睛里竟然多了许多以前看不到的事儿。今天才知道当年鲁刺史忧愁的是什么,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就要委于他人。同朝为官,也不能怀疑别人不行,但又担心别人干不好。就必要设法令下官‘听话’。当年是我轻狂。”

王云鹤笑着指着她:“你竟还能找到自己的错处?”

祝缨正色道:“轻狂,不后悔,再来一次还这么干。”

王云鹤笑得惊天动地。笑完了道:“说吧,还想怎么样?”

祝缨道:“要是多给我几年,遇着什么样的人我都不怕的,只不过现在身上系的事情多了,不能不顾及别人。单说宿麦,我与冼兄争执归争执,我心里知道他能给我五年已是很难得了。他在吏部又能有几年呢?他未必会计较一事之得失,可比起让偷机取巧的人得了便宜,我还是不想辜负内心正直的人。

阿苏洞主以子女相托,我也不能中途不管。前番动乱之前,诸部也是心向朝廷的,一把火,什么都没了。放火还是因为没把他们当成自己人。这才有了敕封,接下来总得再稳一稳,更亲近一些。

这些事能给我多少时间呢?相公,不给我时间就得给我人。”

王云鹤点点头,道:“说说。”

祝缨道:“要不,能给那位升一升,走人么?”

“嗯?”

祝缨故意堆出一个甜甜的笑来,王云鹤打了个哆嗦,抱着胳膊摩摩手臂:“正常点。不要向刘松年学!”

祝缨道:“那位能熬到现在,也是有些本领的。他去年冬天已在南府试种了些宿麦,今春就能收获,经验也有了。附近不拘哪里您安排一下,我情愿再给他麦种带过去。咱们推广还快些。种宿麦,现在看来不是太难,铺开了、收成稳定能够收租,非得下功夫不可,再急,也得稳住,试种这一步不能省的。有经验的人都聚在南府,是暴殄天物。”

王云鹤听得很用心,最后被说服:“只种了一年。唔,不过你也是自己试种的。咱们去郊外看麦子仿佛就在昨天。好吧。”

祝缨一乐,王云鹤道:“福禄县呢?”

“还没想好。能容我再去寻摸寻摸么?没寻摸着合适的,我宁愿空着自己来,顶多累点儿,可不容易坏事儿。”

王云鹤道:“去吧。”

“那另两个,您答应了?”

王云鹤道:“答应了。”

祝缨对着他正正一拜,道:“多谢大人。”

王云鹤道:“你要的我答应了,我要的你也要办好!”

“是。”

“都说施相公懒惰,哪知道他的忧心呢?”

“我一定不惹麻烦,宁愿慢、宁愿晚,也要稳。容不得我出差错。”

“去吧。我看你还得到处乱跑。”

祝缨笑嘻嘻地走了,路过小厅又捎走了顾同、赵苏,出了府门才问:“等得着急吗?”

顾同道:“光顾着想这是相府了。”

祝缨道:“以后你们自己到处奔波的时候,等的时间会比这长得多。还未必能见着人。多练练耐性吧。”

顾同大惊,道:“老师要打发我们了吗?”

祝缨弹了弹他的脑门儿,带他们又去了岳桓的府上。岳桓休沐日也在家,他妹夫郑熹才罢了职,他也比较低调也不出门应酬。祝缨登门,他还是见的。

岳桓对祝缨的印象极佳,见面就说:“我已听到三郎的好消息了,可惜仍是南方,太远。”

祝缨道:“已好了许多了。”

岳桓看了一眼顾同,不认识,又看了一眼赵苏,顿了一下,问道:“赵苏旁边这个,是哪家郎君?”

祝缨道:“是我在福禄县时收的学生,顾同。”

顾同和赵苏都上前行礼,岳桓道:“都不错。”赵苏或许是混血的原因,相貌更佳一些,顾同则是能够看出来比较明显的南方人的样子。二人生活尚可,都养得细皮嫩肉。

岳桓道:“赵苏勤奋、天赋亦可,以前是被埋没了。亏得有你。顾郎想必也是一样。你有教化之功呀!刘叔父常夸你呢。”

“有天赋有什么用?我自己书也读得七零八碎的,还得是您给的那些书,顶了大用了。”

“光有书也没用,得读得进去、读得懂。”

祝缨道:“那您给看看这个,是不是读得懂了?要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能给批一下么?千万拜托,我还要带回去给他们学呢。”

她摸出来厚厚的一叠手订的本子,也不知道刚才她藏哪儿了。岳桓接了,掀开几页看看,诧异地道:“这是国子监的课业?这一篇我看着像是王博士的手笔。”

他看了一眼赵苏,赵苏微有点紧张。岳桓收回目光,点点头:“记得认真。这里、这里,有点漏了,许是听岔了。成,我来给你看看。”

祝缨道:“多谢。”

岳桓道:“你是用心的人。别人遇到了福禄县那样的地方,就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了,最后什么也都干不成。他们又会先征租税以示自己是能吏,倒将读书的事给忘啦!刘叔父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刻了他的识字碑,是因你主意正,没忘了教化百姓。”

“我知道他心里高兴的,不然也不用搭理我了。”

“哈哈,他是有些小别扭。”岳桓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压低了,仿佛刘松年随时会从窗户里跳进来一样。

两人又说了一些闲话,岳桓问了祝缨何时南下,好在她走之前把手札给批完。祝缨道:“怎么也要再有十天,与户部还有些没讲完。”

“好,误不了事。”岳桓说。又说了赵苏一句:“你每门功课都听得认真,不若单选一经专门治学,会比现在更好些。”

赵苏躬身道:“是,学生受教了。”

岳桓将祝缨送出门,看了一眼隔壁刘松年家,道:“可惜他一早出去了,不然咱们去讨茶喝。”

“总会有机会的。留步,过几日我再来取?”

“那我可要加紧了。”岳桓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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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访完了两家,赵苏心情有些激动,问道:“义父,咱们再去哪里?”

“回家。”

她今天约了金良、温岳等人好好聚一聚,这些人情份不同,单花一个晚上吃个晚饭是不够的。地方也不是酒楼,而是她家,早订好了酒席送到家里来。

回到家里,金大娘子等人都来了,金良和金彪爷俩正在梅花桩下,温岳、郑奕还没到。邵书新来了,蔺振也来了。随后,甘泽、陆超也到了,二人在这些官人堆里进退自如,并不因奴仆身份而有所拘束——他们两个陪着郑川到了祝宅。

郑川第一次到祝宅,原以为祝缨现在升了职、以前也听说是个能干的人,想来家中不奢华壮丽也当是精致小巧。进了之后发现并不算很大,人口也少,宅子竟有点“古朴”,不由有点奇怪。

祝缨来了见到了他们,笑道:“大郎竟然能来,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

郑川叫她:“三郎。”也不显生疏。

祝缨道:“来,里面请。”

外面订的席面也上来了,金大娘子因郑川来了,将自家的拿手菜也带了来。前堂里摆下酒时,郑奕也来了。

没有丝竹声乐,摆了投壶大家玩着叙个旧。祝缨将郑川往主宾的位子上坐了,郑川推辞:“叔伯们都在,我陪着就好。”

金良道:“没事儿,在三郎这里,他说你坐得,你就坐得。”

郑川才坐下了。大家又问郑熹,郑川道:“阿爹说,忙了很多年,得空歇息几天也不错。”

祝缨捏着筷子从面前往远处拉了一段距离,道:“不错,你看,离远点儿能看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这一天祝缨不见别人,大家直聚到天黑,各叙离别之事又向祝缨道喜。祝缨问金良:“别再说我啦,我那点儿事儿大家都知道了。你呢?阿彪到底补了官没有?”

金良道:“喏!陪戎校尉。”

正九品?“还行,”祝缨说,“想不想到我那儿去?”

金良道:“行啊!”

祝缨很高兴地说:“那就讲定了?!”

“你管得了吗?”

祝缨道:“南府司兵,如何?”这个司兵,是府衙里的官职,与驻军并不在一起。司兵还管兵甲器仗、门户管角、烽候传驿之类。虽不是军职,但是趁手。

金良叹了口气:“太精细了,他干不了这个。”

祝缨只得作罢。

温岳道:“阿彪有他自己福气。”

祝缨问道:“你呢?”

温岳道:“我还在禁中。不过调到了左武贲,所以你没见着我。”

祝缨又谢了邵书新介绍的祁泰,邵书新道:“是你能变废为宝。”

蔺振是翰林,吃酒不用作诗,也没什么风流情致就是闲话,颇觉放松。

他们都卡在六品上,既羡慕祝缨这么快就到了五品,一想到祝缨这是跑到三千里外换来的,又觉得还是在京城熬资历更适合自己。郑奕倒是在兵部,但是金良想升个五品,他还得通过兵部尚书,这是个坎儿,不太好悄悄办,遂作罢。

温岳要了竹筒签筹来,又行酒令。郑川摆弄着竹签,觉得有趣,郑奕道:“你看什么呢?”

“十三叔,家里的都是牙签,没见过这样的。”

“我得跟七郎说去,你再这么着可就要被养傻了。”

叔侄二人嘀嘀咕咕。祝缨见几人都有了点酒意,问道:“你们有没有认得的,愿意到南府去的人呢?不是做仆人,如果有合适的,咱们私下调一下,南府、福禄县都行,吏部那里我去跑。”

邵书新直白地道:“能合你意的人恐不乐意去。”之前祁泰那样是找饭碗的,越是地位低的,活着越不容易,所以愿意。现在要的是已有官身的,都有点身份了,就更爱惜自己。要么是有点赌徒之心,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就是真的满腔情怀。

后者他们通常不太相信此人性情是否属实,走投无路的赌徒也不是天天都能遇到的。

祝缨道:“那就算了,先就着手上的人用吧。”她不再提这个话题。攒局,这不上不下的还真不太容易。

一群人不再聊任何的正事,单说些风俗人情,郑川听得十分入神。

天擦黑,祝缨将众人送出门去,也拿定了主意。

她决定了,跟吏部那里商议一下,把祁泰、小吴、顾同都给塞到南府里。已有官身,补个实职,还是个烟瘴之地的九品的小官,就他们了。搁她手里,干几年活攒点功劳和上等的考试,升到八品不是问题,接下来就看机缘了。顾同能走得远些,祁、吴两个还得看命。

酒楼的伙计们将残肴收走,小吴凑了上来,道:“大人,那个,他们有几个人想来求大人点事儿。”

祝缨道:“什么事?”

小吴笑道:“大人如今高升了,身边不能只有咱们这几个人伺候着不是?他们有几个人,家里也有伶俐肯吃苦的孩子。”

祝缨道:“都是熟人?”

“那可不!”小吴低声介绍了一下,“都是从小长大的,小人也认得。不好的,小人也不敢同大人讲,更不能叫大人吃亏。要不是现在走不脱,我姐夫都想跟大人南下呢。”

小吴给介绍的,一个是他的表弟丁贵,一个是大理寺的积年老吏老牛的孙子牛金。又准备了几个备选的,不外小吴亲戚或者大理寺熟人家的。

祝缨道:“他们。”她都有印象,大理寺这些吏员及其亲眷,祝缨心里都有数。小吴也没撒谎、风评都还可以,不过小吴的表弟家里小有点家资,有房,有个小铺子。祝缨问道:“你表弟家里还不错嘛,怎么舍得离开?”

小吴道:“想趁爹娘身子骨还硬朗出去见见世面。”

祝缨道:“你没对你表弟讲,我身边这许多人,也不是人人都有官做的。”

一句话戳破小吴的心事,吓得他当即跪了下来:“小人该死。”他如今在外面不飘了,在自家亲戚面前被全家一套夸,不免要充个胖子。嘴上稍稍吹个牛,夸大了一点在祝缨身边的好处。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被祝缨给看破了。

“起来。回去想清楚了,同他们讲明白了再带过来。我这里好处有,坏处也有,还有板子挨呢。不要让人家只听到好处没听到坏处,苦吃完了,好处没能尽得,你是要落埋怨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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