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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的目光在这几个学生脸上、身上逡巡。

他们年未满三十,都穿着学生的青衫,年轻的脸上全是一股正气,毫无妥协之意。他们人数不多,府学拢共四十人,这里来了七个。

对官员而言,学生也是一个地方比较难搞的群体,管得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轻了,他们就容易对自己有着放飞想象的高估,年少轻狂再加放纵容易出格闯祸。重了,既挫伤成长又容易招来非议。学生也只是有一个“学生”的身份,代表着未来的一种可能,并不代表此人的见识就异于常人的高明。说穿了,都是凡人。

有能力之人,不做学生也有能力,水平有限之人,做了学生也不能让他们变成能人。

官员、朝廷看重的也只是一种“学生”的身份,可正是因为这种看重,使官员也不能对“学生”置之不理。有的时候看着顶着“学生”身份的这个人十分讨厌,还不能下重手收拾。

等这个人过几年超龄了,不是学生了,是人是鬼原形立现。去了身份的光环,就全凭个人或者家族的本事了。大部分人很难出仕,就算有朝一日补了个小官,就等着现实给个当头棒喝。

在身份赋予他们光环的这几年里,还是得对他们格外客气一些的。不幸的是,大部分的人却容易将别人对“学生”身份的爱护、忌惮,当成是自己的本事。

祝缨和气地说:“你将我看得太重,自己的书却耽误啦。”

邹进贤等人是寸步不让,这两年祝缨干的事他们都看在眼里。她说话从来算数,说要争取保送的名额就争取到了,说要公平执正也做到了。南府百姓的生活也更加安稳、富足,也不重税盘剥,南府之前许多乱象都有人管了。是个好官。

既然是个好官,那大家就要维护她。獠人,自己上门,这个没问题。与那些已经接受羁縻的獠人接触,这个勉强能够让人不那么担心。到一个没有开化的野蛮之地,那就太危险了。不可以。

知府万一在山里遇险,救都不知道怎么救啊!

邹进贤等人认为自己担心得有理。这次祝缨出行的动静比较大,由于计划走得更远、离开时间更长,准备的东西也就更多,让府学里一个学生给发现了。他们在私下略传了几句,都觉得这事儿不对。

花帕族他们当然知道一些,比利基族、奇霞族更远,在深山老林里。这边的商人都很少往那边去。

邹进贤道:“彼地多山,舆图上一寸之地,往往要行半日,大人不可不察。”本地这个地理、这个交通,南府已算多山难行之处了,北方来的人都不习惯,再往山里去道路更糟糕。他们认为这样不可行。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大人的决断,哪容你们这些黄口小儿置喙?”章炯本来给祝缨送行的,看邹进贤管得太宽,深觉祝缨脾气太好。小崽子哪里知道,凡官员想要做出点事业来就没有不辛苦的。这两年看下来,祝缨的能力能力应付许多挑战与险情,连带的全南府的官吏虽累,也都能跟着刷政绩,再让大家蔫头耷脑过日子,谁也不愿意。

邹进贤不服气地道:“我等学生若只是死读书,不能心怀天下,要读书何用?”

章炯心说,你以为你现在读书读出什么成效了吗?

他还要训斥,祝缨开口了:“危墙?难道要眼看着墙塌了不管么?就等着它塌?医人看到病人,不会等着他死,母亲看到孩子饿了,不会让他自己去找吃的。我要把危墙加固砌好让它不至于倒塌,怎么能不靠近?哪怕为了拆除重建,也是要走近的。”

邹进贤道:“那也太危险了,大人不当以身犯险。”

“那让谁去?我都不肯去了,还能派谁去?我自己在府衙高卧是不能服众的。人心不服,领了差使也是应付,并不能办好差。”

她的话让邹进贤无法反驳,邹进贤仍是认为这样不安全,他说:“大人也该增加护卫才好。”

祝缨心想,我要增加护卫,你还没跑到我跟前就得被扔出去了。她说:“我自有安排。你们回去好好读书,别再叫你们博士担心了。”

她已远远地看到了博士和助教磕磕绊绊地往衙门这边跑,想来是刚发现自己学生跑出来干大事了。

祝缨对博士道:“他们就交给你啦,好好讲道理,不要一味地只知训斥。”

说完她不再看邹进贤,对章炯又嘱咐拜托了两句,章炯道:“大人脾气太好了。这些学生,最好哗众取宠,有事无事就要表现自己。遇事总爱发表些见解,谁都没他高明,总想让人听他的,视天下为棋盘、诸人为棋子,指指点点要下一盘大棋。”

祝缨笑道:“跟他们使脾气也显不出威风来不是?府里就拜托啦,你在这里稳了,我在那边才能安心干事。”

章炯道:“大人早去早回,咱们还得去州城见刺史大人纳粮呢。”

“我一定会在出发前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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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一个小插曲耽误,祝缨到达馆驿的时候,两对舅甥都已经收拾妥当了。祝缨这边又带了仇文与几个各族的商人。喜金与路果都不认识商人,其中有一个商人却认识他们俩——他是花帕族的人。此外又有吉玛、西卡族的,他们就更不认识了。这些商人都至少会两三种语言,否则不能沟通经商。他们的衣饰已有了不少山下的特色,有些混杂。

郎锟铻问道:“这几个人是干什么的?”

祝缨道:“通译。”她出了钱,雇这几个人陪她走这一趟。此时山下正在秋收,生意逢着淡季,正合适雇人。若是到了过年前后,想雇人就得出高价了,还不一定能雇得这么齐全。

这几个人,祝缨就点了仇文做一个小头目,由他来安排。因为他是其中识字最多的。

苏鸣鸾扼腕,早知道就应该推荐苏晴天或者苏灯的。看来义父是想统合各族,身边需要一个这样的人物。她自己有阿苏县要管,那是根本,苏喆又还太小,母女俩无法自荐这个项目。唉……人还是少。

祝缨也有这样的感觉,她可用的人手也不多。身边的人优缺点都比较明显,稍全面的如项家兄妹,项安盯着糖坊,项乐则需要在她身边随时接受一些任务。高质量的手下是很难得的,只能慢慢来。

她含笑对四人道:“那咱们就动身?”

他们都说:“好!”

几人都骑马,并不疾驰,衙役们还押着车,梅校尉不久前才放了话,现在祝缨要人,他也挑选了两什的健壮士卒由两个什长带领,再派一个自己亲兵跟随,一共二十一个人,也都佩刀跟着。

郎锟铻等人看到山下的佩刀军士心里稍稍有一点异样,看苏鸣鸾面不改色,他们也就镇定了下来。

先去路果家,喜金仍然说:“路上拐个弯儿就是我家了,到他家还要再走三天哩。”

路果道:“抽签是我抽中了的。”

两人吵吵闹闹,祝缨与苏鸣鸾、郎锟铻相视一笑。他们没有去先去阿苏县,而是穿过塔郎县。祝缨对塔郎县远没有阿苏县那么熟悉,阿苏县比较大的几个寨子她都去过,阿苏县的地理也还算熟悉了。

塔郎县的山比阿苏县更险一些,从塔郎家的大寨再往山里走,道路愈发难行,郎锟铻的随从抽出刀来开始砍去路边伸出来的横枝为队伍清道。不多时喜金的随从也加入了起来。他们都用一些类似柴刀的长刀,手起刀落十分利落。

梅校尉的亲兵见状,招呼一声,他们也抽出佩刀,将道路拓宽一点。苏鸣鸾道:“山里路不好修。”

郎锟铻道:“我这是已经修过了的。”

祝缨点点头,山里修路是难的,朝廷修的官道也会遇到山川阻隔,每逢此时都很耗时耗人,这里到处都是山,难度可想而知。她回头说了一声:“金三。”

金三是个面色黝黑的中年人,一双粗糙的大手,背略驼。小跑上前道:“大人。”

祝缨道:“你看看这山。”

祝缨自己也干过工程,懂一些,然而不可能事事都自己去干,她让彭司士给她准备了工匠,这些工匠在南府都算是熟手,金三长项在修路。

金三看了,也说:“坡更陡,比咱们那儿修路更难。”

郎锟铻道:“要不是山高路险,河宽水急,怎么挡得住北边的xx。”

后两个字祝缨没听明白,想必不是什么好话。许多专属骂山下人的话,是不会有人特意教祝缨的。

祝缨记下了这个词的发音。

过了塔郎家的大寨,再走一天,在一处小寨里休息。这里也是塔郎家的地方,小寨主是塔郎的一个远房兄弟,他们见了面,拥抱了一下。郎锟铻向祝缨介绍了这位兄弟,大兄弟人也开朗,对祝缨行一个礼好奇地看着她,道:“他们都说大人会说利基话。”

祝缨笑道:“你要考我吗?”

听她说出口了,这兄弟仍然带着惊讶的表情道:“真的会?!”

郎锟铻捶了他一拳:“你现在不是听到了?”

祝缨会说利基话,跟这位大兄弟就能聊上了,她问了这山里再往西的地理,又问了他们庄稼的事儿。以前种稻米的亩产是什么样子的,又问了寨中普遍用什么农具。塔郎家与她接触得不多,不像阿苏家,早几年前就开始陆续更换农具了。

祝缨看了这里的农具,开始看的几样还行,到后来直皱眉,这里甚至还有用石片、动物的骨头等磨制而成的铲、镰之类。她拎起其中一件,翻来复去的边看边说:“用这个东西干活,费力又干不好。”

郎锟铻道:“我寨子里的更多更好一些。”

祝缨道:“我们总说,要想干好活计,家什得趁手。干得又快又多,收获得才多。”

郎锟铻道:“这些奴隶,太闲了不好。”

祝缨轻笑摇了摇头,她也不指责郎锟铻这样不人道,而说:“怪可惜的,本来能有更多收获的。”山里产量低,一是土地确不太肥沃,二就是这个了。

她对郎锟铻道:“你自己的族人,也有人没有奴隶的,他们用的家什趁手吗?你先给他们换些新的,他们给你纳粮,你得到的也会多些。我看着你们收获少,心里也很着急呀。”

郎锟铻道:“我正想同大人说这件事。能教木匠么?”

祝缨道:“当然可以。”

他们聊天很自然地又聊到了此行,祝缨对花帕族的二人说:“还有一件事你们要知道。”

路果问道:“那是什么?”

祝缨指着苏鸣鸾与郎锟铻二人,道:“我与他们两个都有约定,不互相收留犯人……”

她将与这二族的约定一条一条地说出来,喜金道:“‘宝刀’已对我说过了,这个当然好,我本来也不收留开罪他的人!”

祝缨道:“我说的却是,以后你们四家,也都不互相收留犯人。”

喜金、路果对望一眼,说:“好!”

按照经验,这是最容易达成的一项约定。祝缨与他们在小寨里先达成了这一条,第二天路上,他们边走边聊,祝缨不断套他们的话,将情况与之前搜集的印证。赶路劳累而无聊,有人聊天二人也都乐意。

祝缨是个会聊天的人,半天功夫,连他们族的起源传说都套了个精光。并且知道,花帕族的花帕绣花还是一个“从山外来的美丽姑娘”教的。以祝缨编史诗的经验来看,这恐怕得是山外逃户。每当税赋重、富户嚣张的时候,都是逃户泛滥的时候。

不少人跑进深山,他们也会带进去一些技艺,环境所限这些技艺很难升级,在流传的过程中又会有些微的变形。如果人数不多、不能聚集,连语言也很难维持原来的,会逐渐抛弃母语。

祝缨还套出了另一个重要的信息——两家都要求娶另外一家的女儿,不但因为女儿好看,还因为这女儿的爹占据了一块比较肥沃的平地。山中一片平地,很难得,种什么都方便。这两家也打不过人家。

二人还就这一家的武力进行了一番评估,说:“不如小妹/宝刀家。”

但是人家离奇霞、利基比较远,这两个比较能打的部族没法过去抢占这一片地方。要抢也行,就是得抛弃现在生活的地方,举族过去,代价更大,只能不了了之。不过祝缨估计,如果两家被山下大军再逼一逼,可能就要一个赶一个,往山里更深的地方抢占“好地方”了。

祝缨道:“山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有,”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就是不好弄。”

祝缨好奇地道:“这么有意思?远么?我还想看一看哩。”

路果和喜金都说:“不远。”

“除了他们家,还有别的地方也有平地吗?”

“应该有吧。”

祝缨心道:那是得看一看!哪怕需要十天二十天的路程,如果有一处比较适合迁居的,也是非常合适的!

他们边走边聊,渐渐投机,路果和喜金也都说了,他们也偶尔会人祭,不过不像外甥家那么凶,也没有外甥家那样对单一人祭方式的执念。有时候就是不拘男女老幼,抓个奴隶砍个头,脑袋往上一放,就算祭了。

祝缨正要说取消人祭的事儿,忽然前面探路的人吹了一声口哨,队伍停了下来,都安静了。对面也吹了一声口哨,然后是一个声音问:“什么人?”

利基话。

这边说是塔郎家的,那边说:“是女婿吗?”

郎锟铻上前,道:“是我。是阿爸吗?”

他亲爹死了,来的是岳父。岳父家的家名音是“林顿术”,意思是“山雀”。岳父家听了女儿的信息,知道与山下和好,也有所意动。但是郎锟铻有他自己的想法,先联络的是自己的舅舅家。岳父也不肯吃亏,先在路上等着了。

这下可撞上了!

他说的是也是利基话,哈哈大笑着鞭马与郎锟铻同到了祝缨面前。郎锟铻笑道:“这是我阿爸。”祝缨看出郎锟铻笑容里的小尴尬——虽然一族只有一家是个误会,但是同族里,还是自己家先多跑两步是正经。

祝缨也用利基话跟这位岳父问好,说:“你的女儿眼睛很像你。”

岳父很高兴:“你真的会说我们的话,那个孩子哪里都像我!说话也痛快、做事也痛快,从不藏事。我更是这样的!”

郎锟铻道:“是这样的。我与阿爸才能处得很好。”

苏鸣鸾好悬没翻个白眼,岳父也看到了苏鸣鸾,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是由于也经常对着打,互相也见过几面。

岳父道:“你这女子,什么样子?我总比索宁家好说话。”

索宁家也是奇霞族的,但是与阿苏家等同族之间关系也比较恶劣,难说谁是谁非。与之相对的,他们“山雀”与塔郎就全不同了,甚至会联姻。

苏鸣鸾道:“索宁家的人再不讲道理,见了我也得好好说话。”

祝缨给他们打圆场:“我倒想所有人都好好说话。”

岳父中途截胡,一定要祝缨到他家寨子里看一看。喜金道:“这是我的客人。”路果也说:“也是我的客人。”

岳父道:“一家的客,就是大家的客!你们今天也到不了你家,是要休息的。哪里休息不是休息?”

喜金心道:你好狡猾!怪不得你女儿也总与我姐姐吵架!又将“哪里休息不是休息”这话学了去,他家比路果家近!

嘿嘿。

由岳父引路,他们到了岳父的寨子。寨门前,祝缨也看到了一排的杆子,上面也摆着几颗人头。

一行人进了岳父家的寨子,路果比苏鸣鸾紧张得多,他死死盯着祝缨,就不有让塔郎家的亲戚争了先。岳父没找着机会,只能在宴会上提一提自己的事儿:“听说大人愿意为我们说情。”

祝缨道:“当然。”

“大家都一样?”

祝缨道:“看你人有多少、地有多大。我不是瞧不起人少地小的人,你只有一百人,要与有一千人的说话一样有份量,那也是不公平的。比如一个家,只有一个人,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说,一家只要有一瓮米就行了。另一个家,他有十口人,只给一瓮米就要饿死人了。这样的事不能发生。”

岳父想了一下,他的人口不算少,起码比喜金的多,自然代入了人多的,道:“你说得有道理。”

祝缨道:“还有……”

她又将一些约定给说了出来,顾同将他拟定的那个“约定”的草本从怀中取出,递给了祝缨。苏鸣鸾抻头看了一眼,又低声对路果说了。郎锟铻就对仇文拼命使眼色,仇文垂下眼睑,过了一阵儿才稍稍上前,也看了一眼,对郎锟铻点了点头,示意没事儿。

岳父道:“那是什么?我们是看不懂的。”

祝缨道:“约定。他们四家都已答应了。”她又将约定的内容对山雀说了,山雀也听女儿说过了,正因听了这些觉得可以接受,才有了今天截胡。

他说:“好!那我——”

路果与喜金都要跳起来了,祝缨安抚下了他们,道:“我与你们三个都不如同他们两个这么熟悉,不是我不信你们,你们与我相处得少,也不太信我吧?不必着急,我们可以边走边聊,你们看看我是怎么做事的,心里没了疑惑,咱们再谈下面的事儿。不可信任的人,答应了也会反悔,给予了也会再夺回去。只有信任了,才能长久相处。我是想与大家长久相处的。”

她不急,另三人也慢慢冷静下来。

岳父拍板:“明天我送你们走一段路吧!”

祝缨道:“好。”

——————

祝缨巡游的队伍越来越大,下一段路也更难走了一些。祝缨也不怕走得太慢,去的时候是陌生的路,走得总会慢一点。回程队伍没有这么臃肿,会快不少。她的预算是二十天左右,来得及。

又走两天,才到了路果家。路果家与喜金家是相连的,穿过他们两家就是他们之前说的那个想求娶的“艺甘”家。喜金想拿山雀的话术,也中途截了祝缨先到他的寨子里去,路果一直盯着,好悬没跟他打起来。

喜金嘟嘟囔囔,祝缨道:“每一家我都会去的,我不会偏袒哪一个人。”

她先到了路果家,这里的山没有塔郎家的陡,但是起起伏伏的。路果家的寨子也不算小,也不像利基族那样在寨子外面树杆子放人头。

祝缨仔细询问风俗,对山下人来说,最困难的不是风俗与山下有差别,而是他们各族之间还有不同。不能以某一族的习惯概括所有。亏得她记性好,眼前这三族的语言她又都懂,除了苏鸣鸾,其他人都越来越惊讶。包括郎锟铻,都信了她是确实有心与各族相处的。

所以祝缨不喝酒他们也不在意,说要取消人祭的时候,也都没有掀桌。

唯山雀岳父说:“那不祭神灵,祖先和神灵都要发怒的,降下灾祸来怎么好?你说的仪式虽然隆重,就怕不是神灵喜欢的。”

祝缨对项乐道:“拿过来。”

项乐取了一只小坛子过来,祝缨命拿了碗来,从里面取了一碟子的糖,道:“尝尝。”

“糖?”

“一个人头七斤半,照三个算,一年你五次大祭,我给你一百二十斤糖。赎你们的人牲。”

越穷的地方,人越不值钱,人命越不值钱,人祭才会越横行。以等重的糖换人头,别说是奴隶了。寨子里的普通人,如果是买卖的话,也是高价了。

祝缨又加了一句:“每年。”

接着再对苏鸣鸾和郎锟铻道:“你们也是。以往我手上还没有这些,现在有了,给你们补上。”

苏鸣鸾忙说:“我不用。我受义父教诲,受益颇多,且人命珍贵,本就不该如此。”

祝缨道:“你不要,他们就不好意思啦。”

郎锟铻想了一下,不要,有点说不过去,要,又显得不太合适。说:“我只要今年。”

祝缨道:“要给的,我说话算数。你们自己不想要,也要给族人一个交待。马上就要废止,万一有点小不顺,他们就要嘀咕。有东西在,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会小些。”

山雀岳父道:“那就说准了!”

祝缨笑道:“好。”

花帕族也是没有文字的,各种统计也是无从谈起,祝缨在路果家看了又看,也没个账本儿能给她看的。祝缨只能靠经验粗略估计一个大概。

眼前三族五家里,只有阿苏县才开始进行一些粗略的统计管理。其他人都看在眼里,这几年阿苏县是比以前更强了的。喜金就迫不及待地请祝缨到他家去。

祝缨又在路果家附近的山里小转了两天,也看了他们的农具,也看了他们的织机。又看了他们的田,这里的稻谷也快成熟了。看他们的各种手艺,将果子壳做成好看的摆设,看他们制皮革,看他们的银匠和铜匠。路果家有一个“特产”,朱砂,不过开采出来比较困难,又难运输。

又看他们的饮食,知道他们这里也就路果这样的人能吃上糖和蜜,普通人连盐巴都很少能够吃到。

祝缨叹了口气:“百姓吃盐都是难的。”

路果大大咧咧地说:“也从北边儿能运一点来。”

祝缨点点头,心道:不吃糖还行,不吃盐是真的难受。我得给南府多弄些盐来。可惜不靠海,不好煮盐,盐仍是很贵。

接下去在路果家不便再深入探查了,如果想认真摸底,并不是几天功夫能够完成的,一个山头就够她爬一天的了。其中又还有河流阻隔等。她现在只能沿着他们之前已经开发出来的山路走马观花,记一些山川地理、人文风情,看比不看强。

路果家与喜金家之间有一道山谷,两侧山壁很徒,像是两面墙,中间的山谷就像是夹墙中的小巷一样。祝缨心道:虽说我不懂兵法,然而若是朝廷真想兴兵深入,这里真是绝佳的埋伏之地。

见她沿着山谷往前望,路果道:“再往前,出了这道山口,再走一天,就是艺甘家的地方了。”

喜金忙说:“先到我家,我家那里有另一条通往艺甘家的路!”

路果嘲笑一声。

祝缨道:“好。”

喜金家与路果家的差别在于他没有朱砂特产,却有个铜矿,喜金的寨子里各种铜饰犹多。铜鼓、铜铃、铜种等都有。甚至铸了一张祭祀用的青铜的长案。

他们冶炼的水平又不太高。祝缨也不会炼铜,不过大理寺当年有过一个私铸铜钱的案子,那案子还是苏匡去办的,苏匡办案还是可以的。祝缨看过卷宗也看过物证,粗糙地知道铜的成色、分类、工艺之类。

比起山下的手艺,喜金家自铸出来的铜器做工比较粗糙。喜金家稍好一点的地方在于,他铜比较多,有些工具用铜造,很少用竹石之类。

祝缨等人又在喜金家过了两天,眼看出来十天了,跟随的人便要请示祝缨回程。祝缨算了一下路程,道:“咱们再往里走,看看艺甘家。”

她请喜金带路,特别要走那道山谷。这山谷极长,远看不觉,一走进去便觉有些寒冷,两边的山像是随时会往中间砸过来一般,有种“危墙”的感觉了。梅校尉派来的健卒倒有点见识,他们执盾上前,护在祝缨两侧。

祝缨好奇地问:“这是做什么?”

亲卫道:“以防有碎石落下。”

祝缨点了点头。

走了半天才出了山谷。出了这道山谷,地势也只是稍稍开阔了一点,还要再走半天,才到一个比较平坦的小平原。群山环伺之中,人也主要沿着山边河溪居住。

喜金、路果与艺甘家的当家也算熟识,他们又送了信过去。艺甘家对朝廷的兴趣不像他们那么大,艺甘家的洞主笑道:“他们两个又要闹笑话了,什么时候有山外面的官员到这里来了?一定要为了要给他们的傻儿子来求娶我的女儿才故意说大话。男人不能自己求得心爱的女人,却要父亲出面,这算什么本事?他们还不如索宁家的小子。”

索宁家与他们家也是相近的,花帕族与索宁、阿苏两家是一个三家交界的状态。再往北一点,塔郎家、山雀岳父家与喜金家也是这个状态。

手下问见不见,艺甘洞主道:“请进来喝酒吧,喝完了让他们走!我的女儿不给懦夫。”

祝缨就搭着“骗子懦夫”的东风,一同进了艺甘家的寨子,随从们都捏了一把汗。

祝缨等人的穿戴首先就与各族不同,艺甘家虽在深山,也见过几个山外来的商人,祝缨这样的,没见过。往上追溯,他们上次见到山外的“体面人”还是上次大家一起被骗到山外挨火烧。那也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大部分的年轻人看着祝缨等人都觉得又好看又怪异。

艺甘洞主大笑着出来迎接,他不让女儿出面,自己走了出来寒暄,看到祝缨吃一惊:“你是山外的人!”

祝缨道:“对啊。”

艺甘洞主又说:“你、你怎么会说话?”

祝缨笑道:“我不是哑巴。”

艺甘洞主小心地问:“真的是山外的官?”

“对。”

喜金、路果都上来说:“难道我们会骗你?”苏鸣鸾与郎锟铻以及山雀岳父也都说:“他是。”

艺甘洞主站在原地,半晌才说:“请进。”

祝缨道:“打扰了。”

艺甘洞主本来就准备了酒食,现在默默地命人奉上。

艺甘洞主对于朝廷的官有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之感。本朝建国之初,大军摧枯拉朽一路南下,百夷宾服。又过二十年,朝廷富强,又用心经营,才有了他们愿意因为山外一个知府的号召下山齐聚的事儿。哪知是个陷阱,人家要他们的人头和地盘,还要掳掠他们的族人。

艺甘洞主家也吃了大亏了,他们又离南府更远一些,平素接触不多,眼下并不想冒险。

艺甘洞主道:“我在这里挺好的。”就这路,他跟山外有什么接触都不划算。

苏、郎等人也都觉得祝缨此来是有些草率的。

祝缨心里早有预案,道:“他们有意有心,才能有敕封的事。我与洞主之前也不认识,也没有恩怨,洞主也不愿意,当然不好要洞主像他们一样。我此来是为另一件事——我的城里也有花帕族的商人,我不能不管。如果他们与洞主的寨子、族人发生纠纷,又或者有死伤,这样的事情我就要管一管了。与其到时候再争执,不如趁现在我进山了定一定怎么办。”

艺甘洞主想了一下,道:“那样的事很少。”

“对。只要有,我就得管到。我与他们也都有约定了。”

苏鸣鸾道:“阿爸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与义父约定了犯人怎么处罚。那时候我还没有做官。”

艺甘洞主道:“你真的认了山外的人做了义父。”

祝缨道:“大哥将儿女托付给我,我就要照顾到。”

艺甘洞主又打量了一下苏鸣鸾,苏鸣鸾的装饰也比别人更好,尤其是她的佩刀。艺甘洞主借着喝酒的动作思考了一下,道:“怎么定?”

这个约定祝缨与几家都订过了,已经非常的熟练了。

“我们不收留你的罪人,你也不收留我们的。”

艺甘洞主不用多想就说:“这个可以。你这个官,太热心。”

“我是为了我自己。还有,如果你愿意,不拿他们几家的人做人祭,我拿糖来与你换,算赎买祭品用的。”

艺甘洞主感兴趣地道:“怎么换?”

祝缨道:“一年,一百二十斤糖。”

“每年?”

“对。”

艺甘洞主道:“我不要糖,我要盐。”

祝缨道:“你答应了?”

艺甘洞主点点头:“我可与你们约定。”

祝缨道:“你要盐,咱们就得另谈了。”人更需要吃盐,她要杀价。

艺甘洞主正准备还价,外面又响起了嚣闹之声的。他们望向门外,有人从寨子外面一口气跑到洞主的房子门口,说:“洞主,索宁家来人了!”

苏鸣鸾的手按到了刀上,死死地盯着艺甘洞主。艺甘洞主背上冒出了一点冷汗。郎锟铻等人也警惕了起来,他们相互之间并不友好。

只有祝缨说:“又有新客了吗?”她身后那些健卒们恨不得将她装进麻袋扛出山去!

艺甘洞主道:“是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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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不善。

来的人是索宁家的一个年轻人,他比郎锟铻小几岁,一身的腱子肉,高大,浓眉大眼。是南人中少见的壮汉。

索宁家离艺甘家比阿苏家要近一些,艺甘洞主对苏鸣鸾是忌惮,对索宁家又多了一些敬畏。

他低声说:“是索宁家的洞主。”样子像是并不很情愿。

说话间,那人已如一道风一样的刮到了门前。祝缨心道:人没有被拦在寨子外面,你们是有些交情的。

索宁洞主耳上也挂着大大的银环,蓝衣镶边,脚上一双牛皮的鞋子,鞋尖翘起。他大步地走了进来,看到祝缨的时候明显一愣:“真有山外人过来?我还以为是乱说的呢!”

祝缨道:“那现在看到了?”

索宁洞主看了一眼苏鸣鸾,道:“来了又怎么样?你们为了哄人,什么事做不出?养肥了猪,到过年宰了吃肉。只有傻子才信你们。”

苏鸣鸾道:“你嫉妒我们罢了。”

“呸!嫉妒你们会变成烤猪吗?”

一语既出,苏鸣鸾也沉默了一下。

祝缨看着这个索宁家的年轻人,觉得他可爱极了!

她说:“你们还是记着当年那场大火,是也不是?”

年轻人冷笑一声:“你们以前可也干过先骗人,假意对人好再害人的事儿!谁能说你现在这不是假的?谁一开始不是装成好人?我们已受了一次骗,难道还要再受一次?”

因这年轻人一人,将所有人的心思又都搅动了起来。

祝缨不怒反喜,对艺甘洞主道:“附近哪里还有空地。”

艺甘洞主没听明白:“什么?”

祝缨道:“我要在这里建一座院子,我的院子。”

她工匠都带来了,就是要建个小小的寨子。各族之间的地图十分不准,谁都说不太明白各家的地盘具体的界线。祝缨就钻这个空子,打算给自己在几族交界之地选了一块地方。

这地方离艺甘家很近,依山傍水,当然,这儿哪里都依山,只要选个不会为塌方滑坡所苦的地方,有一条小路通连外界,有水源就行。从修路的到砌墙的再到打家具的,她什么匠人没有呢?

她命人圈出一块地来,当成营地。又命工匠斫竹为器,先搭一个简单的竹楼。

她对索宁洞主道:“今晚我就住这儿。我下个月还过来,你要觉得我骗你,只管来找我。”

顾同大惊:“老师?!!!”

祝缨道:“我还不能有个别业?”

苏鸣鸾叫了一声:“义父。”

索宁洞主也大感意外:“你……”

祝缨道:“我家里在秋收,我得回去看看。秋收完了我就回来,到时候请你喝酒。你请我喝酒也行。”

太冒险了,顾同想,却不能当面拆老师的台,一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索宁洞主冷笑道:“你们是要来抢占我们的地方吗?”

祝缨道:“你也可以下山,可以买房居住。哦,你还不是朝廷的百姓,那这样吧,只要你接受我们已定好的约定,你下山,我也保证你的安全。”她微笑着说,对仇文打了个手势。

仇文上前,将祝缨之前与各族的约定说了。索宁洞主皱眉,竟然发现自己在其中找不到什么不好的内容。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艺甘洞主道:“我过两天再来找你喝酒。”说完,扬长而去。

艺甘洞主道:“年轻人。”

祝缨笑道:“是啊,年轻人。洞主,我的别业就拜托你给照看一下啦。洞主想在山下置业,我也欢迎的。下个月我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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