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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就要过去了,花姐的第一个有名有号的病人温母眼看着大好,花姐欢欣之余却又担心着另一件事。付小娘子如今脸上渐渐有了光彩,在庵堂里顶了杜大姐之前干的活计。头上的伤也结了痂,天气火热不好再捂着,索性就晾开了。她的儿子仍然虚弱,但是一天也能多醒一阵儿了。

花姐每每看到她就想起自己曾经对祝缨说过她的事儿,也不知道她丈夫的死与祝缨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花姐犹豫了两天,到底不放心,尝试着问祝缨:“别是你妨死他们的吧?这是不是要折你的功德?”她想,如果真是有什么代价,不如就让她来吧,她尽力多救治些人好来折抵。

祝缨当时正在做绢花,听了忍不住笑了:“什么?什么?妨?叫你别信什么神神鬼鬼的了,世上哪有鬼神呢?依我看,都是巧合才有这样的结果。”

花姐仔细看她,祝缨也回看,花姐从祝缨的脸上实在不出端倪来,说:“你说是就是。”这才渐渐高兴了起来。

她们俩说说笑笑,将张仙姑也引了来。张仙姑近来家务活都有杜大姐承担了大部分,愈发的闲了,问祝缨:“明天我同温大娘子约了去庵里,她家大郎陪着呢,你也来吧?”

祝缨心想,这陪母亲上香也是许多人该做的事,明天是休沐,时间也正好。便说:“好。”

一家子除了祝大都去慈惠庵,只有祝大依旧去找老徐,说:“他这回是真的要不好了,我得看看。”

祝缨道:“那你雇个车,坐车去。天还热着呢,别中暑了。”

祝大美滋滋地答应了,且说不用给他钱,他自己有钱雇车。张仙姑在他背后真翻白眼,这一回倒是没有再下他的面子——张仙姑看到了正在扫地的杜大姐。自从家里有了仆人,张仙姑说话也越来越克制了一点,总觉得要给家里人留那么一点面子才好。只是常常会忘,今天是看到了,就又想起来了。

外头杜大姐并不知道自己是张仙姑的一道紧箍咒,扫完了地,又检查水缸是不是满的,再看碗橱上的纱布有没有盖好、老鼠夹子上有没有老鼠之类。最后回到自己房里,拿出个笸箩,搬张凳子坐在大门边上做针线。祝家给她添了四季衣裳,一季只有一身。上次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祝缨要给她带添一身,她没有要,讨了半匹张仙姑用剩的布,准备自己做。花姐帮她裁了,她现在自己缝,预备缝完了的碎布再做两双布鞋。

一边缝一边想,这样的主人家,算不错了,给衣裳给鞋,吃的也跟主人家差不多。祝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也没什么规矩。吃饭就一张大桌子,只有祝缨偶尔会在自己房里加一顿餐。杜大姐也不敢上桌,也不想上桌,一来不是一家人,二来自己吃更自在些。她要么在厨房、要么在自己房里,先把主人家桌上的饭菜盛满,再拣剩下的给自己盛,也能每天吃点肉。

也不挨打,她想。

缝完了一只袖子,她也拿定了主意。当天晚上,拿见花姐和祝缨又一处读书,便揣了那张契书到了西厢,当地一跪。

祝缨正在西厢北屋里的书桌后坐着,花姐打横,一见她跪下了,两人都吃了一惊:“怎么了?”

杜大姐把契书拿了出来,也不说话。祝缨与花姐对望一眼,花姐过去扶起她:“有什么话,起来说。这个,不是让你收好吗?还没烧掉吗?”

杜大姐将契书放到桌上,说:“我拿着这个没用的。”

祝缨道:“没用就烧了它。你的叔叔是不敢过来的。”

杜大姐见她不收,反而急了。她叔叔敢不敢过来,全是看这位主人家的意思。她承这么大的恩情,就这么拿着月钱,跟没事人一样?想想好像也不对劲儿。邻居背地里说:小祝大人心软是心软,心软的人硬起心肠来才是真的狠。

杜大姐又跪下了:“您、您收下吧。”她嘴也不灵,心里有那个意思,因没读过书没见过世面,总也不能将那个意思翻出来。

花姐道:“小祝。”

祝缨道:“大姐,你收下吧。”又使眼色让她去安抚杜大姐。杜大姐这个样子,她看在眼里也明白。日子过得下去,谁想当仆人呢?自己的原因,祝缨甚至一开始都不是买仆人,而是雇。

花姐今天这书是看不下去了,带着杜大姐去了东厢,两人低低说了一阵儿。杜大姐心眼儿实在,花姐当然是个好人,尼师收留她更久,她必要把契书奉上。花姐只好收了她这契书,对她说:“雇你的时候讲好的事儿,还是不变。”

杜大姐心中稍安,道:“好。”

花姐知道她这样心里未必好过,与她又聊了一阵儿,约定明天一道去慈惠庵,杜大姐才露出一点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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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一家人早早起来,祝大出去买早餐,杜大姐在灶下烧了水、煮了粥,又熬一大锅绿豆汤,预备放凉了回来喝。

吃完了饭,一家人才换上出门的衣服。祝缨最利索,换一身夏绸,穿一双轻便绸鞋,腰间还是那把腰扇,拿着个长盒子出来。先到正房里:“来,挑几枝戴戴。”

张仙姑正对着镜子来回照,杜大姐不是巧手的梳头丫环,张仙姑还是自己打扮。一看盒子,里面是好枝当季花朵样子的绢花,各色都有,说:“哎哟,这是哪儿来的?你又乱买东西啦!我的东西够戴啦!你瞧,我这簪子金的也有、银的也有,镶珠子的、挂坠儿的,你又买了花儿来!这得多少钱?你得攒着些钱才好!哎哟哎哟,这么多的花样哦!”

祝大正在理衣服,闻言道:“瞧你这样儿!孩子给你的,你的就戴!反正她有数儿!”但是也说祝缨,“老三啊,你也是,花钱别这么大手大脚的,得给自己攒点儿,以后用钱的时候多着呢。”

张仙姑道:“那你还说她!老三啊,我都老啦,拿两个就够啦。今天温大娘子也去,我才戴,跟街坊们我也不戴这个。你该拿去给花儿姐戴戴的,年轻轻的,正该打扮,别总那么素净哩。以后也不用总给我拿啦,得多少钱哦……”她心里还嘀咕,要是你也能这么打扮起来,该多好。这整天,官儿做得威风,我的心里却像做贼一样。

祝缨道:“没多少钱,我自己做的。”

张仙姑扶了扶下巴:“啥?”

祝缨看她拿了两枝,托着盒子出去了:“我给大姐送去。”

那边花姐也梳妆到了尾声,看了盒子也说:“你买这个做什么?我们会自己收拾的,你在外面忙还不够,还要再费这个心。依我说,你也别太耗神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是不是?什么都放在心里琢磨,别累着了。”

祝缨笑道:“这就是弛了。我做的。”

花姐来了精神:“哎呀,做得可真好!本来不想戴的,也得戴一戴。”她拣了朵嫩黄、浅粉并蒂的往鬓边一插,对着镜子照照。祝缨看着绢花衬着她的脸粉嫩嫩的,道:“好看。”

花姐嗔道:“什么呀。是花儿好看。”

“嗯。”

等到了慈惠庵,温家母子也刚刚到。两家人寒暄,温岳与祝缨说些宫里的闲话,什么禁军拿了个私自倒卖宫中器物的小宦官。那边温家婆媳与丫环都一阵惊呼,两人看过去,却是妇人们见面互夸,温小娘子夸花姐头上的绢花好看,张仙姑一时得意,说是祝缨做的。

温岳道:“小祝,还有这手段?”

祝缨道:“哪儿啊,上回破案,物证里的个绢花,觉得着好。随手一做,宫样的绢花三百文一朵,我这个也就只值三十文。”

温岳被逗笑了:“你家仆人,怎么样了?”

“女仆就这一个啦。男仆要跟我出门的,还要仔细些才好。我这人,麻烦。”

温岳道:“旁的还罢了,贴身伺候的可得小心。你照着以后管家的样子去找、去养。唉,都以为有人伺候就可以放心了,其实不是的。养仆人也像习武,你功夫下在哪里,就在哪里出本事。”

祝缨道:“是。你说的对。”

那边女人们拜了佛,又四下转转,又遇付小娘子。付小娘子看着比之前轻快一些,却又仍有愁事。她这里倒不怕被丈夫绑回去了。可是她儿子的病依旧没有起色,弄得她依旧忧愁。有个儿子,她还能守得住,没有儿子,守不守都由不得她了。

众人听得一阵叹息。又叹息她儿子的花费,庵堂慈悲,也不能去填无底洞。

花姐道:“总是要有个正经营生的。”普通女子家里没给她本钱,除了嫁人,针线,洗衣之类,也没个来钱的项目。花姐想劝付小娘子学医,比如儿科,既能照料儿子,又能有门手艺。或者妇科,像她这样,其实也不错。

温母和温小娘子听了付小娘子的遭遇也都同情,说:“花儿姐说的很有道理,你不妨一试。”在她们看来,花姐也算是官眷,行医属于个人爱好、积德行善,所以不将之视作一个职业,而将花姐愿意为她们诊治视作人情。如果付小娘子能习得医术并以此为业,则多个大夫,也是好事。付小娘子也能借此养活自己和儿子。

温母道:“你现有儿子,要好好养他养大。不能只闷头傻吃苦呀!也得看看哪样划算不是?”

付小娘子道:“大娘子说的是。”她其实也在想生计的事,做小买卖是连本钱也没有的,做女仆,就一切不由自己了,恐怕照顾儿子也不可能。她想,不如就先在这里住着,帮着打杂抵了食宿,也好照顾儿子。

温母叫温岳:“先取两贯钱来给尼师,供这小娘子一月食宿,叫她试试。”

付小娘子忙道谢。

他们做了这一件好事,心情都不错,在庵堂用了清淡的斋饭后,各自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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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将张仙姑和花姐送回家,祝大还没回来,张仙姑要歇个午觉:“天儿热,你们也都睡一阵儿吧。”

祝缨和花姐出了正房,给张仙姑把竹帘放下,对花姐说:“我出去走走。”

花姐道:“好,路上小心,怪热的,你走荫凉地儿。”

祝缨笑道:“好。”

她取了顶斗笠戴上,此时的斗笠已不是扮货郎时的粗糙货了,编得细细的,用细布包了边儿。先去老马那儿喝了碗茶,再往赌场转了两圈,也不下注,只在那时看看就出来。最后到了花街。

午后的花街,懒洋洋的,客人不多。五娘家已经换了主事人,一个笑盈盈的三十来岁的女娘看着像是个话事人。祝缨没进去,转看了九娘家,还是那个老样子,看起来像是更幽静清凉一点。她也没进去。

又踱到了后街,站在桥边,犹豫先看老穆还是先去井边,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到了。”

祝缨一回看,正看到花姐和杜大姐两个人,杜大姐手里还提着一个小药箱子。温母所赠的药箱有点大,沉,花姐只在应官眷之邀的时候才让杜大姐背着那个箱子。现在就一个小药箱子,轻便。

三人竟在这里不期而遇!

祝缨和花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问:“你来干嘛?”

杜大姐默默地把药箱尽力提高一点,以示女主人没人做不好的事。祝缨对花姐道:“先忙你的。”

花姐道:“给她们送点药,都是苦命人,我能帮的也有限。”如果能,她是想这条花街整个儿空了才好!她也没地方安置这些人,也不知道让她们做什么好。一个两个的,家里正缺仆人,再雇一二也没什么。这么些人,能干什么?都跟她当郎中还是都跟她去当尼姑呢?

祝缨陪着她,默默去送了药。这个地方居住的条件比小江出租的那个院子还要差一些。小江为人喜欢整洁,她也挑租客,哪怕是出租的院子也要求尽量保持干净。这个院子,很有点繁花开败之后的腐败味道。东一个西一个的红灯笼,她们尽力在破旧的房子上装饰一两件新东西,倒得这里更糟糕了。

花姐到了一间屋子里,里面一般劣质香粉的味儿,祝缨打了个喷嚏。有住在这里的女人拿眼睛往祝缨身上钩,祝缨板着脸一声不吭。正经的房子也有个习惯,譬如正房三间、厢房三间这样的格局,这里的房子是挨着墙建,一排成了个回字形,能盖几间盖几间。一间房子里,一个等着被淘汰的活人。

祝缨闷声不吭,等花姐送完了药,与她一同走了出来。身后的女人们低声叽喳:“怎么办?她男人吗?会怪她吗?”

两人到了桥上,花姐道:“我一直小心着的。”杜大姐也说:“我都陪着娘子来的。”

祝缨笑笑,望向不远处,那里隐隐约约的有个院子里正有人进进出出,搬出些什么破烂松枝、白幡之类,又往里搬几件家俱。

这时,一个小黑丫头沿路走到桥头,张望了一下:“小祝大人?”

三人回头,见小黑丫头抱着一个篮子,里面几个瓶罐。祝缨道:“小丫,你又出去买东西了?”

花姐道:“哎,我们家小丫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说的小丫,还是在家乡时的丫环。

小丫跑了上来,好奇地看着花姐,花姐也对她笑笑。小丫道:“我知道,您是给她们送药的那个娘子,我们娘子说,您是好人。”

花姐笑道:“你家娘子是谁呀?”

“江家的。小祝大人,来坐坐吗?”

花姐也有点好奇,问祝缨:“行不?”

小丫说:“来嘛来嘛!”一力的撺掇。

花姐道:“要不,就算了。”

祝缨正要说话,却见小江拉开了院门往外张望,小丫说:“哎哟,娘子!”

小江往这边走,好像在找着什么,走近了,小丫喊:“娘子!这里!你看看这是谁!”

小江道:“我还以为你丢了!你又淘气!”也走了过来。花姐与她见礼,小江一怔,也福一福:“您是?”

“我家大姐。”

小江脸上一点客气的模样也淡去了,只剩一脸的平板:“哦。小丫走了。”

小丫道:“哎……哎……”

花姐感受到了气氛的违和,也不吭气,依旧福一福以示道别。小江看着她鬓边一朵绢花,抿了抿唇,也福一福。却问祝缨:“祝大人来干什么的呢?这里可不是看风景的地方!也没什么景好看的!”

祝缨扬了扬下巴,小江顺着她的指示去看,道:“畜牲走了,腾了地方,给新的牛马使,有什么好看的?”

花姐一声也不吭,祝缨道:“你总看着这些,心情会不好的。生计有了,就出去走走,散散心。又或者做旁的事吧。”

小江:“我倒是想。可是我一个女人能干什么呢?你能做官,我能吗?呵呵……你们男人就是,站着说话不害腰疼。”

祝缨定定地看着她,小江被她看得低下了头。

小丫也感觉到了不到,低声解释道:“我们娘子有打算的!不行就把这里舍做庵堂嘛!”她又看了一眼花姐,心道,虽没见过,但是娘子平日里是夸她的,还说,自己不定哪天把屋子改做个小尼庵,也出家去。也能照顾些苦命人,如今这是怎么了?

小江声音大了一点点,说:“谁说是庵堂的?我必要舍做道观!”

祝缨道:“那你得准备一下了,崇玄署被查得满头包,如今无论僧道都须得考过了才能有度牒——钱依旧要照交。”

小江气得瞪她。

祝缨一脸无辜说:“天要晚了,我要回家啦,你也回去吧。”

把小江气得够呛,还以为他是故意带着那一位命运极佳的女子过来看她笑话的。但祝缨又不是说来看她的,说是看那死去的老妓的,她有些气苦,说:“也没什么好回的,我也在这里看一看不行么?”

说着,赌气往那里看去,说:“她不是个东西,那个女孩子的命是真的很好很好啊,有很好的人养她。”

祝缨道:“是啊。”他们愿意为她拼命。

她说:“回去吧,一会儿有船要过来了。大姐,我们也回去吧,娘睡醒了见不着人又要念叨了。”

小江看着他们的背影,在桥上跺了跺脚,气道:“回家!明天找个裁缝!”

“娘子要做什么衣服?”

“道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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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祝缨三人回家,杜大姐依旧不说话,花姐小声问道:“那位小娘子是?”

杜大姐闻言看了花姐一眼,也紧张地等着祝缨的回答。祝缨说:“珍珠,她是珍珠。”

“诶?啊?啊!”花姐吸了口冷气,问,“那?”

“回去说。”

“好。”

三人回到家里,张仙姑已经醒了,祝大也回来了,两人正念叨呢。张仙姑问:“你们三个去哪儿了?”祝缨道:“我跟大姐出去送药。”

“哦哦,那是好事儿。”

杜大姐放下药箱就去厨房准备做饭,她的手艺不好、厨艺只比糟糕好一点。煮个粥之类得心应手,烧火烧得又快又旺还省柴,让她调个滋味做个菜,就能要了祝家一家人的命。所以张仙姑也不念叨她不早早回来做饭。

杜大姐去烧火,张仙姑就要去做饭。她的手艺也不咋地,花姐说:“干娘,等我一等,我来吧。”祝缨道:“还是我来吧。”

她去换了件衣服,套了个围裙。无论是刀工还是调味,好歹是正经官家厨子教的,那是比她们都好得多了。张仙姑不肯让她做饭,祝缨道:“再不动动手,刀工都要废了。”

吃完了饭,杜大姐刷碗,花姐又去了祝缨房里,问:“究竟怎么回事?她不是脱籍了么?怎么还住在那里?”

祝缨就把珍珠的境况说了,花姐道:“她是个有想法的人,也犟,也有心结。害,我说什么都跟说风凉话似的,只怕她今天又要误会了。”

祝缨道:“不然呢?终究得她自己走出来。我已叫老穆帮忙盯一下,别叫有人骚扰她。”

花姐犹豫了一下,说:“还有一事,你要谨慎些。你……”她打量了一下祝缨,人如青竹,不好说什么顶俊的贵公子,却也是个可亲的小官人。祝缨以前就可爱讨喜,现在更是温和可亲。小江已然命苦,又无依无靠,给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太多的关怀,如果没有个界限,容易让姑娘误会。

就好像在陷阱里放了一块肉,肉也无辜,猎物也无辜,可是陷阱又是实实在在的。

她把自己的担忧说了。

祝缨道:“我去那里,也不是特意为了她。连她,都是今年办案的时候偶遇才知道的。”

“咦?”

祝缨道:“以前,我娘也不让我去那种地方。后来,我自己也不愿意去。但是近来我总想到一些不好看的地方去,去看看,看一些京城繁华、宫殿壮丽辉煌、侯府锦绣富贵、咱们家小日子红火之外的东西。我怕自己忘了,忘了世间还有苦。忘了苦,心里的刀就锈了、钝了。我……不想变成周游那样的人,连变成王大人那样的人也不想。”

“小祝?”

“大姐,我要做他们那样的人,真的太容易了。”

“当然,你是有本事的,也肯干,心地也好。”

祝缨摇摇头:“我一直以为,人只要努力,总能有办法过得差不多的。可你看看,付小娘子不努力还是那街上的人不努力呢?小江心地不好吗?她们换来什么结果了?是老田不能吃苦,还是杜大姐不能干活呢?他们又怎么样了呢?”

“小祝!”花姐严肃地说,“你别想迷了!以前,娘常说,满眼是菜,就不知道吃什么了。你上桌了,在桌边儿坐着了,别想那么多,咱把饭一口一口的吃,好不好?”

祝缨看着她严肃的样子,轻轻一笑:“就是跟你说说,不说不痛快。其实在桥上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

祝缨道:“我要写个奏本。女人做官,也不是不可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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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从来没写过正式的奏本呢!现在就要写一个!这是她这两天一直在想的,世间的不平事何其多?像杜大姐、时小娘子又或者牛家养女那样的事更是不知凡知,花姐当年,不也是如此么?又如莺莺燕燕她们……

叫她遇一个捞一个,她既没这个想法,也觉得心思。她想了好几天,不由想到王云鹤所言的“有序”。然而这些人的不快活,难道不是因为现在的“序”么?既然“序”这么要紧,又能为恶,那么王云鹤所言之“变法”又何妨一试?

她知道,王云鹤说的“变法”当时大半说的是法条的修改补丁,这不妨碍她有其他的想法。

她想,她或许可以先做一件小小的事情。

她既在大理寺中,对这个朝廷的所有部分里最熟悉的就是大理寺,所思所想,便也从大理寺开始。大理寺狱里囚犯有男有女,既然男女分监,为什么不设个女狱丞?不招几个女狱卒呢?不是要讲“礼”吗?“礼”不讲究男女大防吗?

大理寺现在杂事归她管,那她觉得这样就不错!

大理寺关的女囚还有许多以前的诰命夫人呢,弄个把女狱丞看着怎么了?万一是冤的,牵连的,弄男狱卒看着,还要不要脸了?

见她这么快就平静了下来,花姐道:“我来!”她也卷起袖子,帮祝缨磨起了墨。

祝缨心里打了个腹稿,主要是为了奏本的格式,哪里要进一格,哪里要另起行之类。然后提起笔来开始写,毕竟是第一次写奏本,除了格式,大概别的东西都是照着自己曾经看过的有限与大理寺有关的奏本扒的。

她就有一样本事,节俭,极少写错字要浪费纸的。写了一遍,把奏本摊在桌上晾着,对花姐说:“你看看,这样行不行。”

花姐问道:“我能看吗?”

“怎么不行?”

花姐一边走到她身边来看,一边说:“我常听说,大臣们写奏本不可以让别人知道,奏了之后都有不叫人知道的,何况上奏之前?你要当心的。”

她只说了这一句,没等到祝缨的回答她已看得入迷了,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猛地转身:“小祝?!”她声音都劈掉了。

祝缨皱皱鼻子:“从九品,差强人意。还得给资格加限制,否则那些鬼东西就更不会同意了。什么上查三代啦之类的……以小江的脑子,不比大理寺一些笨吏强?一旦事成,时小娘子难道不能争一争的?切!”

花姐颤声道:“以前从没有过的,就怕他们不答应。”

“有什么东西是以前就有的呢?咱们住的房子,也是以前没有的,也是有人造出来,有人买下来,咱们租过来。咱们吃的米,种它的田也不是平白就有的,也是有人开荒,有人把薄田养肥,有人种米,再到咱们碗里,不是吗?哦,米还得煮熟呢!”

花姐道:“可也就像开荒,要费时费力,不知多少功夫,有时候一场大雨,又要重头再来。”

“没指望容易呀。吵是一定会吵的,吵完了也不一定能成,可这是我能想到的,我现在能做的可能成的最大的事了。

凿空,也未为不可。”

花姐道:“你做的,怎么会是坏事?哪怕难些,总会成的。你能帮到许多人,能救许多人,你能做到的!你真好。”

祝缨拿扇子扇奏本,把它吹干,口中说:“我才不好呢!路,我开了,谁愿意走、谁能走下来,随意。谁耐烦遇着一个小娘子,拉一把,再遇一个哭天抹泪的,又掏钱?救人有瘾是怎么的?施恩似的!见天地意淫着想要救风尘,是病,得治!我就是要自己痛快了就行。”

花姐笑得侧过身去,好一阵儿,见祝缨收起奏本,花姐犹豫地问:“文词会不会太平易了些?”

祝缨道:“我第一要把这事讲清楚,硬拗典故,朝上那些老头儿哪个不比我强?叫人看出破绽来一嘴就能给我堵回来了,我可不冒这个险。”

“你遇事总是能办得很周到的,一定能成的!”

花姐说了一句,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跑了出去,一会儿,端起一张托盘,放到中间的海棠桌上,说:“来,喝一杯!”

祝缨走过去,她正把托盘上的东西往下拿,一壶酒、两只杯、两双筷子、切得薄薄的牛肉,煮得烂烂的盐水豆、炸得脆脆的小鱼干,几块雪白的豆腐。

祝缨也坐下来,花姐给她斟酒,两人一人一杯,慢慢吃着,碰一碰杯,也不说话,突然你笑一声,突然我笑一声,然后两人又一起笑了起来。吃完喝完,人也微醺,花姐道:“叫杜大姐帮忙收了,你也睡了吧,明天还有正事呢。但愿喝得不多,明天起来不会头疼。”

祝缨道:“没事儿。”

她的酒量其实有一些,只是不是海量,不敢在外人面前放肆喝。第二天起来,一点宿醉的头疼也没有,神清气爽,揣着奏本去应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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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到了大理寺,先办理杂务,办得非常顺手。

几个大理丞也都会看风向,胡琏是早就倒戈的,其他几个人也都没使绊子,先含糊地看着。

不幸祝缨此人精力太好,上蹿下跳的她还不累,还能应付上头三重婆婆。自从她来了,连伙食都比以前好了几分,花样也常变,花费居然没有变多。大理寺有一笔公费的支出,经祝缨的手一办,账目清楚,又总能花到想要的地方去。譬如某丞,他特别费笔,不用他说,祝缨就把他的支出里笔的那一项多一些,将他不爱喝的茶减去一点,则别人也没话说,此人又得实惠。

因为她买东西会杀价,就能从公费里省出一笔钱来,谁家有个婚丧嫁娶,以大理寺的名义帮衬一二。又订个标准,免得多寡不均,出现生孩子多的得的多、老婆死得勤的得的也多之类的情况。

她规定,只要郑熹在大理寺,一个大理寺的官员,成婚、生子、父母去世,各得一次补贴,每年,如果生病,得一次补贴,自己不生病,家中有人生病的,可以得补贴的一半。补贴以各人官阶品级各有等差,约摸是各人一个月俸禄的样子。

千头万绪,在她手里服服帖帖,记性还好,上下近三百号人,姓名来历家庭情况都能说出一二,有难处时她还能记得,以大理寺的名义或者是郑熹的名义给点帮助。自己舍出脸去杀价,实惠便宜了同僚,别人不知道,反正不管事的同僚、小吏是相当满意的。谁不愿意被照顾得舒舒服服的呢?

没多久,大家也都觉得有她管事是真的挺好!隔壁太常、光禄都馋哭了,那二位不止馋一位大管事,还馋她能跟京兆府沟通。京兆府腰杆子越来越硬,很不好打交道呀!

胡琏有一句话:“不会干事才叫好抢风头。事事比我高明,那叫能者多劳,得谢他辛苦。”说这话的时候,他刚嫁女儿,就得了额外一份红包。

祝缨倒觉得这些事没什么,不过张张嘴吩咐一下,再看看账签个名的事儿。而且她干这些事也不是没收获,反正她的桌椅是被擦得最干净的,杯子永远有热水,想要什么一句话,大家都帮她。想要落衙后喊人打群架,也能聚个百来号人衣服一换,跟她上街。估计老穆的兄弟都没她多。

因为管事儿多,她与几位上峰的接触也就变多了,郑熹也爱书,裴清也爱书,两位大理寺正更是如此。祝缨觉得这个便宜她要是不占,那她就是个王八蛋。把公费的开支里添了一项买书,书就放大理寺里,也不带回家,大家爱看,就借着看。一些是大部头的典籍,一些是时新的文集、杂记乃至话本之类。

典籍说的是“备往来公文及断案用典之查询”,文集杂记话本的理由则是“了解世情”。爱读书的、不爱读书的都有适合自己看的,隔壁杨六都跑来借过两次话本,只是不幸把冷云藏在大理寺不敢带回家的小本子拿走了,被冷云堵住捶了一顿。

祝缨就向郑熹建议:“专腾出一间屋子来放书。再给书都贴上签子,每人发个号牌。安一个书吏放着,专司借出收回。一本账,某日谁借某书,何时归还。也不能叫一个人占一本书太久,就限定或三天、或五天。超期了、破损了、丢失了,就让他买一本或抄一本补上。”

郑熹深以为然。祝缨扼腕:该收点押金租金的,那样大理寺的公费又能多出一笔来。不过她不敢说,郑熹面前说在大理寺做这样的买卖,郑熹非得喊温岳来打她不可。

她干的事儿还挺多,本职也没耽误了,该她复核的案子也核得仔细,与各处普通的公文往也处理得。

也因此,她处理完今天的事,郑熹刚好下朝,她再揣着奏本单独去见郑熹的时候,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郑熹对现在的大理寺满意极了,看祝缨的眼神跟看儿子也差不多了。笑问:“怎么?又有什么事?等会儿叫他们买一本刘松年新出的集子。”

祝缨答应了,然后将奏本递到了他的案头。

“这是什么?”郑熹一边问,一边翻看,“哟,你终于想起来写奏本啦?”

他越往下看,越严肃,最后问道:“你怎么想起这件事来了?”

祝缨道:“上头写了。”

“我让你说没写的那些。”郑熹才不上这个当呢。

祝缨无奈地道:“前阵儿,在京兆府,不小心,喝了点酒。”

郑熹大惊:“什么?你在他面前干什么了?”

祝缨对对手指:“就,一点小纰漏,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哈!不过下官深以为憾!就想,酒色财气。一个人犯法,总逃不了这几样东西。管着女囚的地方,占一个色字,可不好!大理寺可不能出纰漏。与其千叮万嘱,出事重罚,不如不给他们犯错的机会!您看看,这样弄,成不成?”

郑熹没有马上同意,他沉吟了一下,道:“凡事,以不变,应万变最好。利不百,不变法呀……要老成持国。”

哪知祝缨也不是轻易就能被骗到的,她说:“老头子嘛,不敢动。”

“嗯?!!!”

“不是说您,我是说,不是谁家里都有一个像您家里侯爷那样的人的,”她指指自己的太阳穴,“侯爷虽然上了年纪,体力不如年轻时,脑子还没死。其实吧,许多人家里都看着一个老头子,讨厌一切改变,但是呢,子孙一旦变出些好东西来,他乐得享受这东西的风光。”

郑熹叹了口气,想了一下,道:“陛下……”

祝缨心道:我就知道!你就是顾忌他!

她说:“咱们大理寺自己弄,两个丞、八个卒,要是嫌多,再砍掉一半。不过先报多一点,后面有余地嘛!怎么弄她们的账目,我也已经算好了,附在后面,您看。样样都给想好,要有麻烦了,咱们就停下。要能弄好了,以后提起来也有得说道。难处我也想到了,恐怕要打嘴仗,还有日后男女同僚之相处一类。这个也好办,从根子上就给它堵住了!取良家子嘛!又或者,胥吏之妻、女、姐妹,也可以应募。您看?”

郑熹思之再三,仍有一点犹豫。建功立业,他必然是想的,但是他的皇帝舅舅上了年纪了,不太喜欢吵闹多事,又因龚逆等案,越来越敏感。许多人都有一个想法:有想法也要等“新君”。这个想法是非常犯忌讳的。

郑熹又不很想“等新君”,又担心现在干得太多,“新君”登基看他眼光会有不同。

不过祝缨说到了他的心里——“许多人家里都看着一个老头子,讨厌一切改变,但是呢,子孙一旦变出些好东西来,他乐得享受这东西的风光”。

那确实,只要把这功劳推到老头子的头上,叫老头子觉得是他自己想到的。

郑熹指着其中几行,说:“把这里,扩写一下!用你的口气写!”他不想抢下属的功劳,在他手下出的成绩,他自有一份识人之明。

祝缨老老实实上前,见他指的那一行是“七年,丽州狱丞霸占女囚三人,斩。十二年,章县狱卒□□女囚,绞。”她说:“在复核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个事儿,那会儿没想明白。现在想着了一些。”

郑熹赞许地道:“要说,一直辗转难眠,觉得这些事情有负圣恩,要怎么避免才好。”

祝缨又举出一个“节妇被诬入狱”的例子来:“这样被冤枉的,或一时没有查明,朝廷也该给她最基本的体面。”

两人嘀嘀咕咕,最终定稿,起手是写皇帝圣明,下令彻查,令许多陈冤得雪,大理寺秉承着这样的精神,如何如何,如何如何。

最后也只写大理寺预备这么做,因为大理寺特殊,它关押犯官家眷等,得体面。如果是真的犯人,一旦判了,是它自己不要体面,那就与大理寺无关了,反正,皇城之内,得体面。祝缨写的预算也都附到了后面,并不多,连吃饭有个小食堂都想好了,反正不用别人多琢磨,只要点头就行!

郑熹最后说:“递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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