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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中的年轻官员,尤其是三十岁以下的,不少是因父祖之荫入仕。官职来得容易,有人较真非得证明自己值得、自己是真有本事,有人就恰恰相反,认为人生过于容易可以随意挥霍。

玩世不恭的人多了,挨的骂也就多,京城纨绔早被骂习惯了。

每逢出了大一些的事故,即使在京城最混乱的时候也是有不少人在骂的。不少人自己儿子不争气,他把整个京城的纨绔一块儿骂,也请旨要求给这群小东西一个教训。有的时候上头管一管,有的时候骂一骂闹事者的父兄,让他们各自领回家去打。

类似事情隔一阵就会发生,李泽这一本奏上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议论。有两个人出于惯性还跟着吆喝了两声,然后也没了下文。

这一本恰在年末,大家都忙着过年了。风俗里也不兴大过年的打孩子,此事就暂且搁置了,大家也以为这不过又是一出寻常戏码。该怎么过年还怎么过年去了。

祝缨这是第二个在自己宅子里过的新年,今年比去年又富裕不少,田也多了几十亩,她的田产破百了。除了仆人还是只有两个,一切都似模似样,是一个正在发家的青年官员的家庭了。

她把今年除夕值夜安排给了苏匡,没忘给苏匡订了年夜宴,并且告诉他:“长夜漫漫,大家都是不能陪家人的,你邀他们一道,也好熟识熟识。”

苏匡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意外地看着她,然后很快反应过来。继而道谢,最后说:“郑大人高升,如今这大理寺里……是裴大人的天下啦。咱们……”

祝缨道:“咱们把该干的干好才能再说其他,不是么?于你,先将这除夕过完。还要一道往裴大人家拜年呢。”

“是啊……”苏匡心里还是有点乱,彻底投向裴清,他有点含糊。谋去跟随郑熹,似乎又有很大的难度。

祝缨拍拍他的肩膀,慢慢地踱出了大理寺。

今年比往年不同,裴清、冷云两处都要拜,年礼还不能分出厚薄,但是裴清又是暂代的大理寺,又要显出一点不同来。还有郑熹,还得编一个“欢送”的名目,才能用大理寺的公费再给他送一次丰富的年礼。

祝缨心里算着账,如果郑熹不能短期内将她调走,下回过节就没理由用公费给郑熹送厚礼了。

出了皇城,整个京城过年的氛围已经很浓了,祝缨上了马,对曹昌说:“你不回家过年呢?”

曹昌摇摇头:“去年已经回家了,还是金大哥派人给咱们家投的拜年帖,今年可不能再叫家里这么寒碜了,我得去投帖子。”

“瞎说,你出来做工不就是为了家里能过得好些么?年都不能回去陪着过,还算好?”

曹昌道:“我跟表哥商议了,今年把爹娘也接到城里来过年,就住在姨父家。”

祝缨想了一下,道:“也行。”回家让花姐又翻出一份年货,给曹昌带去给他父母。

祝缨一个年过得挺不错的,裴清暂代大理寺,一时也找不着一个合适的人取代祝缨。郑熹临走前跟他交过底,还是希望大理寺能够在他手上的,大理寺后来补的那些空额大部分都是裴清的意思。从祝缨进大理寺开始,裴清就很认可祝缨的能力,人虽然是郑熹弄来的,但是一入大理寺,自己也是祝缨的上司,大家都有香火情。

新的顶头上司不为难她,老上司又有许诺,祝缨两处拜年,也算如鱼得水。

哪知新年假期一过,王云鹤就上了一本,表示李泽说得很对。朝廷不能不考虑青年官员的培养,京城的青年官员应该历练一番日后才能为国所用。

陈峦竟然也附和,认为王云鹤说得有道理。连一向不大愿意有大改变的施鲲也“附议”。

裴清等人散了朝回来,祝缨向裴、冷二人汇报工作兼作请示。裴清因是暂代,每逢此时必要冷云一同听汇报。大理寺没有什么意外,冷云捱到祝缨请示完毕,裴清问他还有什么补充的没有,冷云说:“没有没有,太平无事。”

裴清将祝缨留下,问道:“七郎有提到过什么吗?”

祝缨道:“不知大人说的是什么事?”

裴清将朝上的事说了,祝缨也觉得有点问题:“单是李大人那一本还只是寻常,政事堂重提此事,似乎别有文章。不像只是为了几个纨绔。”

裴清点点头:“我亦如是想。”他把祝缨上下打量,道:“应该不会有你吧……”

祝缨心中一跳,她倒情愿里面有她!王云鹤跟她说过好几次了,认为她应该真正的做一做亲民官。有些事却是不能说出来的,她说:“无论有谁,政事堂既然动了心思,派多少人出去?怎么个派法?到什么地方、干什么,历练到什么程度、怎么回来,都应该会有个下文的,不至于仓促之间就通通赶了出去。这两天应该会有点风声吧?”

裴清道:“我亦如是想。虽然有这件事,接下来也会有议论,大理寺上下不能慌不能乱,不要一惊一乍。”大理寺这几年虽然不是他当家,但这一批人也是在他手下使出来的,他也有那么一点关心。

祝缨道:“是。灯节快到了,再发一笔钱,大家乐一乐,就容易不记得烦心的事了。”

裴清笑道:“也只有你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办成这样的事。”暂代了大理寺才知道郑熹这几年过得有多么的舒服,真真全无后顾之忧。

祝缨道:“只要您首肯,下官就去办。”

“去吧。”

祝缨发完了钱,当天就在宫门外面被甘泽传话——郑熹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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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落衙先不回家,带着曹昌去了郑府,直入郑熹书房。

郑熹一张脸上看不出喜怒,说:“坐。”

祝缨坐下,问道:“您有烦心的事?”

郑熹道:“有你。”

“诶?”

郑熹道:“政事堂打定了主意,要在京师简选年轻人派到各地历练。”

“与我有关?我也在名单上?”祝缨说,“这……”

郑熹一整个年也没闲着,他探到了皇帝和太子的口风,他讨厌的那个缺德鬼就是他的皇帝舅舅,外甥像舅,甥舅俩干了一模一样的事儿。刨去皇帝和太子中意的人,他已相中了一个倒霉蛋,打算趁着这一次政事堂要简选年轻官员外任的机会,将此人升个半级礼送出京。然后就可以把祝缨给调到东宫了。

岂料他刚向政事堂提及此事想事先通个气,施鲲就说:“此人新任,不宜再动。”陈峦与郑熹还有点师生的名份,多给他说了一句:“名单已经差不多了。”

郑熹顺势问道:“不知东宫属官有无调动?我也好有所准备,安排相关事宜。永平公主出降殿下要亲自送嫁,詹事府里得安排一些事儿。万一到时候人手有所欠缺,恐怕误事。”

陈峦笑道:“放心,暂不动东宫的人。哦,你的故吏们,有要动的。”

郑熹继续询问,陈峦道:“告诉你也无妨,你也知道规矩。”

规矩就是,可以提前通知你,但是你别给政事堂耍心眼儿想要改变这个结果。老师信任你,你如果辜负了信任,当心老师整你。

陈峦大方地把祝缨的名字告诉了郑熹。郑熹在他们面前还是个年轻人,这回被三个老鬼整得不轻。他不好当面反驳,只是问:“为什么?”

陈峦道:“为什么不?”言语之中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郑熹想迂回地协商,王云鹤又提醒他:“你现在该做的是守好东宫。”

郑熹铩羽而归,当天就召了祝缨来,问:“你怎么想?”

祝缨道:“您的意思呢?”

郑熹的表情很沉郁:“我在问你。”

祝缨道:“政事堂为什么这么干?如果不知道原因,我就静等吏部下文。三个丞相,不知底细一时扛不住。”

郑熹的心情是羞恼,都已经给祝缨许诺,要把人调到东宫,现在事情干到了一半被截胡了!他很不高兴!他说:“无论成行与否,我都安排你能够见一见东宫,你自己要有所准备。”

祝缨道:“您才做詹事……”

“无妨。正好有机会。”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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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从郑府出来,心中并不像在郑熹面前说的那样的困惑。王云鹤是一个至诚君子,还是个有行动力的丞相,他心中想的事情,就必然要设法去做。做京兆的时候就能因为曹氏而上书,对律条的执行做补充。现在做了丞相,他不有所动作倒奇怪了。

祝缨心情非常的好!

她特别愿意离京外任。

回家的路上,她控制住了表情,直到回到家里吃完了饭,往书斋一坐,才忍不住笑出声儿来。

还没出正月,天还有点冷,张仙姑过来给她看看茶热不热。见她在笑就说:“这孩子,想什么呢?诶,你怎么把披肩弄下来了?”

祝缨伤过肩膀和腿,花姐就给她做了披肩,张仙姑盯着祝缨天冷必须穿戴着,腿上也要穿得厚些,坐着的时候必须再盖条毡毯。

祝缨看到张仙姑,噎了一下,但她忍着没跟张仙姑说。照着张仙姑的指示穿戴好,应付完了张仙姑,祝缨开始打腹稿。她愿意出京,也得写个奏本。然后是安排家里,住了一年多了,跟这房子才有了一点感情就要离开,竟是有点不舍……

房子、田产,还好,都不多。

要紧的是大理寺那里怎么安排,尤其是女监。

祝缨心里一样一样地想着,哦,还有她在京城的这些线人。

如果要出京赴任,她还得招募仆人,到陌生的地方上任,不带几个自己人怎么成?花姐……其实是很需要花姐同行的,但是花姐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她要学医就会推辞掉能够做女丞的机会专心行医,不能因为自己而强行改变她的人生。父母还是跟着自己的好……

祝缨整了半宿,心里有个大概才回房去睡觉。

她藏在心里的消息,连父母和花姐都不曾说的事情,没过两天京城就已然传出了些风声——政事堂给吏部下令,命吏部盘点天下州府县的官员情况上报,又盘点京城各衙司之年轻官员的情况上报。

吏部忙了个人仰马翻。心里再有谱的人,要短时间内盘点出这样一份清单也是很吃紧的。

吏部在忙的事,王云鹤在朝上公然上了一本,事态变得很明朗:年轻官员出京这事儿,一准要成。

一时之间,整个京城都躁动了起来。

出京并不是一件全然的坏事。许多人还特意想谋一个外差好丰富一下自己的家庭财富。也有一些人,钱权都有,但是对某地有执念,也会想去一下。又有一些人,觉得京城无法施展抱负,也愿意去地方上一展身手。有任职地方的履历,也有利于日后晋升。在京城,从六品不算什么,放到京外,就可能是一县的主政,全县都听他的。

祝缨这个从六品在大理寺混得算不错了,在上司的支持下,拢共也就能管上二三百号人,还得给人当老妈子。到了京外,上县,人口过万户,县令从六品,跟在京城相比,那排场就完全不同了。

一些人心思就活络了。

出京又不是一件完全的好事。人生地不熟的,被坑被架空被戏弄被当地豪强压制的并不罕见。此外,大部分地方是不如京城繁华生活方便的。又有,如果一地出了个名人,县令也容易当孙子。再有,水土不服、人口减少、天灾人祸、租赋收入不足、闹盗匪……品级低一点的,是个大官路过都得点头哈腰,头上还有州府官员。运气差一点的,分到边塞,那就更刺激了。倒霉蛋出了京,远离天子与朝廷,大家把他忘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离得远了就没这种好事了。

一些人打死都不想出京,死命琢磨着逃避。

此事影响之大,祝缨回到家里都被祝大问及:“朝廷是要动真格的了?”

祝缨道:“什么真格假格的?”

祝大道:“我都听说了!瞧瞧,这上头写了。”

他和张仙姑跟着花姐学认字,张仙姑先认些常见的、记账的,祝大识了几个字之后就开始看邸报,有时候看不懂就读字读半边,连估加猜。祝缨从来不知道,一个学问只有一瓶底水的老男人竟会对指点江山有这么大的兴趣。

祝大说得头头是道:“王丞相要干,那就一定能干成了。瞧,年轻官员,哎,他要是把那个谁放到东北、某人再放到西北……”他仿佛比政事堂还要明白。

祝缨道:“政令没下来,别到处说。叫御史听到了,又该参一条‘妄议大政’了。”

“还参啊?”

祝缨道:“对啊。不该议的不议,不该管的不管,议了、管了,也是会被问罪的。当年龚逆的党羽里就有被安了这个罪名的。”

祝大目瞪口呆:“那咋还不如个老百姓自在呢?”

“呃……老百姓更不能瞎说,不过,人多不太好管。真撞刀口上了,比官员惨。”祝缨说。

祝大闭上了嘴。

祝大不议了,到了二月初,吏部将两份单子递给了政事堂。祝缨也在寻找合适的仆人,长途跋涉,她打算带些书籍、铺盖之类的,那就需要车夫。到了陌生的地方,还得需要健壮的仆人。她还想要几个有点武艺的人,这个或许可以跟侯府拆借,又或者请温岳帮忙。

她这头忙,那头又一封奏疏令朝廷上下议论了起来——始作俑者李泽的长子李彦庆上了一本,表示自己愿意外出去一偏僻的下县,去造福一方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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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庆出孝比他爹还要早,李藏的案子移交到大理寺的时候,李藏都死了不短的时间了。李彦庆的爹和叔叔们都丁忧着,李彦庆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儿,寻死觅活又恹恹生病,就算给他个官儿,李泽也怕他出纰漏。

直到李泽自己也出孝,先给儿子安排个清闲小官干着,带到京城来自己看着,慢慢调-教儿子。放到别的地方,父子既无法同地为官,李泽就无法给儿子安排个位子。京城好啊,那么多的官职,只要不是在同一个衙门,就不用太避讳。

李泽都想好了,他瞄的不是祝缨的位子,而是另一处的礼部的一个缺。

他开始还担心段琳的安排未必奏效,郑熹还得出招,哪知王云鹤接手了!政事堂居然站在了他这一边。虽然儿子也算是“年轻官员”,不过他儿子老实,也不生事,上回闹事的也没有李彦庆,应该不会被派出去。

这边老子算盘打得山响,那边儿子炸了个大雷:“我去。”

等李泽知道的时候,李彦庆的奏本已经递了上去了。老子出的主意要年轻官员出京,儿子跟着上本请求出京,李彦庆的上司自然认为这是李泽的计划,想都没想就顺利让李彦庆把奏本递了上去,他没拦。钟宜是礼部尚书,李彦庆的事对他而言太小,他也没管。

政事堂的名单原本里没有李彦庆。

陈峦诧异地说:“他倒是有些气性啊。”

施鲲道:“怎么?难道不是他父亲的安排?”

陈峦摇头:“这孩子有些执拗。总觉得祖父续弦不妥。犟上了。”

施鲲道:“倒是知道廉耻。”

“只是性子有些痴,我就没安排他,让他安安稳稳在京。不想他竟有这等志气。”

施鲲道:“那就加上吧。”

王云鹤道:“给他择一个合适的地方吧。”

陈峦指着李彦庆的名字,道:“调令就从他开始吧!”

三人默契一笑,一时惺惺相惜。

三人给李彦庆选的地方不好也不坏,离京城也不近,跟李家的任何一个亲朋故旧也不沾边儿。完全是一个没有太多的关系,系自己跑吏部送大礼才能得到职位的普通人很有可能得到的县。县也不富贵,是个中县,户口数不过万。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亲爹给计划好了的事儿。

不少人一头雾水:难道不是李泽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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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不知道的是,此事从王云鹤开口起,就不是李泽的计划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的阴谋了,它已然变成了政事堂的事。

政事堂三位各有心思,也各有自己的亲近人,做到丞相了,除了安插私人、栽培学生、提携意气相投的后辈,都多少有一些为国的公心与格局。

李泽一提,王云鹤先触动肚肠,与另两位含蓄地表示:“京城有点儿乱,年轻人不懂事儿,别在这个时候留在京里,一时气愤上头犯了错。”

另外两人都明白他说的是,皇帝年纪有点大,太子已年成,诸王也渐渐长大了。朝廷上的势力也是如此,上一代逐渐衰老,而新一代正在壮大。此事早有征兆,龚劼的倒台不是一件事情的落幕,而是一个开始的信号。段、郑宿怨重启,看着热闹,不过是一轮激烈动荡的更替中的一部分而已。

这个时候,把一些有潜力、有资质的年轻人耗在京里,一不小心站错了队,则一个人材一辈子就都要蹉跎了。他们是丞相,对权利有自己的渴望,对家国天下也有自己的理想。他们已经老了,接下来无论是谁主政,他们都不想因为眼前的事儿让一些有才干的人从此不受任用,让国家落入凑巧站对了队的人,又或者是庸人之手。

江山代有才人出,平白损耗一大批人也太让人心疼了。

陈峦道:“我们这一把老骨头,已然位极人臣,对后进当有关爱之意。”

施鲲也罕见地清晰表态:“要做!还要周到!咱们要议个详细的章程,什么样的人放出去,如何任职。派出去是历练的,不是要放出去谋害的。年轻人出京,可折过不少。”

政事堂打一开始就把这件事当成个正经事来办,跟狗屎纨绔没关系。

三人都是老手,先圈定了个范围——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官员,要有一些才干才值得他们这一次费心。没有根基背景的最好,当然,也不必拘泥于出身或者什么恩主。本来也是有意回护已经不得不有所倾向但是有才干的人,让他们不要陷得太深。

他们的品阶普通不高,一般是县令,也可以是州府主官的某项事务的帮手——刺史的副手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不够格,因为他们的品阶不够,上州之别驾都要从四品——主要看各人的长项、履历。

如果已经有点倾向的人,比如祝缨这样的,王云鹤就要给她选一个顶头上司不姓段的地方。

离京城之远近倒不是很在乎了,远点反而更好,太近了,比如新丰县,那跟在京城区别也不大。

如果这些人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又有了什么志同道合的朋友,再与别人起冲突,那也不是现在的丞相们要负责的了。

当然,选派的人里还要掺几个纨绔,给他们派到一些铁面主官的手下吃吃苦头。同时也有点迷惑的作用。

最后,顺手往里面塞一些自己看好的年轻人也是应有之义。兼顾公私,也是桩美事。有他们在,他们中意的人做出了成绩再调回京城升职,又或者换一个更大的地方任职,并不难。

发配与镀金的区别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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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庆一封奏疏上去,他自己圆满了。李泽哭都哭不出来了,他的前半生顺风顺水,自从父亲的死开始就事事不顺,亲儿子又给老子泄气,真是不知道找谁算账好了。

他还有些人脉,比如陈峦。

陈峦自己儿子都踢出去当县令了,你们有多金贵?比陈萌还金贵?你是皇子?王云鹤就更不用提了,他做京兆尹的时候,自己儿子都没带到京城,成年的也是在外面任职。施鲲虽然带着一儿一孙在身边,亦有儿孙在外。

李彦庆只管默默地收拾行装,他上奏疏没跟父亲商议,李泽再生气也没办法打他一顿。打坏了,李泽也就坏了。

李泽哭不出来,其他人也快被架到火上烤了。

郑熹是詹事,还算太子的表兄,东宫的许多事都在他手上,他安排了太子去慈恩寺拈个香。到时候虽然摆开了仪仗,但是慈恩寺也不会完全的封闭,此类出行,都会安排些百姓、士绅之类供太子问个话。最好安排成“偶遇”。

郑熹就要把祝缨给安排上。

郑熹看祝缨顺眼,觉得她形象气质都不错,且应答也颇有章法。跟太子面前先露个脸,日后提起的时候也有个由头,太子不至于完全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人。这也是为祝缨“日后”埋个伏笔。

祝缨到了这一天,按照他的布置跟张仙姑等人去慈恩寺,她事先已知,太子去慈恩寺拈香,除了为帝后祈福,也有许愿生子的意思。

太子运气也够背的,他头一个未婚妻因为龚案飞了,重选的太子妃成婚,至今也有好几年了,然而总是没有儿子。有皇位要继承的人生不出儿子,这就是件大事。前两年,宫里要给他再选聘几个侧室为的就是生育。

哪知民间以讹传讹,传成了要广选宫女,弄得有女孩儿的人家急着成婚,甘泽的媳妇就是那时候娶的。现在甘泽的儿子都会叫爹了,太子的儿子还不知道在哪儿。

郑熹就安排祝缨和张仙姑一对母子也拜菩萨,由张仙姑说个:“子女的缘份都是注定的,该有的总会有。”张仙姑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她也在想着祝缨的事儿。

太子也略有了一点印象。

祝缨一看太子就后背有点发毛,他虽然有点愁容,但是……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会面很简短,太子还说了一句:“哦,我知道你,你的伤好些了吗?”

“殿下垂问,臣已痊愈。”

太子又问她:“听说你会出京?”

祝缨也答:“臣也听到这样的传闻,尚未接到调令。”

郑熹道:“政事堂正在参详,我看差不多了。”

太子问道:“去哪儿?”

祝缨道:“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太子笑道:“哪儿都行?”

“哪怕天涯海角。”

太子笑着摇头走了,祝缨是谁他当然知道,郑熹会亏待祝缨吗?太子都想笑。背后就听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个妇人惊讶的声音:“啥?你要出京?!!!”

太子回头看了一下,这个妇人看着没什么城府,怎么家里人还瞒着她吗?真有意思。

李彦庆一封奏疏抢了先声,压力竟到了在名单的这些人身上。好好的表现机会,飞了。

祝缨比别人还多一件事,她还得应付家里——

张仙姑当时就问了那么一句,硬是将接下来的问憋回了家里才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出什么京啊?要去哪儿啊?”

祝缨反问道:“娘,要是咱们出京,不再在京里了呢?”

张仙姑道:“傻话,你怎么应卯呢?”

祝缨道:“我要到别处做官呢?”

张仙姑没听明白,说:“什么?不在京里?你……”祝缨打做官就是做的京官,离京是张仙姑从来没想过的。她也呆掉了,又打量了一下仍然很新的屋子,看着一件件的家具、本。她说不出话来了。

祝大和花姐都是措手不及。花姐问:“那这家?”

祝大则突然眉开眼笑:“哎哟,这下反而好了!天高皇帝远!”他还念着一件事儿,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不用请假,就能生个孩子了。”

花姐惊骇地看着他。

祝缨道:“别捣乱。我出京是出定了。”

张仙姑一头想着“外孙”一头担心女儿:“出京啊!路上哪是那么好走的?要去哪儿呢?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她从老家这一路,没有一处比京城生活更好的了,能回来当然还是要回来的。

祝缨道:“我倒想远一点,越远越好,不回来才好。你们想。”她伸手抹了抹下巴,胡须!现在虽然糊弄过去了,人家一看她光洁的下巴就容易想起来段智和行刺,就容易想起来段家……

未必能一直顶用。

祝缨道:“郑大人当初说带我上京先做吏、再做官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想,就一门心思要过得像个人样,就跟着来了。那时候我还没长大。现在,你们想想,不用别的,就把我关半个月,咱们就得急疯了。如果再关上一个月,我就只能拼命或者逃命了。”

上回查她的账,只是让她避嫌,如果做个局给她关起来,哪怕最后查出来是冤枉的,关一个月,她就什么底都漏出来了。

所以她想走,越远越好!

她日日思索着这些事,面上还不能显出来,委实操心。如果离开京城,这些就都不是事了。主政一方,谁能管得了她?哪怕日后还要被调回来,她也要在地方上呆足年限,多攒政绩,升职回来。

官位越高,能动她的人越少,她被关起来的概率也就越小。

李泽不上这一本,她都想上了。

家中三人一听,都点头。花姐道:“正好,咱们一同去,哎,你去哪里?”

祝缨道:“你也要走?”

张仙姑道:“咱们是一家人,怎么能不一起走呢?都去!也好有个遮掩。不然你到生人窝里,是想担心死我么?”

祝大也说:“是哩!”

祝缨道:“那,我去寻王丞相,求个远一些的地方。只是,如果太远了,会很苦,我担心……”

张仙姑道:“还能比在朱家村更坏?”

“呃,那倒不至于。”偏远的地方可能艰苦,但是主政官员一家一定是过得最好的。任何地方,最顶尖那一撮人过得都不会太差。

花姐问道:“你想去哪里?”

祝缨道:“我不定地方,我也不知道天下这些地方哪里更好。你看,大理寺案卷少的地方,是不是大案少?就民风纯朴,恶人少?不是的,有可能是那里人烟稀少,有命案你也发现不了。又或者当地不拿人命当回事儿,不上报。所以,我不选地方。只要远一点,余下的交给王丞相。”

花姐问道:“那郑大人那里呢?”

祝缨道:“他也不是事事都能料到、办到的,我也不能什么事都攥他手里呀。他不乐意,也掰不过政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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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先去了郑府,对郑熹说了自己的打算。

郑熹心中已为她择了一处地方,不远不近,但是附近有郑家的关系,交通也便利,顶头上司还是郑侯的老朋友。就剩去跟陈峦讲讲情了。

一听祝缨这样说,郑熹拉下了脸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祝缨道:“我明白的,我想走,越远越好。”

“你想去哪儿?”

“去哪儿也不一定,您想把段婴踢出去多远,我就走多远。我不定跟他去一个地方,也许各奔东西。可我比他活得糙,没他那么精细。”

郑熹仍然板着脸。

祝缨道:“那天东宫笑得很暧昧,哪怕为了让他们想不到,咱们也得变招。”

“段婴算个什么东西?怎么配跟你比?”郑熹说。

祝缨道:“是我不能跟他比。人家样样拿得出手,我只出身一条就差很多,与他们走同一条路子永远追不上人家。这儿缺了就得那儿补回来,得另辟蹊径。出身、名声不够,就得干点过硬的政绩,否则终究差点,容易关键时候功亏一篑。”

郑熹仍然犹豫,哼道:“王云鹤怕不舍得。”

祝缨道:“自己儿孙都在外面,还能舍不得谁?我自己提出来,政事堂不会过分阻拦的。我要是现在舒服了,就怕占小便宜吃大亏。”

郑熹怏怏地道:“去吧。”

“总不会给您丢脸的。”

祝缨先说服了郑熹,再去王云鹤府上,遇着刘松年也在。刘松年是被王云鹤请来看名单的。两人也不避祝缨,见到她,刘松年故意问道:“你来做什么?”

祝缨空着手过来,说话却是在托办事,她说:“相公,听说我也要调任。”

“嗯?”

“陪家母去慈恩寺上香偶遇了东宫,他问的。”

刘松年翻个白眼,冷笑一声。

王云鹤道:“不错。”

祝缨道:“那我请调得偏僻一点,越远越好。”

刘、王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王云鹤问道:“为什么?”

祝缨道:“家母如今只与几个相熟的人家相处,知根知底。其实之前她为了我也尽力与人交际,可却得了个‘尖刻’的考语。”

王云鹤皱眉:“这并不是京城不好。”

祝缨摆摆手:“不是说京城。是事出有因。她们那一在说,一个会持家的小娘子。因为家贫,家里只得一尾大鱼,要办一桌宴。于是做了一鱼三吃,鱼头炖汤,鱼尾红烧,鱼片做成糖醋。家母说,这也算穷人会持家?她们就说她尖刻。”

刘松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祝缨道:“第一真正的穷人没有那么大的鱼也没有那么许多的柴草,池塘是别人家的、山林是别人家的,不能随便樵采、捕鱼,被发现了是要还回东西再挨打的。第二穷人连盐都很少吃,更不要提油、糖、醋之类了。能有这些东西的,不过是一时不凑手,绝不是穷,吃不起。我家,真正的穷过。”

刘松年和王云鹤都正色看她。

祝缨道:“大人,我想去看看这天下。阅历不同,眼界也会不同,为人也会不同。说家母的人未必心性刻薄,只是‘何不食肉糜’。许多人想去富庶的地方,谓之守住腹心。只要这些地方不坏,朝廷就能苟延残喘下去。我却想去这些细枝末节之处,只有这些地方像个样子了,人间才能称得上是盛世。国家的底线不应该是富庶之地,而应该是那些偏远之乡。我纵使能力低微,倒还有点想试试。”

刘松年站直了身体,正了衣冠,王云鹤低头想了一下,道:“倒有一个地方,很远。”

“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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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鹤本来给祝缨选了个地方,别的优势也没有,就是跟郑家的仇人离得远,道路也还算安全。

现在如果要一个远且顶头上司不姓段的地方,就是往南,所谓烟瘴之地。当然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因为环境恶劣,她未来的顶头上司已经病死了,现在是个经常生病的副职在支撑。等于没有正经管她的上司。

祝缨本来就是南边人进京,现在只是比她家乡再往南一些,比起去北方更适合她。

此地起点极低,就像是一个考零分的小孩儿,只要能做对一道题,就是个零的突破。

但是郑奕却跳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那里有多远?!!你知道两千七百里是什么意思吗?”

祝缨道:“唔,就是,罪轻一点流放都送不到我手里。”

郑熹冷哼:“你还知道!”

祝缨笑道:“那你们就想想办法,把该送给我的人,送到我手里。”

温岳一个内敛温和的人也说:“便宜了段家人!”段婴尚未谋得一官半职,看着就像是等着拣漏,到时候出挑的年轻人离开了,就显出段婴来了,平步青云就在眼前。

难怪温岳生气了。

祝缨道:“政事堂的便宜哪是那么好拣的。”

她这话很快就得到了应验。

出手的不是政事堂,而是刘松年。祝缨曾说过,他一定是因为嘴毒才当不上丞相的,此言不中亦不远矣。

此君没两天就在一次公开的诗会上问段婴:“年轻人都去磨砺自身了,你呢?留在京城当盆景儿啊?”

有打圆场的说:“这……只怕已然晚了吧?附近无处可去,再有就过于偏远了。并不适合段兄这般人才。”

段婴道:“我去。”

政事堂也为他加了一个地方,远是够远的,离段家势力也远,地方还是施鲲亲自选的。

施鲲道:“能做的我们都做了,以后就看他们自己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他们最终也未必都能成栋梁,我们已经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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