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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耕结束了,祝缨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

其一是要归还耕牛,她这儿有许多牛马都是从阿苏家老洞主那里租来的,当时讲的是租,现在就得还,从老洞主那里把押金再拿回来。

其二是南府转发文过来,说府学那里有名额,福禄县如果有好苗子也可以送到府学来培养。此时官学的名额有限,府学并不给每个县各分多少名额,而是一总考核取前几名。这是个大事儿。

其三是流人营的规划已然完成,需要着手开始建设了。如果流放的犯人多,还能让他们自己来建,拢共二十来号人,又各兼着差使,干不过来,还得起码再征百来人的徭役。

其四是她想了很久的橘子,也得开始动手了,不能总是想着。

此外又有已经在执行的识字碑等事。

祝缨拢了一下手上的事,千头万绪,不能等着一件干完了再干另一件,得安排好时间。

流人营所需的石材差不多了,就下令再征一百人到城郊建房子。因为流放到了福禄县的都是重犯,将他们与普通百姓杂居不太安全,如果是个犯官,又时常会拖家带口,县城又小,所以很早之前的规划是将流人营放在城郊的。既方便调用,又不让他们在县城内危害治安。

以前流放的犯人不算特别少,俨然是个小村镇的样子。祝缨拢了一百来号人,命他们先清理旧址上的废弃物。将还能用的材料都拢起来,也好省了再去攒材料的功夫。即便如此,类还是不够——几年功夫,能用的料都被人搜罗走了。

祝缨便还依之前征发石匠之法,再征集一些木工来。

有了征发石匠的经验,县衙再次征发木工的时候就熟练得多了,不几天,人就到得差不多了。先是伐木。县衙手上有山头,这些木工第一要做的是伐木。能用的用,需要用晾干的木材的部分,就用伐下来的新木与积有板材的士绅、商家置换。

派了另一个司法佐带了两个衙役监督工程,这项工程她就可以暂时放下了,只要在办其他事务的中间抽个空过来检查几回,最后再验收即可。

安排完这些,祝缨又命人将乡绅们再来请来县衙。

乡绅们想的是赚钱的人,人人都说有田有地才是根本,但人人都不会拒绝钱财,他们以为祝缨是要与他们说橘子的事了,眼下还不到橘子收获的时候,不过前期的准备还是要的,不能事到临头再争份额不是?

乡绅们各有盘算,预备要争上一争的。顾翁等人到了县衙,看到赵苏也在,心道:奸滑小子。

赵苏面不改色,他被叫来是因为他亲爹赵沣并不在县里,仍然居住在西乡主持家业。他既是县学的学生又是祝缨的义子,就住在县城里代表自己父亲。除了他,也有几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亦位列其中,其中还有两个是赵苏的县学同学,他们的情况与赵苏差不多,都是家里派过来住到县城的。

一群老少聚齐了,祝缨也从后面转了出来。他们一齐行礼,赵苏在正式行礼时口称“大人”并不叫“义父”,这一点上他是很有分寸的。

祝缨还有半礼,道:“诸位免礼,请坐。”

等众人坐下了,她说:“今天请诸位来,是要将上次的事做个了结。祁先生。”祁泰提了个账本出来,说:“本县今年春耕,各家提供耕牛共三百二十七头、马二百一十三匹,计日而算……”

士绅们小小地失望了一下,发出一点声音:原来是核算租金来的。

春耕结束了,祝缨就请他们吃了一席说了橘子的事儿,彼时耕牛的租金款子还没有算清。因为耕牛是不断调剂的,有的归还得早、有的归还得晚,有些农户手上还没有现钱或者米、帛来支付,这部分账还没清。

这几日祝缨忙别的事,就让祁泰带着衙门里的账史做这个事儿,如今算完了,就得跟士绅们结清。

祝缨道:“你们心里都有一本账,现与诸位结清。抬上来。”

几个衙役抬了钱箱上来,顾翁等人都说:“大人的信誉我等是相信的,这些事,何必大人亲力亲为呢?便是我们,打发了账房来与祁先生对账就是了。”

祝缨正色道:“以后就照你说的办。今年是头一回,咱们把这例给它做下来,以后再让下面的人照着这个例去办,有什么差错咱们也都能知晓其中的关节。这样,结算有三样,钱、米、布,各依价折算。我知道的,米价不衡定,钱也有长短贵贱之别,每年租金咱们都照市价折算,如何?”

官铸铜钱在本地十分顶用,“钱有贵贱”说起来有点奇怪,钱怎么会有贵贱呢?但是同样的一文钱,在不同的地方能买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同样的钱在福禄县能买到的米,是在京城的两倍。同样的,京城赚钱也容易些。

官铸的铜钱大小规范用料足举国通用,就值钱。私铸的荚钱奇形怪状偷工减料经常被拒收,就不值钱。

她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是不能叫人在她手里赚这个差价的,她就照着市价来,说是不让士绅们吃亏,实则也是让他们不能在这差价上赚到什么便宜。

顾翁等人想的却是:县衙别再多揩一层油水就好。

他们以前与关丞打交道的时候是容易借着官家的事儿揩油从县衙里占些便宜的,只是需要打点一下关丞等官吏。与最后的收益相比,给关丞送礼物就不算亏。祝缨比关丞精明,顾翁等人就只求别被她揩油便满意了。

好在祝缨还算厚道,与他们交易也算买卖公平。

祁泰与各家核算,一头牛干一天算一个租金,谁家多少头耕牛,用了几天,一共是几个租金。老弱的耕牛干得慢,又是另一种折价,或算半个或算八成不等。与各家算明。

牛算完了,再照这个格式算马。

算了这一项之后,又有在春耕中受伤的牛马,各记其损伤程度,受损原因、责任在谁,责任在租客的再折价赔偿。

然后减去租户手上有钱米、已经自行结算的部分,得出需要县衙代付的,最后再问,你家这几个租金用什么样的方式支付?

看着复杂,但是条理清晰半天就给算完了。租户现在付不起的部分由县衙垫付,秋收后统一催收。她会适当收一点利息,为的是防止有人占这项惠民之政的便宜,反而侵占了真正需要帮助的人的机会。

最后算的是赵苏家的以及通过他们家从他舅舅家租的牛,因为当时说的是租,双方都是为了留个引子好说话,所以还要商议怎么个归还法。顾翁等人结清了自己的租金款子并不走,也想听一耳朵。

赵苏也坦然地与祁泰对账,他行走县衙多时已知祁泰之为人,礼貌招呼之后便不废话,与祁泰将账结清。他想了一下,刚才顾翁等人要钱的多,要米的少,多半是打着橘子的主意。做生意是要本钱的,虽然本地的财主们手里的橘子是极多的,但是赵苏敢打赌,他们与自己也是一样的想法——我还可以从本乡收购散户手里的橘子呢?赚的利不就是我的了么?

赵苏毫不犹豫地说:“我要米和布。”

祝缨看了他一眼,他也不回避,目光与祝缨一碰。祝缨道:“给他开条子。”钱能当面点,铜钱的体积比起米和布来还算小的,这一笔的租金折合成米和布来十个赵苏也不好搬,得用车。所以开条子,让他拿着条子去库里领。

赵苏接了条子之后,本县所有的租金就都结算完了,顾翁等人都说:“今日功德圆满矣!”

祝缨道:“还有一件事,这一份是从山上租来的,得还。”

顾翁、赵翁、张翁等几个老者齐声道:“不可!”这回他们可不管赵苏这个毛头小子的面子了,说:“上次就遇险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等等。

祝缨道:“我知道诸位父老关心我,但做人要守信,要讲义。既已约定了到时归还,怎么可以不亲自去呢?以后是以后,今年我必要亲自去的。”

赵苏适时站出来道:“儿以身家性命担保,必保义父安全归来!”

端的是掷地有声。

祝缨道:“哪里就这么严重了?诸位不必多言,等我回来,咱们再说说橘子的事儿。上回说了我的想法,诸位有什么异议么?”

顾翁等人都选择相信她这一次,都说:“没有。”

祝缨道:“那就劳烦诸位相帮账史们拢一个数给我。”

果树这东西在大部分地区不是主要产业,农桑为本、农桑为本,还是以种庄稼——本地主要是水稻——和织布为主。一些人种麻,一些人种桑养蚕。许多地方官都如祝缨一样,只要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能反应过来农桑的重要,会下令保护耕地的面积,制止过分侵占耕地。

又有朝廷考核里劝课农桑是基础的一条,所以许多地方对果树之类的种植并不热心,统计是不准确的。

顾翁等人带着担忧同意了,顾翁又挺身而出,道:“老朽家中还有几个壮丁!”他又对赵苏道:“不是不信你呀,令舅家也有些麻烦哩,我们只要县令大人好好的回来。”一时乡绅们都响应。

赵苏板着脸道:“我家护院更娴熟些。”

祝缨看他们争执了一阵儿,伸出双手虚虚往下一压,场面安静了下来。祝缨道:“别惊着了人,我还没那么小气。”

她对顾翁等人说:“拢好了数,安心等我回来。”

又对赵苏说:“让你父亲准备好。”

福禄县就在她的一言堂之下将事情给定下来了。

————————————

祝缨命人把从阿苏洞主那里租来的牛马拢起来,趁这功夫她又去了一趟县学。

才进县学就被博士和助教一左一右包抄。两人将她迎了进来,进了门才说:“大人,听说您又要以身犯险,再会獠人?”

祝缨道:“这又是哪里听来的?”

“您不去了?”

“我与洞主会面也不是什么险事。”

二位一听,仿佛天要塌下来了:“不可不可!”左劝右劝,与顾翁等人说的也是差不多,都是觉得太凶险,不值得,福禄县需要祝县令等等。

博士、助教的感触可比乡绅们深得多,乡绅们还要时不时被她打压,县学感受到的是纯粹的好。二人学问极其一般,但能看得出好歹,无论是国子监的书还是王云鹤的文,都是十分难得的好东西。又给县学正风气,又给县学拨钱粮,还关心贫寒学子。

这样的县令可不能出事!

博士见说不通,也不往前走了,反身把大门关了,摆出个车裂的姿势将身子往关上的大门上一贴,一副“从我尸体上踩过去”的架式。

祝缨道:“还去不去跟学生们说话了?有大事。”

博士被骗进了讲堂。

学生们聚齐了,已有参与了结清租金的学生将祝缨要去西乡再见“獠人”的消息飞了出来。破天荒的,许多学生围着赵苏询问:“是真是假?你家里准备得好么?”“是不是你怂恿的?”

赵苏平常与他们乃是“君子之交”寡淡得很,此时也难得回了一句:“谁能怂恿得动我义父?”

学生们仍是担心。

直到祝缨亲自来了。

博士与助教也没能压得住他们叽叽喳喳,祝缨道:“安静。”他们才渐渐止住了声。

祝缨就宣布了南府给她发的公文:“好好温书,府学有缺额,有心一试者我亲自送他去府城应选。想去的,跟博士报个名,等我回来你们考个试,摸个底。”

这些学生一般都是考常科,祝缨考的那个明法科也算是常科。不过她情况跟这些人不一样,她那个身份是郑熹给她造假,最后的考试除了考试成绩是真的,别的没一样是真的,得另当别论。

正常而言,各级官学生算“生徒”,其他的野生的经各级地方考试被地方官员推荐的,算“贡士”。经选拔可送入京参与最后的考试,考过了就等着授官。理论上,各州县都可以送。实际上是有附属条件的,即名额分配。

总是大些的地方名额多,品级高一些的官员选拔、推荐出来的人机会更大。

以常理论,是府学的机会更多一些。

学生们有点坐不住了,祝缨见状便脚底抹油,溜了。经过上次劝说转科而无人问津之后她也算明白了,这些读书人的心是真的跟别人不一样的。那就让他们自己选吧,成不成的就怪不得她了。

赵苏没有参与讨论,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去找博士请了个假,说要亲自护送祝缨。博士看着他,脸色不善。

赵苏道:“大人前番全身而退,想必您也听说过大人在京城的事迹了,些许小事难不住他。笼子是关不住雄鹰的,这里也无人能左右他的意志。”

博士担忧又无奈,叹了口气:“你去吧,要几天假?”

“大人什么时候回,学生便什么时候回。”

“再过两天就要旬考了,你缺一次,要记成绩的。”

“是。”

无故旷考要记过的,次数多了就会被清退,有原因旷考也会耽误排名,拿不到奖励。这两条赵苏都不怕,他旷考有理由,也不缺这个钱。

他告别了博士,先去县衙见祝缨。

祝缨正被张仙姑和祝大围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的都是:“又要收拾行李?”“还要去西乡?”“你要上天啊?”“哎哟,这可怎么是好!”“不许去。”

赵苏来了,张仙姑还要埋怨他:“他是不是又来催你了?”

祝缨没有回答,借机逃了,到外书房里接见了赵苏。

赵苏一派沉着,一揖到地然后起身。祝缨问道:“有什么事儿?”

赵苏道:“义父,义父身系一县安危,乡老们说得没有错。”

“嗯?”

“所以儿想,如果义父同意,儿劝他们将地点改在西乡家中如何?”

祝缨道:“这是你的念头,还是你舅舅的意思?”

赵苏道:“是儿的想法。”

“因为这个改地方就没意思啦。我见过他之后,倒是可以与他谈一谈‘以后’,现在不行。告诉你父亲,不要担忧。”

“是。”

“县学里请了假了吗?”

“是,”赵苏又添了一句,“不会耽误学业的。”

祝缨道:“正好回去与你父亲商议一下,可以试一试府学了。”

赵苏道:“儿不想去府学,还是义父身边更好些。府学里的老师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又已习惯了县学,到了府学里又得重新开始了,府城里却未必有一个问我母系是何族何家的官长了。”

祝缨叹了口气:“也好。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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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苏回家写信给他父亲,说了祝缨还要亲自去归还耕牛的事情。赵沣接到了信大吃一惊,对赵娘子道:“县令大人要亲自过来了。”

赵娘子道:“这倒是个能做大事的样子了!我喜欢!我这就对哥哥说去。”

赵沣道:“娘子且慢。”

“怎么?”

赵沣道:“你说,请他们在咱们家会面怎么样?一则安全,二则大哥的身体也不如前了,正可先过来休息两天,养足了精神好与县令大人会面。”

赵娘子皱眉,道:“我去问问。”

她马上回娘家去见哥哥,阿苏洞主果如赵沣所言,看起来比与祝缨见面时憔悴了几分,头发胡子好像更白了,人也瘦了一点。

赵娘子说:“那边儿的县令要亲自来还耕牛了,还要见你一面。你见吗?”

“当然是要见的。”

赵娘子道:“那——到我家行不?”

“他是这么说的?”

赵娘子在哥哥的目光逼视下说了实话:“是你妹夫的念头,你也能先过去歇两天。”

洞主一摆手:“不用!还是照旧!多带些人去,提前清清道。”

“哎……”

洞主也不知道外甥曾经对祝缨有过同样的建议,祝缨也不知道赵沣跟洞主说了同样的话,两人却很有默契地同时拒绝了。

消息传回祝缨便动身了。县城不大,县令带着二、三十号人出城,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关丞更是把消息通给了顾翁。

祝缨一行人出了城门,就见前面乌压压一大片人,领头的是顾翁等人,他们的身后都是青壮年。

顾翁上前拱手道:“大人,我等老了,就不当拖累了,这里有些人,您带走。”说完往身后一指,这些乡绅们凑了两、三百号青壮要护送她。

祝缨道:“别叫人小瞧了咱们。经过上一回的事儿,阿苏洞主会更小心的,我这回只会给上一次更安全。等我回来!”她坚决不肯,顾翁等人担心个半死,只能提心吊胆地看着她走。

洞主这里带着自己的念头,祝缨也有自己的想法。数日后,两人又在老地方见了。祝缨身边跟着个侯五,侯五的刀一直出鞘,小吴等人更是紧张得要死。

祝缨洞主见了面,她是叉手为礼,洞主抱了抱拳。祝缨的奇霞话说得还行,却先以官话与他打了招呼,赵家父子翻译。

祝缨看阿苏洞主,才一个春耕的功夫他就老了不少,算一算年纪,这个年纪受了伤确实更容易伤元气。她客气地问阿苏洞主身体恢复了没有。阿苏洞主答道:“你送的药很有用,我好得很快。”

然后才是说归还耕牛以及清算租金,这个时候祝缨说的时候也是讲的官话,还是由赵苏父子来翻译,说的与对乡绅们说的一样,一是致谢,二是算账,结算的方式也一样。

赵苏结算过自家的租金对步骤很熟悉,跟舅舅说得明白。阿苏洞主道:“我要米。”

祝缨道:“好!”

还是由赵沣先垫付,然后祝缨写条子,赵沣去县里领,又或者拿这个条子抵秋天的租赋,都可以。条子也不算白条,因为官府到秋天的时候确实是要征税的,征的米还得往来运输,一般运费都算到交粮人的头上。如果赵沣家现在不缺这口粮,抵账还是划算的。

这件事儿说完,祝缨才改了奇霞话跟阿苏洞主说点家常,告诉他大家现在也算一家人了,他外甥是自己义子。

阿苏洞主也没有生气,看看赵苏说:“因为我们,这孩子过得有点苦。”

“吃三番苦头,”祝缨说,“两边都不当他是自己人,无知的人都骂他是对头家的,然后再多骂一个他自身。”

阿苏洞主道:“我的妹妹是我养大的,她的儿子过得不好我也很心痛。都是因为我们把对方当成了敌人。”

祝缨道:“是以前他们做错了,不干你事。”

阿苏洞主道:“我年轻的时候,听说我阿爸死了,想把仇人放到铁锅里烧上三天、想把他放血祭天、想叫他一辈子被镇在山下灵魂永远不能解脱!几十年过去了,恨还是恨的,人总要为孩子们想一想。”

祝缨道:“一个人要是没有爱恨就太可怕了。”

阿苏洞主道:“县令说互不劫掠时,我就很欢喜。县令说要牛马,我也没有拒绝。”

祝缨识趣地问道:“春耕对我很重要,那我有什么能为洞主做的吗?”

阿苏洞主道:“可以做其他的交易吗?”

祝缨道:“你想做什么交易?西乡这里还不够你交易的吗?”

阿苏洞主道:“山货,山里的东西,只要我们有的,换山下的盐、米、铁。这买卖他们做不来。”

祝缨问道:“要多少?”

阿苏洞主道:“当然是越多越好啦。”

祝缨道:“那可未必成。这三样朝廷都有限制,哪里都不能大笔交易。”

“是啊,所以才找到县令,”阿苏洞主渐露疲态,说,“可以先少一些,就像这回的牛马,以后再多。只要县令愿意,我让小妹与县令仔细说。”

祝缨说话也不兜圈子:“她能代表你做所有的决定吗?如果不能,就不必谈了。”

“能。”

“好。”

祝缨这里交出耕牛、马,阿苏洞主那里留下女儿。祝缨是要到赵沣家住一晚再启程回县城的,赵娘子担心哥哥的身体,坚持让哥哥到自己家里住一天。洞主和祝缨对望一眼,也答应了。

当晚祝缨与洞主也不多聊,她看出来洞主的身体不太适合多聊便自己休息去了。自从回到赵沣的庄园里,所有的随从都松了一口气。同行的人都不懂奇霞话,压根不知道祝缨后来跟阿苏洞主谈了什么,只当是后续的寒暄。大家紧张了一天,都休息去了。

阿苏洞主与赵家这边却没能休息好。

“小妹”抓紧最后的时间与父亲再确定一下商谈的底线。阿苏洞主已经很疲惫了,他说:“以后整个寨子、整个家都是你来掌管,你定。”

赵家人商量的是府学的事,赵苏自己拿了主意已同祝缨说了自己不去府学的决定,回家之后还是向父母通报了这件事。赵娘子对去不去府学并不热衷,赵沣却左右为难,一个人几乎要为难成两半了:“哎,去了府学又怕县令大人多心不想,不去又实在不甘心。”

赵苏道:“我不去。”

“再想想?能不能说动县令大人。”

赵苏道:“我去府城走一遭长长见识是可以的,府学未必会想要我、我也未必能进得去。府学未必就如县学了,义父的来头很大,府学里的学问未必就如他。到了府学,里面的人也未必重视我,在县学,义父就不会忽略我。”

“是这样吗?”

赵苏道:“义父在县学里讲课,稿子是京城的王相公写的。府学里这些人,哪个能比得上他?”

“是吗?!!!”赵沣很震惊。“有京城关系”跟“拿得到王相公的手书”是两回事,往京城送礼拍马屁也是跟京城有关系,能从丞相手里要文章那就不是一般的关系了,至少得是半个弟子。官员虽然喜欢“教化”,但是对于“治学”还是很讲究流派门阀的。

赵沣飞快地坚定了意志:“好!就留在县里!”

——————————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得很早,阿苏洞主不急着回去,祝缨却要往回赶了,再不回去她怕顾翁他们杀过来。

阿苏洞主亲自为女儿送行,在庄园门外的大路连上,他拉着女儿的手说:“稳住。”

“是。”

然后他郑重地将女儿介绍给祝缨:“这是我的小女儿。”

祝缨问道:“不知道怎么称呼?”

“小妹。”

祝缨道:“是我没说明白,我是问,令嫒有什么名号,就是,名字也行。她既代你行权,则与我定约须用她自己的名。世‘小妹’那么多,总要有个区分,有她自己的与众不同。”

“小妹”笑得十分灿烂:“我没有你们下山人的名字,要不就起一个吧。我是阿苏家,在你们那里写做‘阿苏’看你们山下的‘苏’字很好,有鱼有禾,就姓苏好了。”

“名字呢?”

“小妹”沉默了一下,说:“我自己想了一些,总觉得都不合适,都说你有本事,你给我起一个吧。”

她其实有名字的,大家小妹小妹的叫,她在阿苏家的名字意译是“彩色的鸟”,因为她娘生她之前梦到了一只五彩的鸟嘎嘎叫着飞过她家房顶。不过出于一种隐秘的禁忌,她没有讲。

祝缨就问阿苏洞主:“名字可以这么起的吗?”

阿苏洞主点点头:“你可以的。”

祝缨的学问也就那样了,便说:“‘媛’可以吗?”

“什么意思?”“小妹”懂一些山下语言,也略识一些文字,不过不精。

祝缨道:“美好。”贤媛淑女,但她不喜欢贤淑。有个媛字就可以了。

“小妹”道:“……苏……媛?”

“嗯。”

苏媛笑道:“好,那我就叫苏媛了。”

名字也定了,苏媛这一次就作为她父亲的正式代表带着自己的随从,一路跟着祝缨回县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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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苏媛都表现得即活泼又克制,她的眼睛好奇地到处看,却又不叽叽喳喳。她留意看着四周,与上一次是大不同了。山下春耕她是知道的,山上也会开垦出小块的土地种一些粮食之类。

但是山上的产量总不如山下。

山下的秩序比上次又更好了一些,一个好的官员确实能够让一个地方好起来。苏媛想。

汪县令任上的时候,她也下山过几次,每一次都觉得也还可以。她想:我的哥哥们总比姓汪的县令强,却总要忧虑不能保住山寨。这山下一定有什么秘密,可以让一个寨子、一个家,在有平庸家主的时候也还能够延续。

祝缨没有她那么多的心思,通商好啊,绑得越紧越好。

她也不怕这事坏规矩,朝廷规定盐铁官卖,买卖得经官方的许可,粮食可以买卖,但是如果有太大笔的交易必会被监控。而对“敌国”是会实施最严厉的禁止贸易。

这里有一个漏洞,奇霞族、整个“獠人”不算敌国,北边西边的才需要特批榷场,否则就是走私。“獠人”以前跟朝廷的关系还算凑合,甚至愿意给朝廷交点纳白翎子野鸡之类的东西,彼此间有少量的合法交易。否则朝廷官员也不能把人家首领骗过来喝酒。

在首领被阴谋烧死之后,各族跟官府翻脸,往山下劫掠烧杀报仇,朝廷又调了官员来镇压。你来我往互相打了好几年,朝廷终于弄明白是谁闯了祸、白花了朝廷多少军费、白死了多少人,将那个报功受赏的货贬为庶人、发配三千里。

此后,这事就这么含糊着,各族不再跟官府维持面子情但也不再过分掳掠——朝廷瞪起眼来各族还是吃了大亏的,朝廷也不再围剿——上回太花钱了。

就这么晾着,“獠人”既没有一个国号,也没有一个共主,更没有谁自号称王,朝廷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朝廷既没有再派兵围剿,也没有官员再过来惹事生非,福禄县没什么驻军就是这个原因。各族也默契地当官府不存在。

所以“獠人”虽也是蔑称,却不是“敌国”,甚至还是可以“羁縻”的。与他们交易少量的米、铁、盐之类,并不会犯朝廷忌讳,不过祝缨打算跟朝廷说一声:我跟山上那些人把关系又拉回来一点了。

至于其他商品的交易就更不用限制了。

不过盐、铁、米的数目得有个说法,祝缨还想跟他们换点牛马之类,又想要点山里的特产。所谓山珍海味,山珍也挺值钱的,捎搭着倒腾点儿也能挣俩钱。再有,不知道山上能不能种树的?果树也行,她还见过有山上种茶树的……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到了县城。

离县城还有几里地的时候,就已经有路过的百姓认出了祝缨,即随欢呼一声:“县令大人回来了!!!”

然后飞奔回去报信。

一时之间整个县城都热闹了,大家又聚在大路上等着围观她。

祝缨对苏媛道:“我安排住你驿馆,好么?”

苏媛道:“好。”

祝缨对莫主簿和赵苏道:“你们两个陪同苏娘子去驿馆安歇,苏娘子,且去驿馆安歇。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只管说。”

苏媛笑道:“好。”

她跟着莫主簿和赵苏到了驿馆,见这县里的驿馆跟赵苏家也差不多,让随从们安放行李,她自己却换了一身衣服,改了发式,俨然是一个下山的普通小娘子了。

她也不用人陪同,带着把刀,自己悄悄地出了驿馆又在县城里逛了起来。与人商谈之前总得摸摸底,不知道有些日子没过来,这县令将这县城又变成什么样子了?这次街上的人,看着穿得比上次要好了那么一点,看起来也更有精神了……

县城不大,很快就逛到了市集那里,看到了识字碑,这是上次她来没见着的。她扯了个路人问道:“那是什么?”

路人道:“县令大人立的十字碑呢!还有个十字歌儿唱着,照着,你就知道哪个字是哪个字了。”

“歌呢?”

路人道:“我还没学呢。”

苏媛哑然,心道:识字歌,那是什么东西?很难学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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