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迪自以为这次准是揣测对了,可不想徽宗却极为不满的睨了他一眼,这下可是把这刚升内班的小黄门吓着了,他赶忙便是跪伏下大呼赎罪。
“起来吧。”
徽宗这时候的没什么心情和这小黄门生气,招手便打发他下去监督工部造舟了,他现在志不在女,只是对于的那矾楼清倌颇有些认可罢了,只是手底下这群酒囊饭袋成天就知道揣测他心思,有时候真让他无比厌烦。
张迪暗擦着额汗退出福宁殿,这一转过廊道,正好与奉召进宫的王诜打了个照面。
“这不是张高班么,何事如此急切?”
王诜这么问来,反倒是让他更为神色惭然了,“哦……这个,正准备下去工部的督造龙舟,官家的谕令,我们这些底下做事的又岂敢怠慢。”
王诜隔三差五就进宫面圣,里头禁卫早已是见怪不怪了,一些人虎贲只是稍稍往这边撇了眼,随即又恢复成肃穆站姿。
“哦?”王诜老成的眼睛微不可见的张合了下,“……那官家现下可有闲暇?”
“正忙着审阅折子呢,若是小王都太尉有何重事,还是明儿过来为好。”
王诜不解,张迪便把之前的事儿说了道,以他来看,徽宗眼下怕是心有不悦,任何人上去免不了要沾一身刺。
呵呵,王诜笑着从整理好衣襟的张迪身上收回视线,眼角瞟了眼周围无甚宫女奴婢走动。于是乎便将这位小黄门拉到假山暗道出低语了番。
张迪疑道,“竟有此事?”
“老夫与官家相交多年,岂会不知明细。”。“那……”
“张高班且按下心来,不日必有好事相投。”
张迪提溜着眼珠子,在谢了一通好话给眼前这身份尊贵的老头后,迈着轻快的脚步便拐进了隔壁的殿院,他没发现的是,身后王诜脸上和善的笑意正在慢慢转淡。
……
****************************************
****************************************
晚霞在这时候已经很昏黄了,将巍峨的东华门城墙倒影拖的很长。甚至伸展到了前头鬼市子的贩货摊位前,挂着陶人面具的、说唱耍刀的,在这时候都有收摊的迹象。或者暂时合上摊头去瓦子里吃些菜包米面,市井的喧嚣因此稍稍安静了些。
如往常那般,矾楼特制的红丝流苏顶的兰厢马车从东华门驶出,往北拐进马行街直往景明坊的矾楼而去。相比前几日。今天回去的是有些晚了,不过酒楼的妈妈们反而会更开心些,虽然这些事情当事人并不喜欢,但为了集体的利益,也必须要学会忍耐和克制,最起码在这个生活已久的“家”里,还是能感受到些温暖在的。
矾楼,青衣楼的小阁子里。一碗温暖的冒着甜味的红清羹摆在面前,嘴边凑上来一个枣栗包儿。“来,张嘴,这是妈妈亲自下厨给你做的,可比全记的好吃多了……”师师则只是舀着红清羹低头微笑,暖暖的汤气婀娜上来,白雾雾的。
花隔断里围了不少人,酒楼货仓的管事,账房、茶酒,慎伊儿和萸卿两人也是坐在了自己身边的小凳上,絮絮叨叨的,问着宫里情形地势,大多人是一生都没有进宫的机会的,所以哪怕是一直嘴硬的余老婆子也是伸长了舌头问这问那,八卦一些的丫鬟便忍不住要问问圣人长啥模样,或者是宫里的妃嫔有多好看,说到半疙瘩上,总是咯咯的笑,憧憬的脸色在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
“那姐姐到底有没有见到官家?”
李师师嗔笑着搓了下慎伊儿的眉心,“你啊~~”、“莫不如赎了身,改去选秀女得了,免得每天这心思都不知道飘哪儿。”
“我也就问问啊~~”她摸了摸额头,忽然便是摸了一个枣栗包儿吃,还在那儿叭唧嘴,惬意的模样让她立马就吃了李媪一记脑勺,“死丫头,每天就知道吃,吃胖了看你以后还怎么出台。”
这小魔女才不管这些,吃了点心后就往榻上一躺,除了李师师和萸卿看了她一眼外,其他人只对师师有没有见到皇帝,或者在皇后眼里有多受宠表示兴趣,不过对于李师师这温吞的性子着实着急,根本不指望从她嘴里听到什么利好的消息来,或许李师师说的就是事实,只是纯粹的艺术交流,但她们还是不愿意这般相信,几番尝试无果下,也只能一个个扫兴而归,只剩下的李媪在槛窗前与师师对坐。
窗外下,是矾楼日渐火热的生意,梁祝优美的曲调缠绵悱恻,多少才子衙内磕着茶盏闭目聆听,这在李媪看在李媪眼里当然是极欣慰的,只是在好的场景都有终结的时候,所以越是这般的繁盛模样,就越是让她心忧今后的走向。
李媪叹了口气,“师师啊~~”
嗯?
师师手中的汤勺一滞,舀到嘴边的红清羹蒸腾着温吞的暖意,她抬头看对面。
有些话李媪闷在心里头已经很久了,只是碍于之前紧张的形势,所以也就暂时搁置下来,不过眼下矾楼的局势已稳,那么这些话也时候该问问了。
“师师与妈妈老实说来,你与那一品斋的苏仲耕究竟是何关系?”
老妈子的眼神在这时候非常郑重,甚至是有些锐利了,师师听了,慢慢的将甜甜的红清羹喂到嘴里,顺带着将汤勺一起含住,视线瞟了瞟窗下的热闹。
“故邻…啊。”声音含糊。
而后又在那儿低头搅汤羹,热热白雾飘起来。横在两人中间,这几案上的缠枝花纹都润湿了,新鲜就快要盛开似得。
李媪蹙着眉头。沉默了许久,“今儿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就对我说、让你回来,你说现在让妈妈怎么办?”
师师慢慢搅着,“苏郎君只是出于关心罢了,妈妈多想的什么,宫里娘娘们可要师师继续去的。若是忽然停了,怕是要遭怪罪的,师师虽是任性。但也不会置酒楼与不顾。”
“是么?”,“嗯。”
“那……你那份婚契是怎么回事?”
……
*******************************************
纹湘珠帘撩拨的脆响,荡漾在过堂的清风中,楼下的欢承笑语就像是粘稠着的流沙、慢慢的……将时间一点点的消磨在荏苒中。
雅间里已经空无一个有血肉的人。
师师执着一张几近破碎的红纸金漆的桑纸。纸面上有几行字。有规整的画押,有时间刻下的泛黄,也有水渍干涸后的干瘪,封皮上两个笨拙的大字已经碎裂成断断续续比划,若不是早知这张东西承载的含义,或许当做废纸来处理还略显抬高。
她坐在温香的软榻上,面前是一个镂花檀炉,是一个开了盖的、并且烧着火的寒炉。
那份炽热。把视线都模糊了。
“那……你那份婚契是怎么回事?”
“早在接你来的那天我就知道了,只是看你藏这么好。也就没有揭穿罢了,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没说什么,妈妈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只是以如今的事情看来,妈妈也只能出来做一会儿恶人了……”
“做我们这一行的,生来就是这个命,那些周邦彦、张择端、许子大这些才子名流捧你,让你人前风光了,那自然都是要你在人后还的,虽说做这一行的容不得个情字,但人心毕竟是肉长的,妈妈养你这么大了,也希望我这女儿最后有个好归宿……”
“只是师师你不是一般的清倌人,若像伊儿那丫头,妈妈也就容她胡闹了,但你就不一样了,京里多少王孙衙内瞄着你,他们未必多喜欢你,但绝对见不得你随意从良,所以你越是发红,你就越由不得自己,你自己想想……隔壁那女人在这一行里也算是顶了天了吧,可最后呢……”
“如果那书生有个好出身,要么自己争些气,那妈妈也不是不通情面,可事实呢?那书生现在还是白身一个,就只会赚两个钱,难不成你还指望他哪天一登龙门了?”、“你这丫头就醒醒吧,他顶了天了也就跟他爹一样,可那说到底了……也只是下贱行当,哪个会真把他当回事儿……”
“你明不明白,你现在越是对他好,就越是在害他,每个人的命、在他生下来的时候就注定了,改不了的,要是你心里还有妈妈的话,你就好好想想……”
……
婚契在明灭的火光下被一只手捏的紧紧的,粉屑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掉,坠进火炉里,成了灰烬。
她脸上平静的神色已经保持很久了,不知道会在何时是个头。
过去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不停的在脑海里闪回,犹记得一起荡秋千时总是喜欢拿脚蹭住地面,却硬是要让某人往外推,结果让某个胖胖的小子急红了脸,他却从来不会往地下瞧瞧是什么原因,蠢蠢的模样一直不止一次让她嘲笑了;犹记得那时候撒野的和好多隔壁的小孩去趟河摸鱼,她一个女孩子家都能下河了,可那小胖墩却一个人在岸上活泥巴。
“哥哥下来啊~~”
“我不会泳水。”蒙着头,也太老实了,不过还是被她冷不防的背后推进了河,结果还真不会泳水,吃撑了水后才被救了上来。
大伯是个文人,所以对哥哥管教很严,每天不是把哥哥箍在家里念书,就是放到店里看书,要是被发现溜出去贪玩的话,一顿手心是免不了的,不过像这回这么被打的两天下不了床,还是头一回见了,第二天她就哇的哭了。哭哭啼啼的说是自己的错,大娘把自己慰在怀里,倒是大伯有些奇怪的看了自己一眼。
“我倒是奇怪这孽子怎么打都不说。闷着个头,连谎都不知道撒,就这孬样,将来也肯定是个废物。”
那晚上开始哥哥就高烧了,不过她还不是很懂,只知道哥哥躺着不说话了。大娘在床榻上守了很久,喃喃着今后如何如何。都是些听不懂的话,不过自己并不在意,倒是裹进了哥哥的被褥。嚷嚷着说要和哥哥睡,爹爹来了也没办法,只好是无奈的托大娘照料。
“这孩子……”
“没事,小孩子就喜欢溺在一起。我还怪喜欢这丫头的。”
……
大人在那边说话。旁边是昏暗的油灯,自己把被子拉高,将大半个头都掩了下去,总觉得很喜欢这种闷闷的感觉,身边的哥哥闭着眼睡觉,不理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就是想凑上去亲了一口哥哥的脸。而结果也确实是亲到了,好像有些沾沾自喜。心里想着哥哥应该就会很生气的醒来了,不过这时候耳边传来大娘和爹爹说话间的笑声,她肯定是在笑话自己,所以都不敢扭头去看,只是这脑袋却是越来越往枕头底下趟。
闷热的、黑漆漆的被窝里,捧了捧脸,都热了起来。
是不是也发烧了?
……
后来长大了几个月,就发现原来是自己吃了亏,所以他就很不客气的把哥哥拉到院子的角落里,插着小蛮腰,柳条儿还在自己眼前晃啊晃的,绿油油的。
“师师上次亲了哥哥,所以哥哥必须亲回来。”
现在想来简直太可笑了,但是那时在自己胡搅蛮缠的都快哭了的时候,哥哥只能顺了我的意,可不巧的是偏偏被爹爹看见了,他气的拿了把扫帚就出来赶人,自己赶紧推着哥哥走。
“哥哥快跑~~~”
不过爹爹追了两步就把扫帚丢掉了,“这臭小子,这事儿倒是学的挺快。”
这些事儿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是能让人会心一笑的事情。
她的手,从额头上滑下来,似乎依稀还能触摸到当年的痕迹,只是眼前那温吞着的火炉却让一切的片段……都变成了灰烬。
黑乎乎的,没有任何颜色的灰烬。
将火炉慢慢的合上。
将被褥慢慢的拢上身子,掩过眼睛、掩过头顶,连最后一撮青丝也都藏匿进去,外头什么都进不来,只能看见一个蜷缩着的轮廓。
还有,床头那个空落落的锦盒。
……
……
******************************************
******************************************
日子慢悠悠的过着,从初十、到十七,春季阴晴不定的天气也是从晴朗、变成了阴雨。
踊路街头上东往西来的车马凛凛而行,碾过泥潭,溅了行人一腿的脏污,于是就有了骂声,两边的摊头开始避让,或者看不下去出来拉架,不过更多的反倒是被对方喷一脸口水,骂着“你是哪个葱”之类的的话。
“哈哈哈~~”庄老头坐门口笑的欢实,下雨天的生意肯定是受影响,所以闲下来就搬了条长凳坐门前看风景,手上还端着一碟瓜子仁磕,磕的地上满是碎壳儿,有布鞋印了上去,发出的脆响打断了他,他扭头看。
“苏家少爷回来啦?”站起身来收拾。
“嗯。”
苏进收伞进来,抖了抖袖子上未渗进去的水渍,即便是下雨天,这向府也还是得照去不误,而且由于上回摆了那群小子一道,所以他们现在对自己的要求就更过分了,不仅延长了授课时间,而且还多了许多无理取闹的要求。
动不动就要讲笑段子,或者是唱个曲儿什么的,要不是看在那二夫人有时候也坐旁边看的缘故,真是想给他们脑袋上箍几个栗子。
……
“县令审问犯人什么年纪时,犯人对答了属猪,不料县令大怒:‘本县属猪,你也敢属猪?’那犯人赶忙说:‘老爷,小民实在是属猪,冬月二十日生。’县令这才知道犯人没有骂他,叹口气说:‘本县正月初八生。’犯人这回乖多了,大声答:‘这就对了,老爷是猪头,我是猪下水。’”
哈哈哈,底下一片的笑声,丫鬟就更不用说了,咯咯的说这苏先生当真风趣,就连甄氏也是拿着手绢掩着笑,苏某人皮笑肉难笑,他就觉得这些人的反应还真挺逗的。虽然每天这么过来有些无聊,但看自己也算是慢慢被向府接受,总归是不错的苗头,据甄氏所说,端午的时候她那夫君就回来了,而且向宗回也要从彰德军赶回来见见老太后,所以以目前来说,这都是值得隐忍的理由。
“苏家少爷这两天倒是回来的愈发晚了,可是王府要留餐哈。”
庄老头把东西瓜子壳收拾干净后,倒也是调侃了下苏进。苏进笑了笑,“回来的时候去书院转了圈。”前些天忙于蹴鞠场子的建造,书院倒是去的少了,不过想来问题也不大,炸药的研究基本上完全了,就等最后李霁从江浙运回来的硅藻土了,至于那十个摆弄活字的孩子就更不用担心了,即便自己不在,每天下午也都会很主动的坐在版韵轮前头,今天下午过去看了眼,技法已经愈发熟练了,就是字还的不全,想着在等上半年,应该差不多正式委派任务了。
除了这些外,这书铺的创作自然不会落下来,毕竟这是目前最为稳妥的收入,所以在写东京夜谭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下本书的格调,一步步的把一品斋的形象塑造立体了。
他正想着上楼换身衣服来着,可刚一转身,门口就传来的陈午李晏几人的嬉笑言谈声,今日下了雨,踢不了蹴鞠,所以这几人也不知去哪里潇洒去了,还带了些酒气,说着含糊不清的猜拳,身上都淋湿了也不知道。
“哎,这个……你的信。”李晏这小子拉住自己,从怀里摸了好久才把那什么信摸出来,“拿好……我阿姊的。”
苏进给了记栗子,“小小年纪就喝酒~~”他说着拆开信来,起首店家二字便已经让他脸上有笑了,上面娟雅的书体行文就像是少女淡淡的叙说,都是寻常琐碎的事情,大致就是已经到了江浙,并且安顿好了,吃的好、喝的好,不用担心,准备十六就去实地勘察地形。
他皱了皱眉眉头,晃着信笺问,“什么时候的信?”
李晏打了个饱嗝,“前两天吧。”
“为什么今天才给我?”
“嗝~~忘了。”
还好今天下雨,不然这信怕是得少女回来自己来送了。
几人稍稍谈了几句蹴鞠场的情况,在得知一切渐上轨道后,也算是放下心来,正当陈午几人挤着一把纸伞步履蹒跚的撞进雨帘里时,外头一辆马车正好挡在了他们面前,一个个鼻子撞车厢壁上,哎哟的叫起痛来。
车辕上有人打伞出来,一见陈午几个酒鬼跌倒在泥水里时,脸上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我说你们几个又是怎么回事?”
陈午一抬头,晃了晃脑袋才看清楚,“你怎么来了?不是又要踢比赛吧?”
店门前的苏进望出去,见高俅从车辕上下来,将这几人一一扶了进来,动作还颇为殷勤,脸上的神色不由慢慢凝沉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