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晚,离端午还有一天。
应天府的雨下的很小,随风飘零入河面,远处有七八条货船从瓮城水道驶进来,停泊在西仓码头,船只吃水很深,舷处几近水面,即便船上的人都已经上了码头,但也只是让货船松了一拳距离。
“天色不好,还是先找个客栈歇上一晚,明儿再做出发。”李霁在前头说话,余下这些军器监和禁卫亲兵也都同意,于是留下几个看守后就往城里去了。
……
……
细雨飘摇,斜斜的从窗格子里打进来,使得发髻上沾了细密的露珠儿。
李清照倚着窗往外看,整个应天府在朦胧的雨景下十分婉约,大街小巷上依旧有人来往买卖,端午即至,菖蒲、艾草等必备用品在哪个地方都十分紧俏,就连这间东头的客栈门额上,都挂着百草捆扎成张天师像。
李清照揉着手里的香袋,那个灰青的香袋,想了想,又是把它揣了回去,转头问后头正铺陈行李的李霁。
“二兄,这雨应该不会下大吧?”
“看着天色不算阴,估摸着明儿就能放晴。”李霁翻找着包袱里少女的行装,等一切齐备了,才直起身来对她说,“已经是应天府了,过去陈留就很近了,如果天公作美的话,或许能赶得上去金明池看龙舟……”他坐到桌前自己沏茶喝,“阿晏那小子这次也报了赛,信上说的简直能把月亮都摘下来。不过……我倒很想看看他是怎么翻船的。”李霁把拐杖搁边上,窗前透气的少女只是浅浅的笑出声来,倒也没怎么说话。而这时田蠡和军器监的笔吏敲门进来,两人脸上神色不错,和李霁报备了下人员安排。
“所有人都已安排妥善,明日寅时便可出发动身。”
“辛苦几位了。”
这时客栈的小厮也端进来酒食饭菜,李霁见了,便管他多要了俩副著子,与田蠡和这军器监的同僚一起吃了顿便饭。眼下任务完成在即,比预想的要顺利很多,本着能回京过节的心思。此时三人也是有说有笑,“嗞嗞”的、酒水都喝出了声音。窗前头的少女回看了眼,笑着借逛集市的由头合上门出去,就不打搅男人家的雅兴了。
刚走到楼梯上。这底下大堂里就传来掌柜和外客争论的声音。不过没有持续很久,等她下来时,就只看到客栈小厮领着一玄端缁袍的老者进了底下客房,身后还有几个身板挺直的扈从。
“这位客官真是抱歉,今儿客栈的上房确实被一群外商要去了,也只好委屈您了。”
小厮擦了擦客房门环边抹,而后迎着这些人进去,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李清照下意识就能觉察到一些东西,那老者脚上穿的靴子应该是……
“这位姑娘。需要些什么?”掌柜见李清照下来,便殷勤的上去问些服务。
李清照收回了视线,也没把这件事放心上,转头问这掌柜,“掌柜的,集市怎么走?”
“集市啊,最近的出门一直往东走就是了,外面下着雨,姑娘还是带把伞吧。”掌柜拿了把伞给李清照,这伙人一下把所有上房都要了去,自然是有钱的主儿,所以这待遇当然与寻常人不同。
李清照谢了声打伞出去,微微的青雨落在纸面上,而后润湿,化为无物。
……
这时客栈的小厮带上房门出来,领着老者手下的扈从往另外两间客房去了。他前脚还没走多久,里头就有老者亲侍不满的声音。
“这什么客栈,连间上房都没有,这么硬的床怎么睡人,老爷,我看我们还是换一家客栈吧。”
这间俩开厢房里的用具陈设确实一般,主厅圆桌下不垫褥毯,所以稍走几步就能把湿漉漉鞋印盖的满地都是。茶壶里装的也是极廉价的散茶,清的几近于水,侍从气的将茶水喂了案几上的盆栽,等从细布帘子上摸下来一手灰后,就更是叫嚷着欺人太甚。
老者倒是安之若素的在那儿自斟了杯苦茶,抿了口放下,“好了。”他就说了两个字,那俩亲侍就站齐了不言语,等着老者发话。
角落里寒炉还有些许柴焦味传出来,与窗格子外嗒嗒的雨点声相协调。老者习惯性的磨着茶盏外壁,似乎像是端着自己常用的鸬鹚杯。
“与京里……通过信没,现在如何了。”
说起正事,俩亲侍立马正襟危坐起神色来,“大少爷和二少爷都有来信问候,京里一切平稳,三省两府的大人们没有新动作,好像都是在等老爷一行回来看风向,不过枢密院里有传出谣言来,说是章老将军病重,西境军事要生变动,所以大少爷希望老爷尽快回京,免得被旁人钻了空子。”
老者玉革腰带,圆领直衽大袍,端坐在桌前自有一股威势出来。他神情肃穆的听着亲侍回禀,双手一直磨砂着粗糙的杯壁。
另一心腹此时忽然插话,“下去就是陈留了,可这天又是下雨,去年就是这么出岔子的,今儿可不能再贪快。”
这话一出,另一侍从也是脸上动容,“这倒是要谨慎了,陈留那地儿邪门儿的很,小的也认为宁可放慢行程也不能再冒风险。”
外面的天因为下雨而略显阴沉,所以屋子里已经点上了油灯,油光投映到老者清隽极显风骨的侧脸,脸上的神色随着火苗的跳动而阴晴有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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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就在这么滴滴答答的小雨中消逝而去。端午佳节的氛围却显得越来浓郁了。
京师家家户户门口都要搁上个篮子,里面放有艾草、蒲叶、葵花,上挂着五色纸钱。排满了水果、粽子,即使是再为贫寒的家庭也要这么做。民家人以端午这天探采百草,制药以驱病去灾,官宦人家则是用生硃砂在熟帛上书“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的帖子,而后挂好在门额上,来客见了道声好。便是宾主尽欢了。而像五色新丝的角粽自然不必多说,早在前几天就已经准备起来了,此时家家户户的窗牖里都飘出来蒸熟了的糯米香味。家中孩童便踮在小凳上去笼屉里偷,这些甜腻腻的点心他们最喜欢了,吃的嘴边都是一颗颗糯米了,还在长辈面前犟嘴着说没有偷吃。边说着话。还偷偷在衣角上把手上的黏味儿抹掉。
“这小王八蛋,就知道偷吃,咋不见干活时这么麻溜。”
父母也就扭扭他们耳朵,大的惩罚当然是不会有的。而像官宦人家,这方面就管的严实多了,哪个小少爷要是顶不住馋虫去厨房偷吃了,那简直就像踩了雷区般敏感,主家大妇过来查验时。都得把小主人藏严实了,不然屁股开花了也有的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苦受。
“夫人。”
“夫人。”
“朐儿呢?”。“没……没看见小主人。”
“奇怪,这人又跑哪儿去了。”
这枢相安焘府上,其长媳严氏正到处找着小儿子,这淘气的小家伙总是乱跑,一天到晚就嚷着舞刀弄枪,男儿沙场,所以一直比较得公公的欢心,今儿几个客人来访,这安焘便让严氏将那宝贝孙儿找来,可这府上都翻遍了都不见人影,最后只得回主厅回了个无奈。
哈哈哈~~
厅中几个来客闻言是朗笑不止,“安相就勿要为难小辈了。”
太师椅里的老枢密一脸气愠,不满的让严氏退下,刚在这些人面前可是卯足了夸了,没想那小东西平时胆子大如天,今儿却是怕生了。
这底下客座上的几人正是国子司业种师道,侍卫步军副都指挥使种师中,侍卫马军副都指挥使刘延庆,以及御拳馆天字教习周侗四人。明儿是端午,所以几人也是本着公事私事一起办的意思过来,而对于安焘这即将致仕的老头而言,有人前来拜望也是极为欣慰的,上齐了茶水点心,在说了些吉祥话后就开始商讨公事了。
“嗯……”安焘徐徐颔首,“顺利即好,不论那苏美芹心是何想,但老夫只求结果,如今新式火药已成,就等端午一过,便可向官家上书直陈……”他捏着茶盖子不急不缓的捋着茶汤面,“尔等勿需过虑,朝里虽然动向不明,但官家北进之心未乏,只是一直差些拍案子筹码,现在既然有这等攻伐利器在,又有现成的提纲挈领,就足以堵得上悠悠众口了。”
他看向种师道,“彝叔,老夫年事已高,两境武人也多是青黄之象,难堪大用,是故今后我大宋军略重事还得靠你们这一代,还有……宗泽、苗履这些善将老夫已经暗牒上道,之前也与老将军通过书信,青唐邈川一带将会安置尔等心腹,所以不必担心今后势单无基,只是将来北进成否就不是老夫能控制了,只能说如今大势有利军方,只要官家不变主向,二十年内北地必复。”
种师道种师中几人底下点头应诺,周侗作为旁客只能听听,他已经年老,肯定是等不到发军北地的那一天了,倒是几个徒弟有可能替他完成毕生遗憾,此时心下正是感慨,不想安焘也是善意的问向了他。
“周老先生,我等要是再晚生二三十年,怕就不会此般感嘘了。”这个老头在此时是如此豪意万丈,脸上老树皮般的褶皱尽显戎马风霜,还有那鬓角的银丝。
周侗也是感慨了番,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在现实下全部化为乌有,如今年老了,所以很多事都看开了,但还是希望能看到大宋强兵踏上故里的那一天,这是北宋一百多年来几代武人的夙愿啊。
这几人中年龄最小的刘延庆这时无不担忧道。“传闻老将军故疾复发,重病难愈,而老枢密如今又要致仕。短时内怕是要被三省夺去兵柄,而且官家已经暗诏蔡京苏轼等一众谪臣返京,末将实在难料官家心中所思,若是太后凤体尚健倒也罢了,只是如今问太医院的一众医官,对此次太后的病情讳言较多,怕是……”
“奉义此般懦气岂可成大事。”堂上安焘皱眉斥责。虽说年轻将领对世事所参不如经验丰厚的老辈,但这刘延庆是军中名宿一致推荐的俊才,自然不能按寻常人对待。安焘训导了两句道,“帝王心术岂是臣子可度,不过去年王储之争时,章惇放肆之语让官家至今余恨。所以起头几年官家心志必坚。你……”忽然府里官家跑进来打断了他。
“老爷,枢密院刚接到的西境边报,是八百里急函。”
此话一出,堂上所有人都嚯的一下全部站了起来,安焘面色沉重地拆开这红泥蜡封的信函,底下种师道几人齐齐的把目光望过去。
“可是党项又生异端?”
显然他们猜错了,安焘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纸变得越来越褶皱,几乎被捏的快要粉碎时。却又轻飘飘的掉在了地上,而他。已经背过身,直面坐堂不语。
“究竟发生何事?”种师中上前要问,不过已然被种师道挡住,旁边的刘延庆将信函捡起来,捋平了褶皱,才看到一半,那眼睛就已经难以置信的睁圆了。
“奉义,究竟是如何?”
种师中心下大惊,刘延庆这武人汉子居然也开始哽咽了起来,哽咽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把纸往他面前一横,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行文,种师中的眼睛瞬间就红了起来。
“这……这……”
周侗和种师道根本没有去看上面的内容,观几人神色就已明了,此时这间原本热闹的厅堂内,瞬间就沉下了气氛。
“安相。”种师道强忍住心中悲意,“现在该如何处置?”
安焘一直背对着他们,这时候他那好动的小孙儿哒哒哒的跑进门槛来,“阿翁要找朐儿吗?”孩子天真浪漫的跑到了安焘身前,仰起脸,眨着眼睛,嘴角还有几粒没拭去的糯米。
已然情绪有变的安焘此时却抚摸着小孙儿的脑袋,许久……许久才沉下声音。
“暂先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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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便是端午了,白天基本上都是要去看龙舟和百戏的,所以一些访亲拜友的礼俗也就在前一天做了,这一品斋一早店门才刚开,陈守向就乘着马车过来送端午粽了,苏进问起陈午来,说是和那群“狐朋狗友”准备赛舟去了,这让苏进真是难以说道了,与陈老头也就聊了一会儿,他就赶紧跑下家去了,说来这老头也是奇的很,都是酒楼掌柜了,可这心里始终忘不掉那些老街坊,逢年过节的,都要一家家的去攀谈。
苏进望着他的马车驶出踊路街,笑了笑正要回去,不过就这时候,忽然有一女子挡在了他面前,举起她的手篮冲他微笑。
“苏家哥哥,端午的粽子可有着落?”
呃……
好满的一篮子粽子。
昨日稍微下了几点雨,所以今儿一早的空气就显得很清新,风微微的吹,把女子的直裾布裙吹跹起来一角,脸上的笑,也似是流光洗过般的干净。
……
……
这来人当然不用多说,苏进将她迎了进来,今日庄舟告假在家忙着端午,所以这一切的招待还得苏进亲自动手。沏茶倒水,置备点心,倒是把客座上的师师乐的捂嘴而笑。
“哥哥这般招待,师师可是消受不起呢。”
苏进是不理会她这般,一早刚起,连早点还没吃,正好拿她这粽子下肚。话还别说,矾楼的吃食用料确实能见功夫,里边填的枣馅儿很足,口感极为绵韧,就这么就着街上称的大片茶水吃。
“怎么就你一个人,宫里的事儿不忙了?”
师师瞧着苏进吃她裹的粽子,心下不知为何还是觉得开心,她抿了抿嘴道,“师师每月都要到河那头的宝光寺还愿,这个就不必让姐妹们跟着了……”、“宫里现在只是隔三差五去一趟,娘娘们胡琴学的很快,自是不用师师在旁指手画脚的。”她说的最后,还很笃定的点点头。
苏进继续吃着,倒也没有任何意外感,“来了就多坐会儿,宝光寺应该是已经去了吧。”
师师眨了眨眼睛,“哥哥怎么知道?”不过她望过去的时候,就已经从对方的眼睛里得到答案了,倒也是低头笑笑,不说了,俩人聊了一会儿后,时间也差不多了,正当她准备起身的时候,忽的脑袋一阵晕眩,抢扶着座椅才缓过神来。
对面苏进已经投来询问的目光了,她强行顶住脑中的晕眩感,发白的嘴唇张合着,“可能是最近来回奔波所致,休息一阵就好。”她急于说辞,可不想屋漏处处水,这绣鞋还没迈开,小腹处忽然钻进来的钝痛让她一下就软了身子。
闷哼一声,摇摇欲坠的身体已被人扶住。
烧刀子般的烈痛让她意识都模糊了起来,最后所见的只是某人摇头似责的神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