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前三月,笙歌还是不满一周的女娃,那时候的顾如归也只有八岁。
那年三月初,他感冒低烧,吃药后有所好转,隔上几天又开始反复,终于在三月十五号这天连夜高烧不退,顾蕴文怕是他染了肺炎,吓得连忙把他送进医院。
诊断结果果然是肺炎,医生建议住院治疗。
挂了几天水后,顾如归的病情已经控制良好,但是顾蕴文不放心,跟学校请了一个月的病假,让他留院观察几天,而那时候恰巧笙歌也患了感冒,她两头兼顾不及,只能让顾叔留在医院照顾他。
顾如归闷坏了,终于在一天下午趁着顾叔不注意的时候,悄悄从病房里跑出来撄。
母亲职业和身份的缘故的,跟医院的同事大多相熟,所以他要顺利跑出来并不容易。
他一边回头躲避着医院的看护,一边朝医院的休闲区跑去,正要松口气的时候,转身却冷不伶仃和身后的人撞上偿。
那人闷哼了一声。
“对不起!”他连忙低头道歉。
他记得那天是三月二十号,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叫做容世宇的男人。
跟自己的父亲一样,他似乎也很忙,被他撞到的时候,后者正侧首跟身侧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在吩咐什么。
容世宇还没来得及出声,年轻男人看着他捂着腹部,惊呼了声,“容总,你没事吧?”
他拧了拧眉,这才松开捂在腹部的手,看了年幼的顾如归一眼,朝年轻男人摇了摇头,“我没事,按我刚才说的去做,对了,不要让夫人发现你来过医院。”
年轻男人这才放心地抿了抿唇,“是。”
他离开后,容世宇看着顾如归身上的病服和他慌张的神色,顿时明白了什么,他问:“看你这么慌张,莫不是未经允许从病房里偷跑出来的?”
他的声音很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顾如归瞬间就涨红了脸,想着他刚才跟助理的对话,不甘示弱地抬头回了一句,“你不也是?”
闻言,容世宇愣了愣,笑了。
顾如归有些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笑你说得对,我确实也是偷跑出来的。”
容世宇的坦然让他有些词穷,反正已经道过歉了,他便不想理会他,走到就近的一条木椅上坐下,晒太阳。
三月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格外的舒服,他不想住院,他想回家,好几天没有见到妹妹了,他想念她含糊不清喊他‘咯咯’的模样,顾叔说妹妹也生病了,也不知道现在好了没有。
顾如归没有想到容世宇竟然也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他不悦地扭头看了他,往木椅的边缘挪了挪。
容世宇没有介意他的动作,而是俯身捡起一截枯枝在地上随意画着什么。
他瞥了眼,只看到了一些横横竖竖的直线,心想大人真奇怪,在地上画线有这么好玩吗?
容世宇感受到他的疑虑,把横竖线条的四端闭合,才含笑侧首看向他,“小孩,会下棋吗?”
顾如归看了眼地上的方格,狐疑道:“这是棋盘?”
“嗯,简易棋盘。”说完把手里的枯枝递给他,自己又俯身捡了一截枯枝,“喏,这就是棋子。”
外公会下棋,顾如归虽然兴致缺缺,黑白棋子也见过不少,但是以枯枝为棋,他还是第一次碰到,不免困惑。
容世宇看他一脸迷茫的样子,唇角勾了勾,率先在地上棋盘的中间方格子里画了一个圈,“我是圈,你可以在你想要落子的地方画一个任何你喜欢的形状,而这盘棋的规则很简单,就是谁有五子先连成一线,谁就赢了,懂?”
不就是连线,还说什么下棋,年幼的顾如归心气高傲地很,他把手里的枯枝往棋盘一丢,“真无聊!”
容世宇摇了摇头,不曾因为他的失礼而动怒,而是俯身把他丢弃的那根枯枝捡起,开始左右手弈棋。
他的一方棋子时候圈,另一方棋子是叉。
顾如归虽然心下不屑,可是眼睛还是忍不住往棋盘的方向偷瞄。
所幸容世宇的注意里都在棋盘上,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圈圈叉叉便杀得难舍难分。
眼看就要分出胜负的时候,一道微愠的女声在耳边响起,顾如归抬头,就看见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朝二人的方向跑来。
她在二人面前停下,面容有些恼,“容世宇,你怎么又偷跑出来了?”
棋盘被女人的高跟鞋踩乱,容世宇无奈,他撒了两截枯枝,拨干净手上的灰尘后,才拢住女人的手指,眉心蹙了蹙,“手怎么这么凉?”
“容世宇,不要转移话题!”女人的言语恼怒。
容世宇低低笑了,“阿萝,你们都小题大做了,我只是劳累过度,又不是得了什么顽疾下一秒就要死掉……”
“不许你胡说!”徐蔓萝捂住他嘴巴,急忙打断他的话,“你会好好的,会活到七老八十,不会死的!”
她眼里的紧张毫不掩饰,容世宇怔了片刻后,才拉下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吻着,解释道:“别担心,病房里闷得慌,我出来透透气而已。”
“那你下次提前跟我说一声好不好,你知道我刚才回来找不到你都快急死了!”徐蔓萝声音里的担忧比埋怨多。
“好好好,下一次我去哪里都跟容太太禀告一声,你说怎么样?”容世宇软着声音哄着她,徐蔓萝这才转忧为喜,嗔道:“这才像话!对了,郑医生还在病房里等着给你复诊,我们回去吧。”
容世宇眸光几不可见地一黯后,点了点头。
二人相携着离去,顾如归盯着地上已然混乱的混乱的棋盘看了片刻,然后捡起地上的枯枝,循着他的记忆,把棋盘恢复到没被踩坏的模样。
圈叉各执四子,是平局。
他小小的眉头拧了拧,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着急而来的父母和医生时,脸色顿时蔫了。
顾如归这次乱跑被顾蕴文好生训斥了一顿,就连平时公务繁忙的父亲也出了声。
他向来惧怕自小就严厉的父亲,这次过后,他学乖了好几天,但是不知为何,脑中翻来覆去都是容世宇下在地板上的那局已成平局的棋子。
那天中午,母亲在病房里守着他睡午觉,他闭着眼睛,脑中却是在为那盘棋子纠结,所以当病房门被人推开的时候,他听见了。
来人的脚步很轻,然后一道压低的女声响起,她称呼母亲为“顾医生。”
对此,顾如归并不吃惊,因为跟“顾太太”“顾女士”一样,称呼母亲为“顾医生”的人也多如牛毛。
但是他之所以会偷偷睁开眼睛是这道女声听起来很熟悉,而且顾蕴文唤她“容太太”。
几天前,顾如归听过这个称谓,是从那个偶遇的男人口中,那时候他的话语里带着疼惜和宠溺,而母亲此刻的声音里却是带着几分肃穆。
她们很快就走到病房外交谈,具体的谈话内容他听不清楚,但是隐隐好似听见徐蔓萝的声音哽咽,似乎是哭了。
还没来得及细想,病房门被顾蕴文推开,她错愕地看着已然瞪大眼睛的他,脸上愧疚不已,“抱歉,是妈妈吵醒你了吗?”
他摇了摇头,看向门口的方向,不免有几分好奇,“妈妈,那个阿姨是谁?”
顾蕴文掖了掖他的被角,“是妈妈的一个朋友,她的丈夫生了很严重的病,想请妈妈帮他治疗。”
顾如归脑中浮现出容世宇淡笑地脸庞,莫名地追问了一句,“那妈妈会帮他治疗吗?”
顾蕴文摇了摇头,“归儿,妈妈只是医生不是神,有些病,妈妈治不了。”
顾蕴文的教育方式与他人不同,她不希望孩子活在过分虚妄的世界中,也不想给他塑造什么高大上的形象,力所不及的东西,她从来不曾编造一些美好的谎言来欺骗他。
徐蔓萝的请求她尽力可她无能无力,即便现在面对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也选择实话实说。
顾如归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自然知道她的话是为何意。
他沉默了片刻,才看向顾蕴文,“妈妈,我不想住院了,我想回家,我好久没看到妹妹了。”
顾蕴文揉了揉他的脑袋,抿唇一笑,“妈妈已经跟你的主治医生问过了,再过两天你就可以出院了,妹妹也想你了,整天对着妈妈‘咯咯’‘咯咯’地叫个不停。”
他眼睛一亮,想起妹妹软软濡濡的脸庞,不由心都软了,“真的?”
“嗯。”
得到顾蕴文的肯定,顾如归这一夜睡得特别安稳。
第二天,他又去了病人休闲区,不过这一次是他是经过同意,光明正大走出病房的。
他径直来到几天前坐过的那条长凳上旁,那天容世宇画下的棋盘早就被人踏平了,他歪头想了想,偷偷从身边的小树上折了一条枝条,蹲在地上学着那天容世宇的样子在地上开始画横横竖竖。
不一会儿,一个简易的“棋盘”生成,相对于容世宇笔直的线条,他手下的棋盘就好像被漩涡扭曲了一样,歪歪斜斜地格外不堪入目。
顾如归拧了拧眉,这时候一双鞋子出现在自己面前。
抬头看去,只见容世宇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依旧穿着病号服,此时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顾如归被他墨黑眼底的笑意看得有些局促,慌乱地把棋盘抹掉,“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很无聊。”
容世宇嘴角噙着笑意,他抬手大大方方地折下树上的一截枯枝,问他:“我刚才可什么都没想。”
顾如归哑然,他看了眼手下已经不成样的棋盘,破罐子破摔的姿态,“我承认,我这几天脑中确实一直在想那盘棋局,我觉得那盘棋不应该那么下。”
“哦?”容世宇微怔。
“圈应该下在这里……”他的话语止住了,别过脸不好意思道:“你先画个棋盘!”
容世宇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却是按他的要求,规规矩矩地画了一个棋盘。
顾如归不得不承认,他的棋盘画得比自己好多了。
他扁了扁嘴,手里的枯枝在容世宇那天弈棋的第一步上画了一个圈,并在圈旁边画了一个叉,“你是圈,我是叉,我们跟那天一样,下一盘棋。”
容世宇饶有兴致地瞥了他一眼,久久未动。
顾如归有些不耐烦,抬头催促着他,“快点!”
容世宇抿唇,指下微动,一个圆圈在地面上形成。见状,顾如归迅速地画了一个叉。
相对于他的急躁,容世宇显然要随性很多,午后阳光把二人一大一小的身影拉上,落下树影斑驳。
“等等!”突然,顾如归惊呼了一声,“不应该画在这里!”
容世宇的动作顿了顿,偏眸疑惑地看向他。
顾如归在他本来要落子的地方往右边移了一格画下了一个圈,然后扔了枯枝骄傲地看着他,“你看,只要那天你把倒数第二步落子的地方移到这里,你就赢了!”
容世宇盯着地上胜负已分的棋局,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小孩,你想了这多天就为了替我解这盘棋?”
他傲娇地甩了甩脑袋,“没有很多天,我想一天就想到了,只是这几天一直没机会出来而已!”
容世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把他刚才的弈子抹掉,用枯枝把棋局重新变成平局的样子。
对于他的行为,顾如归有些恼,“你干什么?”
容世宇的神色有些晦涩:“小孩,你几岁了?”
“八岁。”
“我也有个儿子,他七岁,性格跟你一样,好强不服输,但是你们还小,所以都不知道在这世上,有些东西赢了就是输了,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平衡!”
对于他的话语,顾如归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是看着他晦暗不明的神色,突然想起顾蕴文说他得了很严重的病的事情,嘴巴张了张,终究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容世宇叹了口气,眸中的晦涩逐渐消失,又恢复他平素淡然的神情,他看向他温声道:“小孩,我必须回病房了,对了,如果你对下棋感兴趣的话,明天下午来2201病房找我,我让人带棋盘过来,我们下一局真正的棋。”
顾如归想了想,点头。
容世宇笑着起身,他看见他走到不远处的花坛边,抱起一盆绿色偏黄的盆栽。
“这是绿萝?”他问。
“你认识?”
顾如归点了点头,“我妈妈跟我说过,木槿向阳,绿萝喜阴,你刚才是把它放在那里晒太阳吗?”
容世宇赞赏地点了点头,“绿萝喜阴不错,但既然是植株,就离不开阳光的庇佑,在这个季节,不抱它出来晒晒太阳,它也会枯死的。”
说罢,他拨了拨绿萝的叶子,叹息着,“我手里这盆是青叶绿萝,正常应该时候绿油油的,可是现在却开始泛黄了,看来这阳光已经给不了它生机了。”
容世宇边说边离去,顾如归不知道自己为何朝他的背影喃喃了一句,“叔叔,你也会死吗?”
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前方的男人分明是听到了。
他看见容世宇的脚步停滞了一瞬,才回头笑看他,“不会,至少在明天傍晚你来找我下棋时不会,如归,我们不见不散。”
容世宇走了很久,顾如归才反应过来,二人虽然见了两次面,但是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容世宇会知道他的名字?
次日傍晚,顾如归刚想溜出病房,几日未见的父亲竟然来看他了,平时很忙的父亲那天停留地难得的久,直到他装睡了很久他才起身离开。
而那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支着耳朵听着父亲的脚步声远去,才着急地套上鞋子往容世宇的病房跑去。
顾如归心里很着急,从小到大他都是遵守承诺的人,他傍晚没有依约过去,容世宇肯定认为他是不守信用的人。
现在对他而言,下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去跟他说清楚自己失约的原因。
想至此,顾如归的脚步不免加快了一些,躲过护士安全地按上二十二楼的电梯时,他松了口气。
二十二楼很安静,按照医院病房的排序,2201应该是在最东面的那一间,而除了那一间外,剩余的几间病房并没有人入住。
除了走廊的灯光外,四周黑洞洞的,让他无端赶到害怕。
相对于他那间条件已然很好的病房,显然二十二楼的病房更高级了一些。
顾如归快速朝唯一亮着灯的2201病房走去,走得越近就发现有些不对劲,容世宇的病房里似乎有人,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上来会看到这样一幅场景,病房门没有关紧,容世宇神色痛苦地倒在地上,嘴里看着某个方向呼唤着,“容世杰,你这个畜生,别这样对她,阿萝……我不是让你别管我了……”
顾如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吓得捂住了嘴,只见病床上,徐曼萝衣裳不整,而他身上同样衣裳不整的男人匍匐在她身上抖动着身子,徐蔓萝哭得嗓子都哑了,“容世杰,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先救救他好不好?”
容世杰不管她的请求,在她身上驰骋着,倏地,他扭头看向自己的方向,厉声道:“谁?”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因情谷欠而涨红的眼睛,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容,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恐怖至极!
顾如归浑身的血液好似冻僵了,若不是容世宇艰涩的一声“走”惊醒了他,只怕会眼睁睁地看着容世杰朝他走来。
他感觉背后有人在追赶他,他没命地跑,没命地跑,身后的声音停止了他还在跑……
直到一头撞进了顾蕴文的怀里!
“归儿,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爸快急死了!”
他抬头看到顾蕴文着急的脸庞,很想告诉她自己刚才看到的可怕一幕,可他什么都来不及说,眼前一黑然后世界陷入了一片混沌。
顾如归昏迷醒来时是翌日,报纸的头条肆意刊登着容家大公子英年早逝的报道,他看着报纸上的那张黑白照片,当天夜里他再次高烧不断。
一周后,他康复出院。
出院前,他再去了一次附院的休闲区,几天前他和容世宇坐着的那张长凳上摆着一盆青叶绿萝,已然枯萎殆尽。
那夜的事情他没有对第二个人提及,只是在后来听闻徐蔓萝死讯的时候,搂着已经一岁多的笙歌低低道:“妹妹,东郊容家,以后有多远你就要避多远,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