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云见商娃虽飞至半空,但因哀痛过度,飞得极低,那火似乎快要燃了她的衣襟,忙起身搂了她的腰肢,将她置于远远的山巅之上,这里望幺商族,但见烈火灿灿,如展翅的凤凰朝天。
火烧了有大半天,商娃木然端坐,任风侵雨袭,只如死了一般。大头对商婴的自逝极为痛惜,但听到姐妹两人的谈话又觉得商婴好像没有别的路走,它极为好奇其中因果,只是那火吸引了它的注意,它尚未来得及问,现在见火势渐弱,它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救你妹妹?”
商娃叹息一声,她的确需要倾诉,那些团在她心尖儿的秘密快要把她压垮了,于是她缓缓说道:“我们幺商族有两个大的部族,幺部和商部,族中族长和司刑这两个关键职位轮流在我们两个部族产生,原本我们商部势力庞大,后来因为人丁单薄而势败,到我父母这一辈,只生了我们姐弟四人。我出生那天,一条白蛇出现在我家房楹,我出生后遍体白光,夺目不可直视;我妹妹出生,却是一条红蛇出现在我家房楹。她出生后遍体红光,同样夺目不可直视,族里人认为我们姐妹两人必非常人,所以一直对我们期许甚高。倒是我的两个弟弟出生并无异状,父母对他们也就不是十分上心。我父亲酷好占卜,他经年占验,发现我跟妹妹是族中救星,但我们必须要死后方有奇功。我们族人二十则亡,为了保全族群,在我二十岁即将到来之时,父亲和他的门生想了很多办法来保全我,后来,一个叫狐蒙的外来者毛遂自荐,说是会制皮囊,父亲便请他为我作了皮囊,他的一个门生自愿替我死去,我则被父亲偷偷送去了原元部,只有元元一人知道,她将我安置在海中一处弃置的宫殿里,暗中照顾我。
在海底宫中,我读遍原元部和幺商部的典籍才知,我们两部同源,同属上古神族,有一个纪元,约千年左右,族中魔部想扩大地盘,就打起人间的主意,他们想抢夺大地作为天庭分部。原元部和幺商部的先祖是地居神族,跟人类相亲,于是同其他同情人类的神族结成盟友,跟魔部征战数百年之久,始终没有消灭魔部。
后来,我们的先祖以身噬魔,终获成功,原以为是凯旋,结果,那魔种不死,只是沉寂,二十年后,便会反客为主,将我们先祖的身体作为宿主,继续为祸。为了天下苍生,我们噬魔的一部就从部族中分离出去,成了幺商族,祖先立下法规,二十而亡,成例至今。
可是悦生恶死是人的本能,承平日久,我们族人的神性渐消,人性占了上风,为了能多活一日,族人开始背弃族规,起初是少数人暗中忤逆,后来歪风邪气成了主流,族内纲纪废弛,有权有势有钱者篡改出生日期,或者用权势金钱购买替死者,就像我,虽是师弟自愿替死,终归是违法作歹。族规名存实亡,但是历任族长知道这是民心所向,他们无力更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邪风蔓延,毕竟,他们在位不过三五年,谁也不肯把时间心思用在整顿之上。
婴婴深爱我们部族,她入学不久就意识到族里的腐败,她想竞选族长实施改革,但幺部拿族规否定了婴婴的资格,她于是换了条路,想通过运动促成改革,在运动的过程中,她发现族里的通知已经腐败到了极点,以至于无权无势者连自己的幼儿稚子都得不到保全就被抢走买走或者偷走,去给权贵者抵命,她设立新新团的宗旨就是生命平等,每个人都享有寿终正寝的机会。
我们知道她公正无私的个性,因此,当年我被送走之事,只有父母和父亲的心腹门生知道。
在婴婴二十岁那天,她是想去天殛台的,她倡导公平,她自己首先会行事公平。是我劝阻了她,因为我发现了我们先祖以身拭魔的秘密,我告诉她,想她帮我把这个秘密公布于众,因为如果现在有人超过二十而魔未出来,我们完全可以正大光明的废止二十而亡的陈旧条例。
我和婴婴以为我们找到了拯救族人的方法,我们以为我们借助历史能改变我们族人的命运了,我们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不知道是她一下子说这么多话累了,还是想起来什么,她突然哽咽,哭了半天,才默默擦干眼泪,说道,“魔种已经被我们放出来了,从我们族中第一个活过二十岁的人开始,魔种就已经醒了。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形神全备之人了,我们幺商部这些不肖子孙违背了旧制,玷污了先祖的圣功,辜负了他们以身济世的圣心,所以婴婴不得不用大星火焚掉魔种,她自己去向先祖赎罪了,而我,只能负罪活着,我们还得活下去。”
大头见她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静静等她平静些,劝慰道,“你们是得活下去,你们必须活下去,你们已经为世人负重了千百年,你们已经很伟大了,你和你妹妹做得没错,如果世人必须承受魔种复苏的痛,那就让他们承受,全部的痛苦强加于你们,这不公平!”
商娃听了大头的话,嚎啕大哭起来。山巅近天,天幕湿答答地低垂在她的云髻上,风弱了,雨减了,天地苍茫,只有那纤弱不绝的哭声横贯东西,似是千年的泪滴,被风卷上天际,又沉入后土之中。
月亮出来了,如针似勾,星子垂着眼睑,像是哭肿了一般。
“活着就是罪孽,我们的罪孽根本消除不了,”商娃哀泣,“元元待我情同姐妹,她为了帮我看体内是否有魔虫,不惜以自己的身体吸引魔虫,那魔虫果然还在,在元元的身上,我就好像照镜子一般看清楚了那魔虫,它啃噬着人性,让人性再也不能完满,我看到原元部的改变,最先是贪欲,我知道,以后一定是纷争,是谎言,是战争!魔虫进了身体根本祛除不了,我想把元元体内的魔虫祛除,却发现魔虫有无限繁殖的能力,我根本控制不了,元元怕她体内魔虫影响部族,就自杀了,是对不住她,因为我在原元部住了很久......”
商娃又痛哭起来。
“那些流民的疫病也跟魔虫有关?”大头问道。
“我研制出一种药想要杀死魔虫,我本想以身试药,婴婴不肯,她替我试了药,我们发现魔虫是控制住了,但三天后,魔虫醒来了,能量更强大了,婴婴控制不住魔虫,反被魔虫控制,浑身似有火烧。我把她留在海底宫中,日日夜夜喂药疗治,她病情渐渐好转。
有一日,婴婴忽然跟我说:魔虫也有生存的权力,姐姐,你不要再枉费心机了,魔虫不会死,只要有生命就会有魔虫。
我知道,魔虫已经有了意识,控制了婴婴。我无能无力了,但是婴婴有很强的意志力,她在清醒时,跟我说,她借魔虫的眼回顾了千古,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善恶并存,神魔共舞的,如果限制魔也就限制了神,因为神性的回归一定是在魔力最猖狂的时候,就好像在最黑暗的时候,才会有启明星。她劝我对于魔虫无须也不可能赶尽杀绝,只不过去其太甚罢了。
魔虫侵袭最甚的莫过于我们族中,那些利欲熏心,强取豪夺别人性命,自己苟且偷生的人。婴婴去祝融部借大星火,想要除掉他们和他们身上的魔虫。回来的路上,她发现一个山村的人染了疫病,将他们带来请我医治。在医治的过程中,我发现他们得了疫病,因而我和婴婴的魔虫反倒对他们没有侵害。疗治了疫病后,才发现,不是没有侵害,只是侵害变慢了,但是有两个姑娘却至今没有魔虫侵害,百般查询,发现他们父母曾在神农氏作佣工,种过水瓜,所以我们就让那两个姑娘请光伯种了水瓜。我现在确信,水瓜加上疫病之毒可以隔离魔虫传染。”
“但是那疫病不是会传染吗?”大头问。
“我研制了阻断疫病传染的解药,只保留了它的毒性,”商娃道,“但也只能解燃眉之急罢了,将来会怎样,我也不知道,毕竟,魔虫有自己的意志,而且,它们早已经扩散各处了。”
“既然找到了方法,为什么你妹妹还要残杀族人?”大头不解的问道。
商娃叹了口气,“婴婴用大星火杀死二十岁以上的族人,一是要祛除族内奸诈欺瞒的邪风,二是他们体内的魔虫已经觉醒,魔性是最强的,因此为害也是最严重的。二十岁以下的人,体内魔虫尚未清醒,我取了疫病之毒遍洒族内水中,在族内种水瓜,希望可以减少传染。”
“所以你妹妹让老光头感染了疫病,其实是在帮他?”大头恍然大悟。
“我们不过图个心安。原元部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两个却连累他们,对这个部族的亏欠,只怕今生今世也难偿还,”商娃道,“还有对整个人间的亏欠,魔虫难消,看我还能活多久吧,只要我在的一日,便一日不会放弃消除魔虫。”
大头听了,说道,“如果魔虫消不了,你又何必执着作无用功呢,你考虑修补人性,使之恢复健全的法子,是不是会更好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商娃眼睛一亮,盯了大头,连连点头。
眼看天欲曙,木云道,“我们该回去了。”
商娃点点头,见木云站起来,忽然问道,“人人听闻我体内有魔虫,吓得避之不及,我都告诉你们魔虫能传染,你们为什么不怕?”
大头一愣,它没想过这个问题,它扭头望望木云,木云若无其事,好像没听到商娃的问题。
大头想了想,回道,“要发生的终归会发生,阻止不了就不必阻止,我相信,没有一个黑夜不是为了迎接黎明的到来而降临的。”
商娃眼泪涟涟,“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当然,我会来吃瓜,”大头笑了,“我们住在白石府,我们忘了来吃瓜,你可不可以送来我们吃?”
“当然可以!”商娃终于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