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沚神念随着杀意下了虹桥,随即千万彩蝶都化作云烟消散,虹桥消失,待秦沚再回头望去,哪里还有天池水的影子,身后白茫茫的一片,一如前方白茫茫的一片。
但他仍旧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以及静静守在一旁的楚香兰。
他回过神来朝前走几步,而后坐在了老人和少年身旁,开口道:“我从人间来。”
话一出口,他才骤然发觉在这里自己的杀意竟能言语。
少年和老人穿的很是朴素,粗布衣服,老人闭目而坐,状似枯木,纹丝不动,而少年则眉目清秀,一股说不出的超然弥漫在眼神中。
他看着秦沚许久,随后开口笑道:“有个老头在池子对面枯坐了八十年,他既过不来,也看不穿,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你比他想的明白,也是这么多年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
秦沚听完,心中一惊,说道:“你说的可是北冥子?他是前些天才仙逝。”
少年微微摇头,自嘲道:“他是个痴儿,我那时动了恻隐之心,十年前他在那岸坐化后,我便为他编织了一场梦。”
“自从十年前他离世,这个世上除了那个小女孩,再没有人能看见他。”
“他的尸体葬在南山枫林里,那是他的根,后来你背着的女人取走了枫林里最红的那片叶子,他有所感应,梦便醒了。”
“他一直觉得那个小女孩是庄子的梦,最后梦醒时才发现自己是庄子的梦,你说好笑不好笑。”
秦沚沉默许久,又问道:“你是谁?”
少年答道:“我就是庄周。”
“哪个庄周?”
“你一直在找的那个庄周。”
秦沚又微微迟疑,随后他又把目光移向少年对面的老人,不确定地说道:“那他是老聃?”
少年淡淡回道:“他也是庄周,老聃不在人间。”
秦沚一愣,随后有兴趣地问道:“难道这里是人间?”
庄周微微一笑。
“一步之遥。”
他的话让秦沚的心中泛起滔天波浪,久久难以平息。
那一句‘老聃不在人间’的信息量实在太大。
秦沚略微平复了自己内心的惶恐与惊喜,虚心又诚恳道:“我不懂。”
少年点点头,缓缓开口道:“我可以慢慢给你讲,许久无人来,我孤独很多年了。”
秦沚闻言眉头一挑。
“有多孤独?”
他不信少年比他孤独,这种滋味曾经使他几近疯狂,尤其是他才穿越而来的那两年。
虽千万人,吾独孑然一身,话无人能听,食无人能共。
简单点说,不合群。
他忽而便想听听庄周的孤独。
少年闭眼,许久不能发声,最后才起身长长叹息一声,露出苦涩中又带着几分的洒脱的笑容。
“我能看见人间,人间看不见我。”
秦沚一怔。
随后他缓慢低下头,应道:“那是很孤独。”
“你为什么不出去呢?”
少年微微摇头,淡漠说道:“我不能去人间。”
“我在这条路上走的太远,生不能生,死不能死,人间规则里没有我,对我有所排斥,所以我只能做一场梦。”
秦沚闻言便惊疑问道:“我以后会变得和你一样吗?”
庄周并不遮掩,点头,忽而又有些怜悯地看着秦沚,笑道:“听起来很可悲不是吗?”
“所谓的仙,人不是人,山不是山,不生不死,世间没有位置留给你,你已窥得玄门奥妙,但凡再往前走,迟早有一天你会跨过那道坎,然后变得和我,和李聃一个样子。”
秦沚颓然,许久才重新打起精神,对着少年请教道:“敢问老聃如今在何处?”
少年想了许久,不大确定地说道:“李聃在自己的‘道’上比我走得更远,他能在世间短暂穿行,一百多年前我从梦境里窥探到他的踪迹在瀛洲附近出现过,再后来……人间便没有他的踪迹了。”
秦沚惊讶:“难不成真有仙界?”
少年一听‘仙界’二字,竟咧咧开口大骂道:“有个狗屁!老子和老子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找到,都是俗世里的谎言,李聃估计最后是进了所谓的仙山……那些地方很诡异,我的‘道’无法渗入到那里。”
随后少年又渐渐平复下来,叨叨说道:“我在人间的这场梦做的太久,早就觉得无趣了,不久我也会离开人间去那些仙山里瞧瞧。”
“终究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不大想走。”
他叹了口气,秦沚很能理解这样的感觉。
所以天地苍茫,秦沚便伸手抓起一颗黑子落在了棋盘上。
“我选择人间。”秦沚这么说道。
庄周点头,轻轻一挥手,远处无尽白缓缓散开,秦沚看到了天水池的那岸,有一个女人坐在他旁边,就靠在他肩上。
她老的很快,很快便成了一堆白骨,散落在自己四周。
秦沚心中一凛,杀意开始变得不稳定,心念想要收回却被庄周一只手按在肩上,动弹不得。
“别慌张,不过是未来的一种可能而已,不能代表什么。”
他话音落下,楚香兰又变成了先前的模样,静静靠在秦沚肩上。
“她是个很蠢的女人。”庄周这么说着。
秦沚缓缓安稳下来,双手有些颤抖。
“哪种可能?”
庄周笑道:“你留下来,不回去。”
秦沚转身看着庄周,认真解释道:“她是个冷血无情的杀手,不会一直在那里傻等。”
庄周说道:“她会,如果不信,你大可以留下来试试。”
秦沚肩膀一低,脱开少年的手,委婉讲道:“不了,她等了这么久,估计该饿了,我要回去给她做饭吃。”
庄周鄙视地看了秦沚一眼:“没出息。”
随后少年又正色补充道:“你回去把那枫叶搅碎混在饭食里喂她吃下去,里面有北冥子生前的道韵,冥冥之中讲起来很复杂,解释不清,或许某天她能悟出北冥子悟不出的道。”
“这大概也就是我最后一次对人间下手了,上一次是那个小女孩……从今往后你就不要再来,我不久后会离去。”
秦沚点头,随后对着少年拱手弯腰行过大礼,忽而笑道:“这是机缘?”
少年也笑道:“这是机缘。”
秦沚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懂了。”
他话一说完,黑色身影淡去,神念散开在苍茫里,消失殆尽。
少年看了远处彼岸醒来的秦沚许久,身影也渐渐淡去。
一旁的老人忽而睁开了眼睛,愣神许久,悠悠笑道:“从此世间只剩蝴蝶,再无庄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