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肖的脸色很不好。
自从惊鲵从他府中离开时,他的眉头便一直紧紧皱着。
惊鲵亲口说出她并未杀死道门的人,但秦国中的道门俗世却有人来询问此事,便是他自己也觉得疑惑。
罗网和道门没有绝对的利益冲突,况且道门在秦国朝堂上也算有一席之地,不少达官贵人都听信道门玄乎的口词,而且偶尔从他们那里觅来的灵丹妙药确实效果不错,于是这些官员便更加对道门有了尊崇之意。
无论江湖还是朝堂,罗网都没有与道门冲突的必要,其间几乎不涉及权利纷争,嬴政也没有要做掉道门的意思,所以从头至尾行肖就没有对罗网下达过命令要去刺杀道门的某人。
道门也没有理由诬陷罗网,里面的那些人不是傻子。
所以道门那边儿的消息在赵高看来是一件真事儿,他给了惊鲵一封急报,唤她回来,亲自询问后,所有的疑点都落在了一个已经消失许久的人身上。
祜。
赵高不知道祜是秦沚,这事儿在秦国只有吕不韦和翡翠虎知晓,便是对嬴政秦沚也只是隐晦地提及过,并未明说。
但祜刺杀吕不韦这事儿行肖是知晓的,这是使他感到恐惧的地方。
恐惧来源于未知,而他对祜一无所知。
从一开始抱着问罪目的的行肖,此时已经没有了任何怪罪惊鲵的意思,临走时还嘱咐她多多留心,如果发现了祜的消息,立刻带人潜去绞杀。
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做掉这个对自己有威胁的人。
……
而得知罗网的介入之后,道门明显逐渐老实下来,人与人之间互相的猜忌与不信任便是秦沚最好的武器。
道门说惊鲵杀了赤松子,有弟子脱逃后声称见过那柄形状特殊的剑,话语间的描述与惊鲵如出一辙。
越王八剑不是一个什么大秘密,知晓的人很多,但真正亲眼见到过的却极少,所以道门的人一心认为这是赵高的意思。
赵高当然说不是自己的意思,他说的实话。
于是道门更加相信这就是赵高的意思。
有时候真相往往不那么重要,得看人信什么。
……
将水彻底搅浑的秦沚此时正在小圣贤庄的某处屋中里闲适且舒畅地与楚香兰共同玩着第一人称射击游戏,耳旁是远处缭绕传来的圣人教化。
秦沚不是圣贤传人,他此时听不懂这些,只想听楚香兰断断续续的声音。
后来窗外下起了小雨,朦胧一片,光影暗淡后,空中雾气袅袅,似青烟薄纱,不浓不淡,不深不浅。
时候正好,秦沚以身化弓,百步穿杨。
雨声淅沥盖住悠扬的远处书生朗诵声,没过多久秦沚将门房打开,对着雨中微妙且清新的空气狠狠嗅了下,长长呼出一口气,喃喃道:“真他娘的新鲜。”
他衣服还未整理整齐,腰带也没栓上,看上去竟有些滑稽狼狈,屋里窸窣的声音响了许久,楚香兰才从门后出现,看着檐下望着雨外痴迷的秦沚,嗔道:“衣服也不穿好。”
她脸上仍有一抹未散的酡红,伸手帮秦沚打理着衣服,秦沚微微叹息一声,说道:“咱们如今算是有一段清净日子过了。”
楚香兰眸子里闪过一丝迷惘,随后淡淡自嘲道:“是,如今闲下来我反倒有一些手足无措之感,不过这样的日子过的真的很舒服,小圣贤庄的生活便是无趣些也挺好。”
秦沚眉头一皱,耸耸肩无奈道:“太平日子过不了多久,这几年是战事频发期,朝堂势力的走向直接决定了大部分江湖势力的走向,秦国此次发动虎狼之师,如今剩下的国家只有齐国和赵国有可能在军力上有所抵挡,可惜的是,这两个国家的内政……”
“也许在嬴政眼里,赵国和齐国是最容易打下的两个国家吧……”
楚香兰听他说道着,回屋里搬了两张椅子,落座后望着眼前无边无垠的细雨沉思。
“公子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嬴政?”
秦沚被她问的一怔,风吹青丝散乱如沙,一边出神一边说道:“想杀吕不韦。”
“为什么想杀吕不韦?”
“他要杀我。”
“为什么他要杀你?”
“我不是吕不韦,我不知道。”
楚香兰眯着眼睛盯住秦沚,最后幽幽道:“你在骗我。”
“你说话的时候心跳加快了。”
秦沚愣住,随后语气诚恳说道:“胡说,我对你撒谎的时候心跳从来不会加快。”
于是楚香兰的眼神越发幽怨起来,看的秦沚发慌。
“你现在越来越像个女人了。”秦沚心虚道。
“我一直都是女人。”楚香兰面无表情。
“不是,你以前是花。”
“……”
因为意见不合,男女之间又开始了一场激烈的厮杀。
傍晚时分,小雨未停,二人重新坐回椅子上看雨。
“我左右不了屠夫的想法,事实上在很多年前,一直是屠夫在左右这具身体,而我则隐藏于暗处。”
楚香兰手中碰一碗热茶,蒸汽腾腾,熏得俏脸红润一片,她双腿有些微微颤抖,索性脱了鞋子将脚放在椅子上侧身蜷缩成一团。
“屠夫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秦沚仔细想了想,那的确是一段久远的记忆。
“他一直都存在,以前睡的很深,从我杀了第一个人后,他就醒了。”
楚香兰伸出葱削玉指蘸了一下茶水,觉得不那么烫了,才缓缓附上唇瓣试着喝一点儿。
“所以是屠夫想杀吕不韦?”
秦沚叹了口气,眼帘微垂,涩口道:“都有吧,我所说的并非是虚言,我跟屠夫是一个人,真真切切的一个人,互相共享一切,互相影响对方,他的意见我不会觉得有错,我的感情也会影响他。”
“他想保护你,虽然屠夫对这个世界抱有明显的敌意,但实际上他并不是什么都想杀。”
“这世上没有人是不爱自己的,屠夫爱我,不希望我受伤,所以他对任何对我有危险的人和事均抱有极其强烈的杀意。”
“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屠夫,只不过我的这位因为‘屠道’的缘故,被具象化了。”
楚香兰埋头想了有一会儿,看着秦沚若有所思道:“他是你心里的恶。”
秦沚沉默,随后回道:“对,屠夫帮我背负了一切的罪恶,所以他才强大,当他掌控这具身体的时候,人性中的一切软弱,他都没有。”
“这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帮我挡住了所有外来的豺狼风雪。”
“世界示我以虎狼,我想活着,自当以屠刀迎之。”
楚香兰缓缓叹息,有些怜悯道:“看起来你这些年活的很累。”
秦沚偏头与楚香兰对视许久,认真说道:“但我还活着。”
“这不是什么狗屁对生命的敬意。”
“就是因为我想活着。”
“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可怜,可怜的是那些被我杀死的人。”
“他们也想活着,但是他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