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世界男子,成年之后大多有蓄须的习俗,不蓄须的人,在一般人看来,有些特立独行,所以在洪四郎眼里,这算是一个疑点。
但王中的认知里,成年男子不留胡子,反而才是正常现象,所以他也一时间没想起什么特殊来。
洪四郎对青云宫了解不多,王中多方盘问,也只问出来一些外像皮毛,譬如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有哪些建筑格局之类的,这都是眼皮子可以看见的东西,真正的内在,洪四郎就一点也不知道了。
即便是他敢说,王中也不敢随意相信。
之后,王中又就徐瞎子所说的,关于祝家的一些事情,对洪四郎进行了询问。
出乎意料的是,洪四郎对徐瞎子所说的,除了一些太过夸张的事情之外,其他的竟然都没怎么反驳,反而是点头默认了。
而且看洪四郎羞愤的脸色,似乎也并不很是认同主家的为人,这倒让王中有些惊奇了。
“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不知是非好歹的,为何却还甘愿委身于贼,助纣为虐呢?”王中冷笑了一声问道。
洪四郎被捆缚在地,本身就气血不畅,王中这一问,更是让他脸颊涨红,羞愧难当。
过了好一会,他才闷声闷气的说道:“人生天地间,不是每个人都像阁下这般,年纪轻轻就能有一身好本事,行走四方不惧天下。”
“绝大多数人,都只是普通人,我虽然学了一身拳脚武艺,但也不过是平头百姓一个,有家有口,有孝有悌,我也要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为了让家人过上安稳的生活,过得更加富裕,我自然得凭着我一身力气去挣前程。”
“在这白芽县,祝家几乎就是最大的天,整个县里有数的田亩,几乎一半都是他家的,称之为半壁江山也不为过。无论你是干哪行哪业的,最后都逃不开祝家,既然如此,我投身祝家挣一份家业又有什么过错?”
“而你说的那些事情,连朝廷都不管,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说三道四?只要我一家能安稳过下去,其他人的死活,又与我何干?难不成我家遭难,会有人来伸出援手?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
王中一时无言,每个人处在社会的阶层不同,看待世道目光也截然迥异。
而且人生千百样,遇到同样一件事情,每个人从各自的处世经验以及三观出发,给出的看法,也不尽一样。
他无法说洪四郎的想法是对是错,毕竟就连这个世道本身,他到现在都还不能确定真假。
不过无论真或假,不管你有任何想法,最终的结果,还是要归于一句话,那就是,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祝家有哪些高手?水平如何?”沉默半刻之后,王中总算开始直接问询祝家的事情。
洪四郎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咬着干裂的嘴唇,抬头紧紧的盯着他说道:“是不是我说了,你就真的不伤害我的家人?”
洪四郎双眼泛红,层层血丝在眼珠之中蔓延,气息沉重而又无可奈何。
在这个世道上,力强者对力弱者的生杀予夺,他算是见得多了,能够保存家人,已是他此刻唯一的想法。
王中长相凶恶,而且杀起人来毫不手软,问的却又是祝家的不法之事,这样的人,其心其行本来就无法判断,很有可能不过是一时兴起。
然而一时兴起便能杀人之人,在这世道上,无不是最让人害怕的角色之一,因为这样的人,除了自己,没有规则。
王中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可以!”
短短两个字,虽然吐字轻微,但其中包含的肯定意味,比起之前敷衍徐瞎子之时的语气,不可同日而语。
洪四郎顿时如斯重负,虽然他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但这样无法无天的人,有时候最遵守的,恰恰是自己说过的话。
所以对方既然保证不伤害自己的家人,那么多半应该是不会去找他几个作为普通百姓的兄弟的麻烦了。
洪四郎立刻一咬牙道:“好,那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王中眼眸一动:“什么秘密!”
洪四郎顿了顿道:“祝老爷此次行此荒唐事,一半原因是因为孙少爷死了,导致他绝了后,精神恍惚所致,但还有另外一半原因,便是来自于庄子里的那位高人。”
“什么样的高人?”王中顿时眼神一凝,如此说来,这件事,祝兆陵之外,那名高人,也是一大主因。
洪四郎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我其实也没见过这个人。但那天祝老爷在后院大摆宴席,就为了宴请这一个人,之后庄里就开始大建灵堂,原本选好的墓址也被废弃,重新选址开建,所以,一定是这个人跟老爷说了什么。”
王中心头一沉,洪四郎这说了几乎等于没说,他最想知道的,是这人武功手段如何,若真是什么邪门的高手,他只怕还不一定能收拾得了,得去请援兵一二才行。
于是王中转而又问道:“那祝家武力如何?可有什么绝世高手?”
洪四郎惨笑一声摇了摇头:“祝家就算是南陵道数一数二的粮商,但说到底,还是只是个种田的,商字只能算是沾边而已,在外的名头,其实并不怎么响亮,所以招揽的高手并不多,如若不然,像我这样三脚猫的功夫,也做不得队头。”
“不过祝家庄有精锐庄丁上千,平时这些人都不用下地干活,专门就是操练武艺,演练战法,一旦家主有诏,便如大军出境,横扫一县之内,可以说毫无问题。县城的县兵,跟这些人相比,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洪四郎说着说着,竟然还有了一丝自豪的神色,显然,他这个队头,应当也是这精锐的壮丁之一,而且还是个小头目,与有荣焉,也算当然。
王中并不插话,洪四郎继续又道:“有这千数壮丁,白芽县的一干贼匪,可以说基本都被肃清,就算是遇到高手,车轮战之下,也少有能抗衡者。”
说着,洪四郎看了看王中,虽然没有明说,但王中从他的眼里可以看到,此人的想法里头,如果自己一个人跑去祝家庄闹事,说不得也是这个下场。
对于这等怀疑,王中不置可否,能不能闯一闯,还得打过才知道。
即便是有些高手,但他却有一个最大的优势,那便是,他是真的不怕死!
“那这下壮丁里头,武功最好的是谁?比起你来如何?”王中接着又问道。
洪四郎一甩眼眸道:“壮丁总头领,是祝老爷的远方甥孙,名唤程世孝,出身南陵道有名的刀法大派五龙山,凭借着一身刀术,是当年在江湖上也曾闯下过赫赫名头的人。只不过最后因为恶了五龙山的少主,所以被收回了刑刀,逐出了师门。”
“他来到祝家庄之时,我才刚刚回乡,尚未投身过去。我这点微末功夫,与他比起来,简直就是萤火与日月相比。”
虽然受制于人,但洪四郎言语之间,对这位总头领还是略有推崇的,显然此人应该是有两把刷子的。
而且五龙山韩家,名列十峰会第五,虽然十峰会排名不分先后,能名列其中,肯定也不会比昔日的百胜门差了。
百胜门范不卓的实力,王中自是知晓的,自己绝对不是对手,若是此人是范不卓一流,甚至只要有范不卓一半的实力,王中觉得自己都决然没有胜算。
不过即便如此,王中还是要前去祝家庄走一遭的,他也不相信,随便遇到一个五龙山的弃徒,就能有范不卓这样超凡脱俗的实力。
十峰会虽然名头响亮,但得了传承的鹿刀寨贼匪,也不过如此。
片刻之后,王中缓缓站起了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洪四郎,该问的已经问了,如何处理此人,还需要有些说头。
虽然最简单的,还是直接一刀杀了了事,但看在此人的心思只在为家人着想的份上,王中还是伸手一挑,将他身上的绳索直接削断了,然后扔了一点食水过去。
洪四郎错愕之际,王中又将他那根断了的半截铁棍扔了过来。
“给你半个时辰,吃饱喝足,接我一刀,是生是死,看你自己的命数!”
洪四郎楞了半晌,王中却已经转过身去,靠坐在了一处树下,闭目养神。
洪四郎立时尖叫了一声,如同一只疯狂的豹子猛的冲出,将铁棍捡起来紧握在了手中,然后捡起地上的干粮和水袋,大口吞食不停。
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有活着的期望,就不应该被放弃。
王中冷冷的看着他如同溺水之人遇到一根稻草疯狂向下抓的举动,面上不露任何神色,手中的狼牙刀,自顾自的捡起旁边的一根断木,缓缓切削着。
这个世界的人,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无论任何时候,他们都会尽可能的抓住一切希望,从不放弃,尤其是生死之间。
一瞬间,他忽然有些明白,或许这并不是这个世界的特色,而是所有生命与生俱来的本能,无论内外,皆是如此。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夕阳正好低垂,马车之中,默不做声的宁宁放下了帘子,经过长时间的相处,她似乎对王中的心里变化,有了非常灵敏的感应。
在她的意识之中,此时的叔叔,面上虽然没有表情,但他的心底,却如同冬天的寒冰一样冷,意味着,又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洪四郎吃饱喝足,手脚缓缓活动,全部的精神以及力气,都在以一个空前的力度调动,手中尽管只有一根断了的铁棍,但他却感觉,这随身多年的武器,似乎并未有任何的缺失,反而无比的契合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觉自己好似到达了当年那个传自己武功的老和尚说的,登堂入室的境界了。
而对面的王中缓缓站起身形,狼牙刀被他放在一边,手中握着的,是一柄刚刚以一截断木削好的木刀。
由于他的手艺不怎么样,这柄木刀可以说十分粗糙,完全比不过范不卓曾经做的几把竹刀。
但这一刻,这一把粗陋的木刀,却充斥了洪四郎的整个眼眸!
“啊——!!!”
迎着日光,洪四郎暴吼而出,手中铁棍一瞬间挥洒出漫天棍影,宛如一方硕大的磨盘,一路横碾而过,所到之处,无论枝叶泥土,还是山石草木,全都化作乱泥飞向四方。
这一刻,他已经将自己一生所学,尽数挥洒而出,尽管在高手眼里,不值一提,但于他而言,却已是生命的升华。
这一套棍法,今时今日,他总算是真正的炼成了!^
然而磨盘冲到半途,洪四郎眼中的那柄木刀,忽然动了,只一瞬间,夕阳的光芒撒在刀锋之上,如同万千金色刀光绽放,瞬间盖过了洪四郎的一切视线。
片刻之后,树林之中便是死一般的极静!
“砰!”洪四郎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堵土墙一般,轰然砸倒在落叶泥土之中。
王中手心一放,片片碎木落下,一柄木刀,已经完成了使命,回归天地。
他转身看了看洪四郎尚还在抽搐的身躯,冷冷的留下了一句:“即便如此,你,还是该死!”
夕阳之下,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大道之上,两旁是无尽的田野,经过一天的蒸发,水分已经褪去了许多,禾苗露出半截,虽然倒伏着,但看上去仍是绿油油的一片。
只不过王中却觉得这样的景色,看着让人心中并不舒坦,手中鞭子一抖,马蹄越发的快了。
……
祝家庄。
祝家庄并非是什么简单的土着员外的庄子,而是一圈又一圈的高大且坚实的土楼,围成的一座不是城池,但更像坚城的寨子。
这里甚至不是什么偏僻所在,相反还是出于一处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
地势高岗的祝家庄外,东南西北各有大道通向四方。
远远望去,一片平坦的地势之上,好似匍匐了一只凶悍巨兽,在暮光之中,正在张牙舞爪,仰天咆哮。
往日里,这里也曾车水马龙,来往商旅络绎不绝。
因为祝家庄本身,便是一个足够大的市场,甚至比白芽县城都要大的多,所以吸引了不少生意人前来。
但如今的祝家庄,却是门可罗雀,这种凄凉,并非是往来的商旅大大减少,更多的是,庄子内部的一种人心惶惶。
而近日的祝家庄,还格外的不平静,将近日暮之时,忽然有成片的厉声呼喝,在土楼之间传荡!
“抓住她,快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