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做下罪孽的虽然是宋仲,但归根到底,一切的源头来自于宋仁,源自是年轻时的一场风流。
宋仁想起大梁战死的将士,想到敦阳的百姓,想起宋家,想起毫无人性的儿子,不禁老泪纵横。
所谓英雄迟暮,宋仁早已年过花甲,也不免糊涂的时候,他虽然对二儿子频繁出入军营觉得奇怪,但他早已表示不理事了,也就没有过多的在意,一心扑在教导孙女身上。
宋杉这两年的身体越发地不好,几乎是卧床不起,他虽然习得金针绝技,但根本没有精力施展,所幸,他的女儿宋红絮天赋竟比他还高,宋仁不是迂腐之辈,自她小的时候就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最后更是亲授‘传男不传女’的金针绝技。
直到敌军兵临城下,老神医一如既往地地欲召集宋家所有大夫前往军营效力,这时,他却突然发病,身为神医,他第一时间就察觉到自己中了毒,而且是汉元国天逍派最阴毒的‘噬魄’,不会立即致人死亡,但却会慢慢地侵噬精魄,直至一身的精气神被侵噬殆尽。
能对一名神医下毒,那么下毒之人必然是宋仁所极其亲近且信任的人,而近年来,他深入简出,能连接近他的人少之又少,而且‘噬魄’是天逍派的镇派之毒,不是轻易流传出来的,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他中毒之事,是敌国蓄谋已久的阴谋,最大的嫌疑便是他的二儿子。
事到如今,宋仲也露出了他狠毒的面目出来,他在宋仁的床前亲自说出了一切,然后假借他之名,将所有的嫡系子弟都召集起来,之后便将他们及其家人都给囚禁起来,还对他们下药,逼他们归顺。
若是所有的嫡系弟子都失踪,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他将归顺于他的几人放出去,放出谣言,说是宋老家主有令,宋家闭门不出,所有嫡系子弟不得外出,不得见客,不得行医,甚至给庆安堂的大夫暗下命令,医治平民百姓,不许为梁军效力。
敦阳城就属宋家医术最高,没有宋家人出手,根本没有大夫能察觉到大梁士兵的异样,使得他们败得莫名其妙。
宋老太爷中了‘噬魄’,除非深知这种毒药的人,否则纵是医术再精湛,也察觉不出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人到古稀之年必然要经历的一个阶段,生老病死,天命已到,身为医者,能做的就只是延缓时间的到来而已。
宋红絮被称为小神医,看到最疼爱她的爷爷这般躺在床上,一天天枯老,生命在一点点流失,她悲痛欲绝,可又无能为力,父亲又躺在床上,整日昏沉,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人都面临死神的威胁,她的天地都塌了,根本没去关心外面发生的事情。
直到一次意外,她发现父亲所服用的药有些不对劲,而且家中的下人多了很多生面孔,于是暗中不动声色地调查,以她的聪明,很快就发现她二叔已经掌控了整个宋家,而且敌军已经兵临城下,但宋家被他假借爷爷之名不许相助梁军,因此,她猜测爷爷突如其来的重病必然有猫腻。
宋红絮非常聪明,她继续装傻充愣,以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不断地降低宋仲的戒心,甚至让他因不想被人怀疑而同意让她亲奉在宋仁的身边,他并不知道,宋红絮已经掌握了‘金针十式’。
宋仲很自负,他从骨子里看不起自个的大哥,宋红絮小神医名头虽大,但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小丫头片子一个,‘噬魄’连宋仁自己也解不了,区区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就算天天奉侍在旁又有何用,只要老头子不清醒,开不了口,就坏不了他的事。
宋红絮一如往常地每天到宋仁的屋子里陪他‘说话’,然后趁丫环去端药的时间,为宋老太爷实施金针,她不知道宋老太爷中了什么毒,她的目的也不是解毒,而是让宋老太爷尽快醒来。
‘噬魄’不愧是让人闻之色变的剧毒,足足坚持了一个月,宋仁才幽幽发醒过来,又足足过了半个月,才能开口说话,而这时,敦阳城早已沦陷,宋家已成为世人眼中的叛国贼,宋仲已当上了代城主。
事已成定局,祖孙俩再恨再悔再怨也没用,他们只能等,等着大梁的军队再次打回来,难他们赎罪的机会,这一等,就等了一年。
在这期间,宋红絮每天继续给宋仁行针,遏制住毒素,然后又用特殊手法让他表面看起来枯尽灯枯的模样,此外,她暗中调查那群嫡系子弟的下落,现在已有了眉目,至于宋杉,在年关之际终是熬不过去了。
阿墨他们进入医馆就遇到宋红絮,其实并不是巧合,而是这位二小姐每天都喜欢在城里城外乱逛,她在等,也在做准备。
她等单大将军的人会突然出现,或是伪装成路边的小乞丐,或是伪装成在茶馆里听书的客人,过往的商人,甚至连汉元国的士兵,她都没放过,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伪装’成受重伤的猎户,还是成群出现,连她这个‘有心人’都差点错过,汉元国那些人又怎么能发现得了呢。
同时,她在做准备,她每天闲逛,将每个城门敌军的岗哨,巡逻队伍的人数,换班时辰等等都细细地摸清楚,就等着梁军杀回来的时候,能尽一份力。
不过,宋仲虽说不认为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坏她的事,但也派人监视她的一举一动,由原先伺候在身边的小厮丫环,到现在的表哥薛玉朗。
薛玉朗其实并不是宋红絮的亲表哥,薛家是宋仲妻子的娘家人,两家走得近,所以薛家的后辈与宋家的后辈也都相熟。
除了刚到医馆时见过一面外,阿墨又见了那个薛玉朗几回,现在想想,除了昨晚外,宋红絮每一回来医馆,身边必跟着他,而他每次都是客客气气,态度和善,与猴子几人还相谈甚欢,年纪虽小,但见识颇广,像是个江湖中人,眉眼间有侠气,看着并不像是个与宋仲沆瀣一气的人。
“薛玉朗很精明,我想尽办法都无法引开他的视线,所幸,之前我将资料收集得差不多。”宋红絮说着,从里衣内拿出由丝绢包着的一小叠东西,递给阿墨。
身份已经摊开了,阿墨也不用假装,伸手接过,摊开丝绢,就见是一张张写满小字的纸张,翻开了一下,里面记录了这几个月来,汉元军队在敦阳城的情况,还有哪些人已经投诚,宋仲在城中的势力等等。
有了这些资料再加上这几日来,他们所调查到的情况,对于敦阳城,她便有了更全面的了解。
“好,我暂且信你们。”阿墨周身的冷意稍敛,直接道:“现在的宋家,有多少人可信可用?”
“不多。”宋红絮轻叹了一声,然后又急急开口道:“不过,我已经查到那些嫡系弟子被关押的地方,只要,只要你的人能帮忙,他们都可以用。”这句话她说得有些孩子气。
宋仁宠溺地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转头,看着阿墨严肃问道:“大军现在的处境老朽多少了解一些,你们来敦阳城的目的和任务,老朽知道不该问,只是想跟你说,无论你们要做什么,宋仁必以手中全部的力量相助……”
郑重地点了点头,阿墨的耳朵突而动了动,抬手示意两人先不要说话,以口型说道:“屋顶有人。”
祖孙两人一惊,宋仁微点了下头,宋红絮便重新拿起金针,快速地在他连扎了几个穴位,瞬间,只见原本精神还算好的宋仁又快速萎靡下去,不消一息的时间,又变成阿墨刚进来时看到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
将宋仁扶着躺下,宋坐絮坐在床边,微扬着声音,娇声娇气道:“爷爷,你说墨哥哥是不是对絮儿很好很好啊?比那个什么普鲁普通的好多了吧?”这句话让人听到会以为她之前是在宋仁的跟前夸阿墨对她的好,还有说普鲁的坏话,这倒是跟她在堂前的表现极其吻合。
宋仁本身就中了剧毒,现在又一直以金针刺穴的方法保持这副样子,一定对他的身体损害很大,宋红絮明明很心痛,举针的手都在颤抖,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看着祖孙俩这样,纵是有再大的怨气也发不出来,阿墨黯然叹息,宋老太爷是以生命在赎罪,他硬撑着这口气,是为了等着亲眼看到大军夺回敦阳城,将敌军赶离大梁的国土的一天吧?
“絮儿夸张了,阿墨哪有她说得那么好啊!”阿墨也配合着开口,很是谦逊和拘谨,那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面对大人物时的谦卑和惶恐。
伏在屋顶的那人听着下面和乐融融的谈话声,基本上就是宋红絮一个人在说,在向宋仁夸着阿墨有多好多好,她有多喜欢多喜欢,甚至直接表明,她长大要嫁给她。
这分明就是孙女带孙女婿来拜见爷爷的戏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