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正,雨势渐小,梧桐街内已有不少身穿蓑衣的身影往来行走。
许知秋站在自家屋檐下,望着滴落的雨水阵阵出神,大黄安静地趴伏在脚边,不时摇晃着尾巴。
突然,天宇间的云层出现涌动。
许知秋似有所感,抬头向上望去……
就见一只舟船破开如墨般的阴云,出现在梧桐街上空。
“逍遥舟……”
曾是青阳宗内门弟子,只是一眼,许知秋便认出舟船是为何物。
如此也瞬间就能想到,该是青阳宗又来人了。
“今日就来了么。
“竟连逍遥舟都用上了,倒还真是急切。”
许知秋望着舟船,神色如常,原以为青阳宗至少也要过几日才会再有人来,却未想到仅是第二日就来了,看架势来的可不是普通弟子。
那会是谁呢?
正想着,舟船已是向下降落。
梧桐街以及附近街巷里的人都注意到了它的存在,不禁盯着看个不停。
梧桐街西边,张屠户这两日因为雨势并未开张,一直坐在家里闲着,此刻正独坐在屋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好不自在,等瞧见天上落下的舟船时,已是将半块猪肝塞进嘴里,砸巴着嘴道:“呦呵,恁娘咧,又是哪家的仙人下凡了?”
估摸着是喝醉了。
张屠户看起来并未惊讶,嘟囔一句后继续往嘴里灌酒。
隔壁院里的武裎启这两日也没再卖烧饼,蹲在台阶上啃着半拉甜果,看到从天而降的舟船时,两条不太好看的眉毛顿时就拧在了一起,却是罕见的没有惊呼喊叫,只是以一副极为别扭的表情将手中甜果啃完。
其余的街坊邻居们早就吵翻天了。
争相奔走,相互告知,说是有船在天上飞,肯定是仙人们来了。
这种事只要不瞎就都能看见。
舟船上,罗雁同样也在观望着下方的情况,她看着梧桐街,看着街巷内议论不休的凡人,眼神里有的只是属于上位者的冷傲与漠视。
如她这般金丹境的修为。
虽不是真正意义的仙人,但在凡人眼中已是属于神仙。
寿命可过二百余载,可以辟谷不食,可以飞天遁地,如此不是神仙又是什么。
是以在看向凡人时,如看蝼蚁未有区别。
最后罗雁将目光落在梧桐街的东边,对着姬逸尘道:“师兄,咱们到地方了,真是想不到,这种山野穷僻之地竟也能出现许鸾那样的绝世天骄,真是古来罕见。”
姬逸尘道:“是与不是许鸾不重要,咱们要去见的是我青阳宗曾经的弟子,许知秋。”
罗雁沉默了一下,忽地叹气道:“唉,说来也真是奇怪,这到了地方,我却莫名有些心神不定,总觉着此次掌门的希望要落空了。”
姬逸尘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自有命数。师妹,云月,咱们下去吧。”
说着,舟船已是落地。
姬逸尘与罗雁率先走下舟船,上官云月则是跟在末尾。
三人前后向着许安山的小院走去。
一路上,梧桐街近乎家家都开着门,大脑袋小脑袋都探出门外抢着看,有懵懂不知事儿的小孩子盯着上官云月说了句“那个姐姐好美呀”,立即就被家里人捂住了嘴巴,生怕犯了忌讳,触怒仙人。
而那些姑娘丫头们看着上官云月,眼里的羡慕几乎要溢出眼眶。
到底是小地方未见过世面的女子,便不说样貌,仅是气质就已是输得一塌糊涂,以至于连嫉妒的心都不敢有。
与这些泥巴沟里的野草相比,上官云月就如同山涧里一株青莲。
此刻被无数道目光围拢,她却仿若看之不见。
只是静默不言地向街巷东边走去。
很快,三人就来到了许家老二的小院门前。
许月瑶这小丫头先前从屋内跑出来时也注意到了舟船的事儿,刚才就探着脑袋在门口张望,见船上下来的三人竟是径直来到自己家中,紧忙又收回小脑袋,跑到了许知秋的身后。
她一边拽紧大哥的衣袖,一边从身后偷瞄,眼睛里有好奇、有紧张、还有些疑惑与惊讶。
估计是想不明白为何那些人会来到自己家这边。
于是悄摸地小声道:“大哥,那些从会飞的船上下来的是仙人吗?他们怎么都跑到咱们家里来了?我害怕。”
许知秋摸了摸堂妹的脑袋瓜,轻声道:“不用怕,他们还不是真正的仙人。”
是不是仙人不重要,听到大哥说不用怕,小丫头的心里就还真的不再害怕了。
她最是相信大哥了。
这时,姬逸尘、罗雁、上官云月已是步入院内。
三人的目光皆是看向屋檐下的许知秋。
姬逸尘目光欣慰,如同长辈瞧见优秀的晚辈。
罗雁神色冷淡,且掺杂着些许尴尬,八成是因为当初将许知秋逐出宗门的事儿。
上官云月则是甚为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将视线在许知秋身上停放很久。
许知秋亦是看向三人,沉默不语。目光先是落在姬逸尘的身上,接着落在上官云月的身上,最后才是罗雁。这青阳宗来的人与他心中预想相差不多,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外门长老罗雁也会跟着来。
前身的师尊以及爱慕的师姐都来了。
青阳宗打的什么算盘,一眼便知。
不过此时的许知秋却是心中无有任何波澜。
“汪汪,汪汪——”
沉默片刻,庭院内最先响起的竟是大黄的狗叫。
许知秋余光撇去。
大黄也不知是要怎的,
估摸着是觉得院内的气氛不对,
又或许是在替许知秋鸣不平,
对着青阳宗的几位接连狗叫几声,竟又当着众人的面,在双方中间抬起后腿撒了泡尿,而后摇了摇尾巴,抖了抖腿,回到狗窝里睡觉去了。
罗雁眼角抽搐,看着那老黄狗,恨不得一掌将其拍死。
姬逸尘倒是不甚在意,看向曾经的弟子终是开口道:“知秋啊,不请我们进屋里坐坐吗?”
许知秋未有言语,婶婶却在这个时候突然从厨房内走了出来,一见面,她就抓住姬逸尘的袖袍,看起来满是热情与谢意,只是许知秋却瞧见婶婶走出厨房时不曾清洗双手,上面满是油渍与面粉,现在全部印在了姬逸尘的身上,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接着就听婶婶热络道:“哎呦娘诶,这不是鸡仙人么!我再看看,没错,就是鸡仙人,你可是我们老许家的恩人啊,别看我上了岁数,这记性可还好着呢,当初我家知秋六岁时,是您抱着他说是回仙门修行,我还问您姓什么来着,您说自己姓鸡,换别的我或许就给忘了,可刚巧那天我家院里的老母鸡也下蛋,您说巧不巧,这还弄一块儿去了,所以鸡仙人啊,我记您记得特比清楚。
“来来来,鸡仙人,快请屋里去坐坐,您说您不在仙宫里享福,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
“该不会是为了知秋这孩子的事儿来道歉的吧?
“哎呦呦,鸡仙人,要真是这样,你可别介啊。
“虽说我家知秋当初被你们仙门如丧家犬般赶出去,回来时又大病许久,险些一命呜呼就丢了小命,但我这做长辈的都明白,那不能怪你鸡仙人,修仙嘛,也要看个人福气,没有那福气,怨不得旁人。
“我家这崽儿自小就没福气,爹娘死的早,您看有福气的孩子能是这样可怜?
“所以啊,当初您能带他回仙门已是天大的恩德了,后来事就是个人造化,鸡仙人你无须再来我这里特意道歉。
“我可先说啊,就算您硬是要道歉,我们老许家也不能认,否则让那些没脑子的蠢货知道了去,反倒误会了鸡仙人,八成会觉得你是丧门星,扫把星,酒囊饭袋,饭桶,否则怎会把徒弟弄成那般惨样,还来登门道歉。
“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能道歉,我们许家人可不能恩将仇报啊,让人误会了去。”
最后一句说完,婶婶仍是抓住姬逸尘的袖袍不放,满脸堆笑,就是有些气喘,这一连串不带停顿地言语喷出,险些让她憋晕过去。
许月瑶看得是目瞪口呆,以往从没见娘亲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许知秋也是未曾想到婶婶会有这样的胆量,唇角不禁勾起一抹浅笑。
婶婶到底是不敢明目张胆的直言骂去。
不过这拐弯抹角的骂起来也是直戳心。
罗雁如何能听不懂那弦外之音,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发抖,一个小地方的妇人竟是敢辱骂青阳宗的长老,要不是与许知秋有着亲属关系,要不是有着掌门再三嘱咐,她定是要让对方形神俱灭。
可眼下也只能强忍着咽不这口气。
反观姬逸尘却是并未有丝毫恼怒难堪,以温和亲善的口吻说道:“许夫人,你方才所说无有不对,当年的确是我将他带回仙门,也是我欲要收他为徒,身为师尊,却未能将徒儿照看好,我姬逸尘确有失责。”
说到这里,姬逸尘视线掠向后方,看向许知秋道:“是以这次,我下山来此,是想弥补以往未能担起的责任,知秋啊,如若你愿意随我重回青阳宗,为师可向你允诺,你将会是青阳宗的掌门真传弟子,作为青阳宗下一任掌门来培养。”
掌门真传弟子……
许知秋听到这个条件,面色无有任何变化。
这样的条件若是放在前身那里,估计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夙愿。
可在许知秋这里却是并不怎样。
这时,罗雁深面色有些难堪道:“当初将你逐出师门是我下的令,你如果心中有怨,我罗雁便在这里向你赔礼道歉,任你辱骂泄愤都可,只是你也应该知晓,你当初被毁根基是意外,你师尊将你降为外门弟子也是迫不得已,否则青阳宗门规岂不是成了儿戏!”
许知秋看向罗雁,眸光平静地回道:“罗长老,晚辈要真将你辱骂泄愤,那岂不是至青阳宗颜面于不顾?我自幼在青阳宗长大成人,虽是离开了青阳宗,但也不愿做出那等事来,且你将我逐出宗门皆是按门规去办,合情合理,我怎会有怨言在心,只不过……
“只不过既是已被逐出宗门,那么一切因果已该斩断,我想互不打扰才是最好的选择,师尊,你认为呢?”
许知秋转首又看向姬逸尘。
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即便被逐出宗门,见到姬逸尘也理该尊称一声师尊。
姬逸尘迎着许知秋的视线道:“为师来此只为劝说你重回宗门,但最终的选择都随你自己心愿,为师不会勉强。”
说着从乾坤袋内取出一部玉简递出。
“这是青阳宗最为隐秘的几部经文之一,乃是千年前一位合道境剑修所创,虽只是残卷,但可修炼至化神境巅峰,你且放心拿去修炼就是,不必担忧宗门规矩,这是掌门师兄答应的。”
许知秋看向那部玉简却是并未收下。
姬逸尘再道:“你能重铸根基,在剑道一途走到这般地步,想来也是有仙缘在身,若是觉得这份玉简并不如意,也可作为日后参考,修道路上,迟早你要看遍经文古籍,摸索出自己的路来。”
因为整个人世间也仅有几本完整的仙道经文。
是以许多人最多只能修炼至合道境,想迈出最后一步成仙,必须要阅读大量的经文古籍,最后融于己心,走出一条契合自己的路,如此才可破境成仙。
不过许知秋有着完整的剑仙经文,倒是无须如此。
他看向姬逸尘道:“师尊,知秋在这里先行谢过掌门心意,只是我已不再是青阳宗弟子,日后也只想独身自在,所以还是莫要坏了宗门规矩为好,至于掌门真传弟子之位,也还是交由他人吧。”
姬逸尘没有执着,仅是轻叹一声。
罗雁忍不住道:“掌门师兄愿让你成为下任掌门,宗内应有的资源尽皆可以给你,当初欺压排挤你的外门弟子也都已经被抓入罪山,青阳宗已是如此有诚意,你还要宗内如何?当真是不念一点宗门之情?”
许知秋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反问道:“罗长老,难道因为这些,我便该理所当然的跟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