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手足相残(2)
扎库喘着粗气倒坐在城垛之下,默默地看着刚才被他割断喉咙的燕军被两个同伴抬起来扔到城下去。
作为古尼手下格斗技巧最精湛的勇士,每当低矮的城墙被燕军翻越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格杀对方最勇武的战士。
看着日头照着城垛在城墙上投射出的影子,扎库终于吐了一口大气,这个难熬的白天终于要过去了,倒在他刀下的燕军已经有十个。
但同时他也被累得筋疲力尽,也许下一次与燕军对垒的时候,躺下的就是他。
其实早在中午之后他就有这种感觉,无论如何也胜不了下一场格斗了,但每次打完他总是顽强地站着,即使身上已经有三处刀伤。
身边挤过来一人,扎库艰难地转动眼球看清了那是自己的本家兄弟恩什哈,他是弓箭队的,箭法出众,只是刚才最危险的时候,他也扔掉铁弓,上去和燕军肉搏。
扎库微微一笑道:“你还没死?”
恩什哈笑着回道:“你也没死!”这是辽东军最流行的问候方式。 两人相视一笑,握了握手。
扎库道:“也许下一轮就死了,如果我死了,给我阿玛带个话,我的儿子交给二弟养活,家里那口子让她改嫁。 ”
恩什哈吐了一口血吐沫:“胡说些什么,你是咱们族最勇猛的巴图鲁,死不了的。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牛肉塞给扎库。
扎库接过来啃了一口,从身边摸过一个皮囊喝了一口酒,然后把酒和肉递还给恩什哈道:“这样打下去,咱们都得交代在这。
你发现了吗,燕军是铁了心要攻下来,他们都死多少人了,还是没完没了。 如果不是这里地势险要。 咱们早守不住了。 ”
恩什哈吃着酒肉,无奈道:“真不明白,为什么要让我们上来死抗,斥候操典不是说了,斥候不与敌人硬抗吗?我是担心咱们这些人死绝了,连点种子都留不下来。
他们汉人兄弟俩争天下,咱们女真人犯得着这么卖命吗?”
扎库一惊,看看周围道:“你听谁说的这些话。 被千户听到了,至少得给你二十鞭子。 ”
恩什哈道:“死了挨鞭子也不怕了,我就怕没命去挨这鞭子。 你就真心要为汉人卖命?”
扎库呆呆地望着天空,蓝天白云没有一点血腥,半晌才道:“我死了,可能我儿子就不用上战场了。 辽王给了我们土地,给了我们安定的生活,我不想还像以前那样。
内附之前生过一男一女都没养活。 ”
恩什哈年纪比扎库小,对昔日大山里的生活早就模糊了。 似懂非懂地听着,等扎库讲完才叹了口气道:“我阿玛也这么说,但我总寻思着汉人是汉人,女真人是女真人。
那是不一样的。 ”
女真斥候千户已经坚守在蓟州镇一天一夜了,燕军不顾伤亡昼夜不停地攻打,关前不宽的路上已经扔下了不下五百具尸首。 虽然女真人凭借着地势,打退了燕军十三次进攻。
但自己伤亡也有三百多人。
尼玛接到命令后,匆忙间只集结了六百人就匆匆赶到蓟州镇,现在伤亡过半,形势已经迫在眉睫。
尼玛的俏脸早就被手铳地硝烟熏黑了,看了一眼已经筋疲力尽的手下,她紧紧身上的战袍,不知道要坚持到什么时候。 只是每当他想起朱植慵懒的笑脸时,就咬着嘴唇坚持下去。
尼玛苦恋朱植四年了。 可是这个该死的王爷总是若即若离。 所以她一直没有嫁人,阿玛和哥哥不停劝自己:不要再想他了,人家是王爷,咱们配不上,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可是每次尼玛都咬着嘴唇不答话。
给她说过几个本族的巴图鲁或者蒙古的小王子,哪一个都被她打发回去了。 古尼和喀吞只能无奈地摇头,他们知道自己家的尼玛是认死理地人,认准了九匹马也拉不回来。
傍晚的山风吹动尼玛的秀发。 她僵硬地看着关下。 如果这个晚上燕军继续进攻,那么自己还有这些女真弟兄们肯定会命丧于此。 尼玛心如死灰。
死就死了吧,能赚得他为自己流泪也心满意足了。
想到着,尼玛大喝一声:“弟兄们,都提起精神来,打发那些燕狗去见长生天啊!”坐在城墙上喘着粗气的女真战士们,嘻笑着答应着。
尼玛知道他们太累了,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 从燕军连续一昼夜没完没了的进攻来看,尼玛也感觉出来此地对双方的重要性。
所以即使不为了那个人,自己也要坚守在这里,女真人不能让汉人看扁了。
突然关后的山路上响起了马蹄声,关上的人一下子都把眼睛注视在山路上,援军?!所有人脑子里都冒出这样地想法。
可是当拐过山脚的骑兵进入大家眼帘的时候,所有人都叹了口气,不是援军,不过是又一拨闻讯赶来的女真斥候。
尼玛一接到命令之后,除了带着自己附近比较集中的兵力先来之外,立刻派人招回在其他道路上担任哨戒任务地分队。
这一天一夜,也陆续有近百人来到蓟州镇增援,有一次多亏一个小旗即使赶到,正好把最危险的时刻顶了过去。
这次赶来的是两个小旗的斥候,虽然人少,但对关上地女真人多少是个安慰。 尼玛立刻命令他们抓紧时间休息,等待着下一轮的攻势。
太阳勉强地挂在西面的山头上,气息柔弱地结束了一天的任务。 山下又响起了隆隆鼓声,尼玛知道,燕军的进攻又开始了。
她抽出马刀,顺着城墙走过去,将摊在地上的士兵一个个地叫起来。
夕阳中,三辆盾车推在最前面,依稀能看到,盾车后面有一台盖着一层厚厚的牛皮的冲车。 平时在平原上攻城用地冲车太大,在这狭窄的山路上使不上,燕军只能上山伐木。
临时造出一台小号的冲车。 冲车之后是一排排地燕军,架着梯子,持着刀盾,伴随着鼓点慢慢向关城推进。
尼玛命令持有手铳的斥候,把三眼手铳装好,这些手铳是辽东最新装备的武器,小巧灵便,射程又短。 非常利于骑兵作战。
每次能连续打三发铅弹,只是装备量太少,女真斥候千户只有尼玛直辖的那个百户得到装备。 只是一天拼下来,弹药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离城门还有两百步,恩什哈嘴里嚼着最后一块牛肉,手里悄悄搭弓上弦。 一百五十步,一名百户发令:“搭箭,一百二十步。
不,一百步准备……”守卫者箭也不多了,只能把敌人放近些,再近些。
“放!”一声令下,两百多支雕翎箭破空而出。 划出一道弧线“噼噼啪啪”地落入燕军的队伍中,几声惨叫从队伍中响起。
百户摇了摇头,燕军突击地士兵身上都穿着重甲,弓箭杀伤力有限。 他一摆手制止了弓箭手们继续放箭:“停。 等火铳打完了再射。 ”
惟一对关上有利地就是地形,这条山路只能容四马并行,一直到关前三十步才有一片开阔地。
所以燕军兵马只能排成纵队无法展开更多兵力,等他们后队转过山脚,前面的盾车已经进入开阔地了。
尼玛微微抬手,躲在墙垛之后地火铳手立马转过身把铳对准关下,三十步,二十步。 越来越近,近得甚至可以听到下面人在说话。
此时关上关下寂静无声,只有车辆轮子隆隆地碾过地面,只有燕军士兵整齐的脚步。
突然“杀啊!”一声呐喊从燕军阵列中爆出,无数士兵突然从盾车之间的空隙中蜂拥而出,朝城墙冲来。
墙下越来越多的头盔战甲充满了整个视野,甚至头盔下狰狞的面孔也变得清晰可见,尼玛大喝一声:“放!”同时扣动了手中的扳机。 那巨大的后座力震得尼玛右臂发疼。
与此同时这声略带尖锐的娇喝。 在纷扰地战场上却显得如此清晰,近百杆三眼火铳同一时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砰……”接着一团团白色烟雾在城头升腾。
距离实在太近了,不过二十步的距离,那些铅弹可比狼牙箭狠得多,立刻在墙下的人群中犁出一道人沟,几十名燕军被打了个透穿,摔倒在人群之中。
后面的同伙停不住脚步,只能从这些中弹者地身上隆隆踩过,即使没有被打死,也被踩得奄奄一息。
“自由射击,先打冲车周围的!”尼玛边喊,边扳起枪机,对准一名推着冲车的士兵就是一枪,尼玛瞄准的是胸口,可是开枪地一瞬手一震,铅弹正中面门,一朵血花在脸上迸放,身体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嗖”一只箭擦着尼玛脸庞急劲地飞过,燕军跟在步兵后面的弓箭手已经排好队列,朝城头压制射击。
那些燕军举着盾牌还想抵挡火铳的攒射,但盾牌挡挡羽箭还行,在火铳面前却不堪一击,一排士兵倒下,后面又上来一排。
三轮打完,弹药消耗殆尽,手铳就如废铁一般。
弓箭手上前,对着下面又是一轮羽箭,到了这个距离,精准的女真人几乎例不虚发,城头下拥动的人头不时有中箭摔倒,但有盔甲和盾牌保护,伤亡率比遭受火铳打击时低多了。
显然燕军下了决心一定要攻破城关,后面的士兵不顾伤亡举着盾牌硬往城下挤。
那辆冲车也在换了两拨苦力之后推倒了门前,周围一圈的盾牌举起护卫着冲车,十几名士兵摇起冲车地尖头原木,“嘿嘿呦,嘿嘿呦”地撞向城门。
这个小小关城的城门早就破败不堪,每一次遭受撞击,就发出吱吱丫丫的呻吟。
“檑石,檑石!”一名百户高喊着将一块石头砸了下去,框当砸在一面盾牌上,直接将护卫的士兵砸得头破血流。
那石头一出手,一只羽箭破空而至穿过百户的脖子,他捂着脖子还想说话,可是嘴里冒出的全是鲜血,身子随即一软扑出城垛,尸体砸在了冲车之上。
扎库和恩什哈搬起一段原木嘿呦着抬到城垛上,扎库看准下面的冲车扔了下去,“嗖”地又是一箭,将扎库的头盔打掉,好险,只差一寸就是脑门。
关下燕军弓箭手集中瞄准城门附近几个城垛进行火力压制,在此砸石头地女真人伤亡惨重,几乎每一块檑石砸下去都要付出一条生命!可是城下护卫地燕军也在拼命,死一个上一个,用盾牌死死护着冲车。
下面的苦力依然不停地将原木撞向城门。
一名守在门洞里地士兵跑上关城对着尼玛大喊:“大人,顶不住了,城门快砸开了。
”尼玛瞥了一眼城下,一咬牙,抓过城垛旁一面盾牌,朝周围喊着:“不怕死的跟我跳下去,把那冲车砍翻了。 ”
扎库一手按着尼玛的盾牌道:“格格,你不能去啊,城上要你指挥,我去!”
尼玛甩开他的手道:“城门破了,大家一起完蛋,别婆婆妈妈的!”
扎库突然双手使劲将尼玛推倒,大吼一声:“不怕死的跟我跳下去!”说着挺着盾牌,登上城垛毫不犹豫地跳入人丛之中。
城墙也就不到一丈高,而且下面人头涌涌,根本没有料到城上还有人跳下来。 扎库人还在半空中已经借势一刀劈下,将一名护卫冲车的燕军连盾带人劈成两半。
他这么一跳,城上又有十几名剽悍的女真士兵血气上头,紧跟身后怪叫着从城垛上一跃而下。
这十几个人突然从天而降,让燕军吓得不轻,忙乱间,护在冲车周围的牌刀手已经全被砍翻。 扎库瞅准捆绑着冲车的绳索挥刀砍下。
尼玛眼看着冲车在扎库们的刀下逐渐散架,可是围上来的燕军越来越多,一个女真斥候倒下了,又一个女真斥候倒下了。
扎库已经中了两刀了,身边护着他的同伴越来越少。 他刚砍翻一名跳入圈内想偷袭他的燕军,随即反手一刀,又一段捆绑的绳索被砍断。
冲车吱丫着一歪,眼看就要倒塌了。 扎库瞪大眼睛对准最后一处绑绳砍去,突然背后风起,逼着他腾地向旁边躲闪,一刀堪堪避过。
扎库回头一看,两名燕军又挥刀砍来,而周围自己的弟兄已经没有几个了。 扎库咬咬牙挺刀与两人战在一处。
这两个燕军都是总旗,手上有点功夫,再加上扎库奋战一天力气也弱了,被两人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
战了片刻,他眼尾余光瞥见最后一名同伴被砍翻在地,三四把刀砍下去把人剁成肉泥。
扎库知道如果此时不拼,任务就无法完成。 扎库大吼一声用尽全身力量挡开右面的陌刀,顺势拧身,刀朝冲车砍去,“蹦”最后一捆捆着的绳索应声而崩断。
与此同时,另一把陌刀已经砍入扎库的背心。
“吱吱丫……轰隆……”冲车的木头失去了支撑轰然倒塌,扎库如山一样的身体也轰然倒下,眼尾的余光所及,木头骨碌骨碌地滚了一地,扎库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