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觉得这个名字怪耳熟的。
李恢的表情很窘。
十几年过去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其实男的也不差,他都快认不出面前的男孩了。
阿笠是叶苏秦的小名,家里长辈都叫习惯了,反而很少有人能一口说出他的大名。
白婉婷一直是个文艺气息的女人,连儿子的乳名也延伸了太多寄寓和期盼。阿笠一词出自观明静世里的一则典故,原句是夜晓三半鸡立头,添衣竖笠盼君归。讲的是一对不被祝福的贫贱夫妻百折不挠的爱情故事。
只是世事难料,不曾想到当初你侬我侬的甜蜜戏言,竟一语成箴。可惜白婉婷注定不是冯小婉,叶讫言也不是那个深情憨厚的芦福平。经此一别,茫茫十余载,咫尺天涯,不复相见。
对于大哥诸此种种所作所为,李恢不好发表言论,无论是薄情也好,寡恩也罢,都不是他这个深受其恩的小子可以评头论足的,他能够做的就是竭尽所能替老大哥补偿上欠下的债务,无论是感情上的还是情亲上的,他都需要去填补,因为在他的意识里,大哥的债,就是自己的。
在过去,十几年前,那时阿笠还小,六七岁的小娃娃,内向胆怯,一看就是个足不出户的乖宝宝。嫂子也是拿着微薄收入的教书匠,他俩刚买下人生中第一栋房子没多久,才两年时间,债务压在肩上,沉甸甸的,那时,两者的关系已经出现了一丝裂缝。
老大哥一走了之,追求自己所谓的梦想,留下孤儿寡母,家里的顶梁柱彻底塌了。其实,当时日子过得很苦。嫂子书香门第出生,性子柔弱高洁,面对世俗的事情,其实捉襟见肘,难以应付。家里父母断绝了关系,婚后七八年,都没有一次往来,她是性子倔的人,没到最后关头,也不愿意轻易放下身段。亲眷借的钱,房贷的压力,养孩子的成本,桩桩件件,当时一度差点将她压垮。
那一段时间,李恢刚刚入职,还是一小基层,手上薪水本就不多,但他还是拿出大部分偷偷帮助白婉婷母子。就这么一直来往了七八年,渐渐的,他们母子也缓过气来了,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几年时间,白婉婷迅速成长,彻底融入进了当地生态圈内,凭借着坚韧不拔的意志,短短几年就彻底还清欠款,同时也把自己的小日子经营得有声有色。
那时,李恢一周总要上门三四次,力所能及的帮助他们母女摆平困难。底层的社区就是一个丛林社会,讲究的是肉弱强食那一套,家里没有男人,自然成了四下里觊觎的目标。好在李恢时常出入,一个穿着制服,掌着执法口的亲戚,确实能够震慑四下宵小。这也是白婉婷母子能够太太平平过下来的原因。
后来,渐渐的,随着职务的不断更替调整,跑外勤次数多了起来,李恢也没法同时兼顾两者,渐渐的,往来就稀疏了。老实想想,其实已经有五六年没窜过门了。
五六年了,时光飞逝,当初那个畏畏缩缩的小男孩已经长成玉树临风,倜傥潇洒的小年轻了,不再是那个流着鼻涕追在自己脚后跟上讨糖吃的童趣少年。
李恢颇为惆怅,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当初那个意气风发,警服笔挺的青年,转眼间变成了胡子拉碴,身形猥琐的大叔。而当初那个和泥巴玩的小少年,成了意气风发,衣服笔挺的小年轻。
颇有种时光背离的唏嘘感。
附近一家中档餐厅内,李恢大大咧咧的坐在沙发上,打了个响指让服务员上菜单。叶苏秦有些畏畏缩缩,一个人缩着脑袋坐在对面。
叶苏秦平时神气,但在压了自己十几年的小叔面前也抬不起头了。叶苏秦不畏惧制服,但畏惧穿制服的小叔,小时候,家里的长辈老拿小叔打趣自己,总在自己闯祸的时候,龇牙咧嘴跳出来,说要打电话给小叔,让他抓自己去公安署坐牢监去。
“椰子鸡,菠萝饭,碳烤鸡翅,榴莲包,香酥鱼,还有这个这个,米饭上两碗,快点,肚子都咕咕叫了。”李恢伸手将一张小费塞进菜单里,递了过去。
卡汶狄的民间社会风格类似于东南亚文化圈,属于法式风格,连民族文字希莱文,也参考了大量欧洲语种改良而成,小费文化更是盛行。
这是一家仿西式本地餐馆,环境清新雅致,服务员彬彬有礼,再看菜单价格,微微令人咋舌。小叔点了很多,两个人根本吃不完这么多菜,他在通过这种方式来补偿多年不曾往来的愧疚。
小叔这人,一直都觉得他欠了他们一家人太多太多,总是以一种卑微的姿态,一种竭尽所能的态度在奉献自己。
明明只是一场寻常的遇见,非整得一大桌菜聊表心意,令人好笑又好心塞。
他平时是一个很节俭的人。
“学习怎么样?在哪里上学?噢,最近是不是马上要高考了,复习得怎么样了?”小叔以长辈的身份开局,一连三问,叶苏秦张了张嘴,老老实实回答。
他叹了一口气,阿笠就读的学校其实并不好,成绩就算名列前茅又如何,上不了好的大学。他是千军万马这条线里过来的,他本就是苦命的孩子,学习刻苦努力,在家里诸多打点疏通下,才侥幸上了一所好大学,毕业出来工作,飞黄腾达。
所以他深切知道在这个国家内,一所好大学意味着什么。
他深深有些自责,这个从脸上就能表现出来,他黑着脸,沉默不语,最后撂下一句,“要好好读书,要好好学习。”
如果当初及时干预的话,以他的身份,委托一下,托点关系,还是能够让侄儿去辖区内好些的学校,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还有一个月,再转校,显然来不及了。
终究是疏忽了,他暗暗自责,大哥将侄子托付给自己,自己还粗心大意,葬送了他的前程。
两人不咸不淡的聊了几句,话题都是围绕着家长里短,服务员端着菜上来了,两人边吃边聊。
话题没什么营养,一个长辈,一个晚辈,差着十几年,有代沟,能够看得出叶苏秦意兴索然,埋头吃菜,往往李恢提一句,他就按部就班回一句。
“我爸呢?”男孩忽然抬头,问道。
李恢的表情稍纵即逝的变了变,随即镇定下来,“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找他,终究杳无音讯。”
他喟叹一声,“你爸吧,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虚无缥缈的不切实际。咱也不是背后说他坏话,确实有些薄情,有些狠心,这么多年下来,难为你们母子俩了。”
叶苏秦好看的眼睛盯着他,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信息,心里暗暗有底了,但是既然李叔不愿说,自己也不好追着不放。
“你爸啊,把我从垃圾场拽出来,教我读书,教我识字,给我安排寄养家庭,我李恢能有今日的成绩,全是靠他来的。我李恢这辈子,欠你们家太多太多。小笠,无论是学习上还是社会上,方方面面有什么事,你一定要跟叔说,不要不好意思,叔欠你爸的,只能想尽办法从你这边还点,不然,叔这辈子,心里愧疚。”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叔,言重了。”
“不言重,都是肺腑。”他摆摆手,“你爸的事情,你不要操心,安心学业,叔一定竭尽所能帮你找到他。这个世界上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亲,这么多年,其实你也要体谅他一下,他半生不遇,怀才自处,心里憋屈啊。”
“你爸是个有本事的人,叔做这一行,遇到有本事的人多了,大多抛家弃子,不胜枚举。但不能说他们薄情,寡恩啥的,大部分身不由己。你爸也是如此,他何尝不想闯出名堂来,让你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他是一个男人,我能懂他的焦虑和不安。”
“叔,我懂。”
李恢有些欣慰,孩子终于长大懂事了。
“叔,是弄错了吗?怎么跟踪我。我看你从我出校门开始就跟着了。”
一说这事,李恢一拍大腿。
“大概是搞错了吧,叔这有一件案子,对了,你认识金尼吗?”说着从手机里调出一张被害人照片。
“不认识。”叶苏秦笃定的回答。
对方回答得干脆利落,眼神无暇,李恢搞了一辈子刑侦,这点眼力界还是有的,孩子没有说谎。
“本月二十六号晚上十点左右,你在干嘛?”
“跟俩朋友在Summer afternoon酒吧里玩,大概十点半左右回去了。”叶苏秦老实回答。他表情淡漠,一本正经,其实他没有经历过,不过跟林婉清只言片语的交谈中,大概猜测到这样的场景,所以谎话张嘴即来。他能够通过纳米元件精准操控面部表情,所以,没有人能够看出来他在撒谎。
“你还未成年,酒吧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是你这个年龄段可以去的吗?”李恢忍不住批评。
“叔,我错了。”叶苏秦认真认错,态度好得一塌糊涂。
作为老公安,事情大致情况他基本脑海里已经有了框架,叶苏秦这孩子跟本案没有任何联系,大概也是运气好,有人半途劫道,杀了金尼,不然叶苏秦这刚步入社会的傻孩子,保不齐被坏人xxoo了呢,李恢吓出一身冷汗,还好还好。
“以后不准去这些不三不四的场所。”李恢加重了语气。
“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在跟踪你,还有你这个格斗技术谁教你的?”
“校园口,满大街都是涤盖蓝白条纹校服,就你一个穿着褐色夹克的。”叶苏秦吐了吐舌头,“今天跟同学打架了,怕对方找校外的混混堵人,就特意多留意了一下。”
李恢点了点头,对于小孩子打架斗殴之类的事,他倒不在乎,他本身就是打架斗殴出身的,不光不反对,反而鼓励呢,一个男孩子,怎么可以没点血性呢。
“至于身手,叔,你不会忘了我从小就练跆拳道吧,而且我爸。”叶苏秦表情怪异的瞅着他。
李恢表情很窘,突然想起来自己老大哥的身手更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