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苏秦猫着腰,贴着墙壁沿过去,脚踩在地上,轻柔得就像动物的肉掌贴地,没有一丝声音泄漏出来。
以叶苏秦的潜行技术,他有把握可以在任何人反应过来之前,先发出手。
撩开门帘,里面的陈设跟早上离开前没有太大差别,唯独十几平米见方的大厅内多了一个旅行箱和老式布袋。
厨房传来刷锅的声音,一个伛偻的身影正在忙活着,偶尔从里面传出劲道的复古乐曲——那是大功率老年机在播放流行的广场舞。
老人炒了几碗菜端出来,看到门口不知所措的孩子,两眼睛迅速弯起,连带着额头上沟壑的皱纹都跳动了起来。
“阿笠回来了,”老人放下碗热情地用围兜搓了搓手,大步走来,一把将叶苏秦搂在怀里,蹦蹦跳跳,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叶苏秦吁了一口气,虚惊一场。
“奶奶,你怎么来了?”
“你妈没跟你说吗?我最近要过来。”杨云芬招呼大孙子坐下,又是端茶倒水,又是从包里掏出大把零食。
“奶奶,别忙活了,我又不饿。”望着面前花花绿绿包装纸的零食,叶苏秦一头黑线。老人家买的都是那种杨梅干、芝麻饼、麻花之类的老式零食,看包装就让人失去食欲。
杨云芬端着茶放下,热情得不得了,“大孙子,最近学习得怎么样?听说高三阶段特别累,还适应吗?哦,对了,一说起这事儿,我就一肚子牢骚,你妈也真是的,看看她平常给你吃些什么?都要高考了,整天水煮大白菜,干煸茄子啥的,连点荤腥都看不到,正是补身子的时候,你瞧她,有一点做妈的样子吗?别人都火烧屁股了,她还优哉游哉。气死我啦。”
“我就知道,我不在,什么事情都干不好,一团糟。”
“奶奶,别这么说妈了,她也不容易。”叶苏秦吐了吐舌头。
“我知道,我知道,但,就是看着来气。”杨云芬气呼呼的,随即脸色又暗淡下去,“你爸在就好了,他文理双修,当年是高考状元,可惜——。”
“好了好了,奶奶,过去的事,还提它做啥。”叶苏秦赶紧过去给她轻抚后背顺气,“最近可想念奶奶做的菜了,这段时间算是有口福了。”
杨云芬笑了,“你说,奶奶给你买菜去,想吃啥尽管提。”
..........
远处灯光璀璨,奢靡烂漫,长达三百多米的大桥上不断闪烁着灯光秀,印澈得湖水也变得光怪陆离起来,路边人行道上,摆摊的,夜钓的,唱歌跳舞搞短视频跟直播的比比皆是,行人往来如织。
与之江岸边的繁华形成对比的是底下的桥洞,三三两两的拾荒者们蜗居在废报纸和纸板箱搭建的房间内。
奢靡和贫穷,繁荣与污秽,在这里形成交际分明的泾渭。
李恢独自一人坐在水泥墩上,潮水上来,淹没墩柱。他抱着膝,孤立无助,仿佛被世界遗弃的孩子,在光影和黑暗中,独自徘徊。
身后有蹚水的响动,有人攀着墩柱爬了上来。
他还是那样子,精致的手工西装随意地搭在肩膀上,白色的衬衣,上面撩开了两排扣子,将古铜色的肌肤和堡垒状的胸肌裸露出来,整个人行进之间龙行虎步,气势凌人。一看,就是久居高位的大人物。
他将一个手袋放在地上,包装上写着花鮨,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一家日本料理店。
他从中一样一样地将手袋里的东西取出来,摆放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纸盒子里装着刺身、寿司、烧鸟、天妇罗之类下酒菜,还有各种小碟子,醋、酱油、芥末之类的调味品。
五只小瓷瓶,那是梅子清酒。
“往常你一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就会躲到这儿来。这么多年下来,这里已经成了你逃避现实的一块心灵净土了。”中年男子挨着他的边坐下来,目视前方。
水面波光粼粼,折射着大桥上淋漓的人间灯火,凉风阵阵拂面而来,带着大面积水域特有的清新。
李恢咧嘴,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我刚下飞机,很多内幕还不是很清楚,但也知道张郄殉职了。我知道此刻的你很难过,非常难过,仿佛有人揪着你的心往外拽。我知道这种感觉,像被人淹在水里,摆脱不了,又死不掉。”男子拍了拍他的肩。
“你从小,亲近的人就不多,我常年在外,无法事事周全,却也愧疚。这些年,你受委屈了。当年你七岁,我也就是个大学生,你跟着我,却也无法拉扯你长大,万般无奈,只得将你托付给你师父,一心想着可以给你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现在想想,这步棋,终究走差了一招。”
“哥,别说了。”
“我一直反对你从警的,卡汶狄的警察系统已经病入膏肓,你为人太过正直,无法与之同流合污,我一直担心什么时候收到你的噩耗。”
“你师父就是这样,几十年下来,寸步未动,险些身败名裂。诸多凶险,你其实比我更清楚。”他扭头看了看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劝不动你,但是无论什么时候,如果你想明白了,我这边的职位你随便挑。”
“你当初离家出走为了什么?”李恢反问。
男子语塞,为了实现内心的理想抱负啊。
“我也一样,我知道体系内腐朽不堪,如果人人都退缩着,那么这个国家早晚会完蛋,总得有些心怀慷慨之人试着走出来吧,不然,就太意难平了。”
他忽然呵的一声笑了,拿起清酒一饮而尽,“你师父在你身上留下的刻痕太重了,他是个好警察,卡汶狄属实难得的好警察,可惜,不是一个两个好警察就能够撑起正义这枚大旗的。”
“哥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不多,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人。张郄只是开始,对不起,虽然这个时候说这些不好,但是哥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你好,就像那些孜孜不倦的父母,唠叨着子女要用心读书,要考上好大学,这样将来才能找个好工作。他们其实知道自己的孩子志不在此,有些可能喜欢音乐,有些可能喜欢画画,但还是狠心逼迫他们放弃音乐和画画,因为音乐和画画无法填饱肚子,但好的学历却能。”
“你在这个位置上,或许感受不到什么,就像这个国家里那些勤勤恳恳的百姓。风暴已经降临了,一场剧烈的变革正在酝酿。卡汶狄已经走到了历史的边缘,内外交困。国际金融已经摆好刀叉正比划着怎么下刀子,国内分裂势力已经摩拳擦掌,军事冲突不断加剧。”
“警察也是军人。我不想什么时候收到你的噩耗,而且看样子,你继续这么下去,这是早晚的事。”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你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我好。”李恢忽然咆哮起来,“可是,这是我的国家,你可以跑到美国去,跑到欧洲去,继续过纸醉金迷的日子,但是我不能,我从小出生在这片土地上。”
“你这是在怪我吗?”
“哥,你是文化人,你眼界高,在你的世界观里,没有国籍的区分,没有政治的立场,没有民族的区分,有的只是利益。但我不同,我只是一个粗人,懂得的也就些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类的烂道理。”
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每个人最终都要走自己的路,无论这条路好走难走,都得哑巴吃黄连般走下去。”李恢落寞地说。
男子轻笑了一下,“小灰,你终于长大了。”
两人相视,苦涩一笑,拿起酒壶轻轻碰了碰,虽然好多年没见了,但是却没有一丝生疏,他还是那个光着脚的小屁孩,他还是那个操心世事的大学生。唯一不同的是,两人都老了,唯独那份情谊,不曾变过。
两人就着下酒菜喝了一会儿,聊了聊过去的琐事。
中年男人感慨地提起,“这次过来,先去了黎奶奶的坟头祭拜了一下,小军跟她埋一起了,明年七月,是他四十岁阴寿,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功夫,怅然若失。”
李恢眼圈都红了,“我欠小军哥一条命。”
恍惚之间,时间又回到了26年前,那条阴暗却充满“光明”的巷子里。
26年前,世界极端学术组织Samsara(轮回)迫于发展成员的需求,将目光聚焦在当时学术界崭露尖角的新秀——当时在学术暗网InheritLG发表多篇物理论文的无常执白。
暗网昵称无常执白,就是叶讫言。智商超过180,大一新生期间就通过简单的物理实验,论证了物理微观模式下,非观测假定模式下,微粒子线性交叉规律与锚点关系的详细论述,几乎狠狠扇了海森堡量子力学一记大大的耳光,可惜这套理论仅仅发表在了暗网这种小众平台,从没有得到各国学术界高度关注,当然,更多的人纯粹觉得一派胡言,胡说八道。
就像俄罗斯数学天才格里戈里·佩雷尔曼,他用更简便的公式论证庞加莱猜想的时候,当时与会的三百多名世界各国顶级学术大咖们,几乎没几个听懂的,大家都一脸懵逼,甚至很多人觉得他在扯淡。
事实证明,在疯子面前,天才也只能甘当小丑的角色。
叶讫言无疑就是那个疯子。而Samsara恰恰就是疯子的集中地。
这是一个痛苦的决定,也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无论对双方哪一方来讲,都是不堪回首的经历,因为Samsara想邀请他加入,就不得不面对一个顶级天才的权谋和手段,而叶讫言想摆脱这个荒诞组织,又不得不面对同样手段不弱于自己的对手。
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