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警督老李家难得见了炊烟。
寻常逢年过节未必到场的李恢今天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竟然拎了两盒保健品来老家。
四周都是几十年的老邻里,一个个端着饭碗过来窜门看稀奇。
老李家三代都是警察,在附近颇有威望,经常有附近遇到难事的乡里乡亲的过来找他们帮忙,能帮的,老李是一点都不含糊,所以左近名声很好。
菜做好了,李长山开了一瓶武夷王酒,闻着味儿,竖起了大拇指,“还是家乡的酒,最正。”他挨个给老伴和孙儿倒满。
“爷爷,我来就行了。”李恢赶紧接过酒。
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久都没这么聚过了,最近的一次家庭宴席还在九个月前。爷爷随意问了问李恢的工作,并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在警界摸爬滚打几十年,一肚子做人做事的道理,虽然有些赶不上时代变化,但老人都这样,喜欢絮絮叨叨他那些老掉牙的论调。
李恢就这么听着,偶尔回几句话。
“阿恢啊,一进家门就急赤白赖的找你爸的照片干嘛。”梅艳红随口问了一句。
李恢沉默了。
两老人抬眼看着他,一脑门的问号。
李恢是抱养过来的,也是他俩一手带大的。按理来说跟自己死去的儿子没有任何瓜葛,也不会闲得蛋疼去翻找自己逝去养父的照片。
“爷爷,奶奶。”李恢一脸郑重,两老人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杆。
“你们,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李恢斟酌的词汇,咬了咬牙道:“我是你们亲生孙儿。”
吧嗒,梅艳红慌了,手上的筷子掉在了地上。还是李长山有定力,不愧是做过刑警的人,面色泰然道:“你说什么呢,你是孤儿,是你师父抱养过来寄养在我们这边的,你那时才七八岁,怎么,忘了。”
“爷爷,别逗闷子了,我手上有我们三人的dNA鉴定报告。”李恢直视对方,“其实,你们一直都知道,是不是,一直都瞒着我。”
这回轮到李长山沉默了。
“我爸是怎么死的,我妈是怎么死的,她应该来找过你们对不对。为什么?爷爷,为什么?”
“恢,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还计较些什么,既然被你知道了,那你心里有个数就好了,别翻旧账了,算爷爷求你了,行不行。”李长山的语气带着一丝哀求。
“这事跟你爷爷没关系,那女人是被我赶走的。我们堂堂警察世家,怎么可能娶一个妓女做媳妇,咱家的脸往哪儿搁,你三大姑,八大姨怎么看我们。”梅艳红目光中透着一股嫌弃,“再说,当时,我也不知道,她已经有身孕了。”
“我妈不是妓女,她不是。”李恢出离了愤怒,暴跳起来。
“就算不是,她一个落魄户的女儿,怎么配得上我儿子,我儿子可是堂堂靖江警校的高材生,高材生啊。”梅艳红声音陡然增高。
“那个狐媚子,一定是看上了我们家世,想方设法往里钻。阿仁这么单纯的一个孩子,一定是被她胡言乱语迷住了,才会往家里带,这门亲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答应的。”梅艳红敲着桌子,不顾身旁老伴的拉扯,怒气冲冲,仿佛当年的景象还依旧历历在目似的。
李恢死死的拧着太阳穴,门第之见,根深蒂固。奶奶一直都是个固执的人,但就算如此,就能够坦然将一名怀胎六甲的女人拒之门外,任其自生自灭?
“唉——。”李长山叹息一声,缓缓道:“小恢,你也长大了,有权利知道真相。本来,我和你奶奶打算把这些秘密带进棺材里的,但是既然你提了起来,那就听爷爷慢慢道来。”
“那是发生在你爹肄业后的第二年。因为在学校内动手打人,被校方劝退了,当时你奶奶挺生气的,我们家花了那么大力气把他送上去,结果起哄似的一顿打架,全葬送了。为此,爷爷厚着脸皮动用关系,爷爷当时还在职,是高级警督,取消一个处分的能力还是有的,我给我在教育事业的弟子打了个电话,一开始拍着胸脯保证,第二天就吞吞吐吐,表示事情不好办。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爹被选中,做卧底去了。”
“这件事,我没跟你奶奶说,我知道,说了,你奶奶一定会反对,一定会闹,到时候会很难堪。卧底,这么危险的事情,阿仁又是家里的独苗苗。但是,做警察的,没有办法,明知死路,也得硬着头皮上,我是警察,我懂这么心情,但你奶奶不懂。我想着,孩子长大了,接下来的路怎么走,他心里比我们清楚,于是,也就放任自流。日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了。”
“那孩子平时不着家,两年后有一天突然过来看我们,当时带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
“你爷爷是做什么职业的,鼻子一闻就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了,只是儿子在边上,不好出言。你爸把我拉到了一旁,交代了实情。”
“卧底的生活,并不如外表看上去那么好,你现在也是警察,应该知道,被巡警追、替人顶缸吃牢饭、穷困潦倒睡桥洞,都是稀疏平常。你爸为了上位,只能剑走偏锋,被人砍了,那是往死里砍,背部中了七刀,差点人就没了。”说到这里,老人潸然泪下。
“你母亲不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小时候没得选,后来确实也渐渐脱离风尘行业,自食其力。不过进这一行,想脱身千难万难,你母亲也就是在那时候跟你父亲认识的。”
“你父亲一开始只是掩盖身份的玩玩,没想到差枪走火,玩弄出感情了。”
“你母亲是个好女人,我相信我儿子的目光不会错的,错的是这个世道,孩子。”
“她从小没了妈,老爹又是个烂赌鬼,家里三个弟弟妹妹,做长姐的,下场怎么样,你现在也是做这一行了,应该清楚。”
“你爸养伤的那段时间,都是小厢在照顾。老实说,我家欠她太多太多。”
“也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命中注定。你爸拼死救下的小头目,日后成了辰龙集团的二把手,对,就是那个谭笑天。”
“谭笑天跟你爸是生死关系,他上来了,你爸也跟着飞黄腾达。”
“日子开始好起来,两口子也开始规划自己未来。其实小厢一直劝你爸脱离这打打杀杀的日子,两口子也为此经常吵架,小厢其实看出来阿仁不适合这种日子,他骨子还是那种热血男儿,正义得很。但阿仁内心的苦衷却无处诉说。”
“阿仁是真的很喜欢小厢,虽然她之前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但那种清幽素雅的气质,以及对命运不公待遇下,仍然奋起反抗的倔强意志深深吸引着阿仁。”
“小厢也很爱阿仁,那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
“只是你的到来,让双方都措手不及。”说到这里,李长山长长叹息了一声,“事情正紧锣密鼓到了最后关头,警方也决定一鼓作气打掉这个黑恶组织。而他们两口子这边,随着你日益茁壮,矛盾已经分外尖锐了,小厢受不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况且孩子临盆在即,父亲还在黑道上越走越远。她开始哭,开始闹,开始用极端的方式劝你爸收手。最后没有办法,你爸只好带她上门,一是为了安抚她的心,二也是为后续做一番提前安排和布置。”
“最难迈过去的坎还是我们这一边,你爸其实比谁都知道。”
“你爸轻描淡写的说了一些经由,他其实在偷偷观察我的脸色,看到我脸黑下去了,后续一些事情,其实没有讲出来,你妈怀的是男孩,不显怀,当时我俩也没看出来,你爸看我脸色极差,就选择隐瞒,估计他想事后,成了既定事实,在倒逼上门。因为当时如果我们知道,一定会强硬要求他打掉的。”
“知子莫如父,知母莫如子啊。老婆子的性格,阿仁再了解不过。唉!”
“那天不欢而散,我私底下给老婆子两万块钱,让她转交给小厢。她没有要,那年头,两万块,一笔巨款啊,足够买一套小居室。她拒绝得很坚决,当时我就看出来,你母亲是个品性倔强的人,很硬气,宁折不弯。”
“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最后关头出了变故,你父亲卧底的身份暴露了,牺牲在了径北码头上,当时,还是你师父收的尸。在警校里,就数他俩最要好,好得穿一条裤子,时事弄人啊,一起潜伏进去卧底的,结果一个替另一个收尸,那时候,悲痛的除了我俩,数你师父最伤心欲绝了。”
“就像前段时间,张郄牺牲的时候,你那副痛不欲生的表情,以及失魂落魄的状态。当时小时过来祭奠的时候,神情也是如此。”
“小时后来也跟我讲了,其实当时阿仁可以不死的,因为他至死不愿意说出其他卧底,才被杀害的。”
“你爸是活得明白的人,也是死得高尚的人。”
往事如风,往事如云。悲痛的情绪仿佛又重新降临在这个小家庭中,每个人心里仿佛堵着一块石头,说不出的伤心难受。
梅艳红已经开始抹眼泪了,为他屈死的儿子掉泪。
“小恢,爷爷奶奶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母亲。一直瞒着你,主要也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你师父将你送来的时候,其实爷爷着人调查过,没了你父亲之后,失去生活来源,你母亲过得很苦。为了将你养活,只能重操旧业,或许正应为如此,你母亲才会英年早逝吧。一边承受着丧夫之痛,一边承受着生活之苦,一边还要承受风情事业对内心的煎熬。但为了将你养活,她什么都豁出去了。你母亲真的很伟大,真的非常非常伟大,小恢。”
“你父亲走后,小厢其实来找过我们。”李长山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悲痛,“当时她一定山穷水尽,才会过来找我们。那是爷爷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情,就是将你母亲赶走。”
“或许,这就是冥冥中注定的吧,上天垂怜我两口子,让我老李家不至于绝后。那天开始,你奶奶就改信了佛,初一十五,香火不断,每日祷告,竭诚用心,不敢有丝毫敷衍。”
李恢端起酒杯,一口闷了下去,闷下去的不是酒,是痛苦,是悲伤,是极致的伤心欲绝。
虽然从爷爷口中娓娓道来,但是一字一句,就像一柄重锤,不断敲击着李恢的内心。他真的想此刻毫无顾忌的放声长啸,将内心的苦闷之情倾诉出来。但是他做不到。
“老婆子,再去拿瓶酒来,今天既然开诚布公,把事情都说出来了,也是好事,舒畅了。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口上,难受呀。”
“你师父将你捡来的时候,我们还不信邪,你长得跟你爸小时候一模一样,也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咋回事,我跟你奶奶去医院做了亲子鉴定,结果.....真是太好了。”李长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一直以来,怕你怪我们,也怕再次失去你,我跟你奶奶一直瞒着,不敢告诉你,如今你大了,也该把事情一五一十跟你说说,好坏都由你做主。但是小恢啊,爷爷奶奶是真的爱你,我们不能没有你啊,千万要原谅我们啊,别离开我们行吗?”
说到动情处,李长山潸然泪下,痛不自抑。
“我没有权利替我妈原谅你们,但是,你们毕竟是我亲爷爷,亲奶奶啊。你们把我养育长大,我姓李啊。”李恢泪流之下,他能怎么办,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他怎么办,此刻,夹在中间最痛苦的,还是李恢啊。
几人沉默良久,李恢终于从悲痛中起来,对着爷爷语气凝重的说道:“爷爷,有一件事,我想把我妈的坟迁过来,跟我爸埋在一起,可以吗?”
梅艳红张了张嘴,李长山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人都死了,你还想咋样?”
“小恢,这件事爷爷敲板了,选个黄道吉日,我们一起动手迁坟吧。也好,这么长时间以来,爷爷都没有去你妈坟头祭拜,顺便说声抱歉。”
吃饭的氛围格外沉重,但是事情说开了之后,双方的心结尽去,又有一种放下心事的轻松。
仿佛一道电流窜过脑海,李恢放下筷子,眼神盯着李长山,不确定的问道:“等等,爷爷你刚才说什么?我父亲牺牲的时候,我师父就在现场?”
“对,咋了?”
一个可能,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徘徊在他脑海里,不可遏制的生长起来。
拿筷子的手都在发颤,脸色瞬间如白纸。
回想起叶讫言递给自己报告时候那份笃定,时隔几日,大哥当时轻描淡写的一步棋,下在他死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