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收养他们?”桑伯恩非常吃惊。
这跟他固有的理念有些冲突。
这些人拿来当部下都不够格,一个个单薄的身躯,仿佛一阵风就会被吹倒。这个世界不缺人,强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从来都不缺。
以叶苏秦今时今日的地位,想要拉起一支队伍,应征的人几乎可以踩破门槛。荒野上的日子太苦了,谁都想成为一名大人物的麾下,哪怕需要脑袋揣在裤兜里。
在荒原上生活的每一天,都需要提着脑袋。
叶苏秦将自己背囊里的几罐午餐肉拿了出来,混合着孩子们摘来杂七杂八的野菜,在大锅上煮了一锅。
武器被收缴了,锁在一铁皮仓库里。
这个训练营,两天前就断炊了。
训练营的物资供给是吉奥拉提供的,每周拉一趟,数量很少,以前有人看管,也仅仅够他们一日两餐勉强垫付肚子,吃饱是不可能的。
吝啬的彼得不会提供更多的食物,在他眼里,这些炮灰也不需要太多食物。优质的食物是用来奖励那些在战场上表现优异的人的。至于那些训练拉夸,上了战场,生存时间不会超过半个小时的家伙也无需浪费他本就单薄的粮食。
这个世道,最便宜的就是人命。粮食和水的价值都在人命之上。
获得自由的他们,虽然打垮了压在他们头顶上的大山,但与此同时,也没了生计的来源。彼得手上没有多少钱,他是个留不住钱的人,就算有,也不会藏在这边,他在周边几个城镇都有房子,也有女人跟孩子。
失去管理的营地,任由这帮半大的孩子胡作非为,下场是可以预见的,他们吃光了几乎一周的口粮,然后一群人坐着挨饿。
他们没法离开营地太远,附近每天都会有吉奥拉的巡逻队在游荡,遇上他们,下场不言自明。对于配备装甲越野车和高射机枪的巡逻队,几个或者几十个持有低劣步枪的娃娃,不过是给这场本就枯燥的旅途增添一丝乐趣罢了。
好在,生活在当下的人,足够顽强,他们可以吃草,吃树皮,吃一切能够进入嘴巴的食物。这个过程中,有几个人误食剧毒的植株,被毒死。
桑伯恩猛抽着烟,有些看不懂这个臭小子。
孩子们排成一排,幼小的儿童睁大着眼睛,咽着口水,渴望的眼神盯着大锅翻滚的肉块。年龄稍长,有了一定人生经历的则一脸迷惑,不清楚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肚子里打着什么样的坏水。
但食物的香气,还是不可遏制的揪住了每个人的食道,一双双渴望的眼神变得格外迫切。
叶苏秦的行军背囊里,除了必要的弹药外,装的最多的就是食物和水。他胃口比一般人大,所以装的也就厚实了一些。足足可以应付半个月的口粮,在孩子们嘴里,不过是一顿饭罢了。
半大小子,正是胃口最好,食欲最旺盛的时候。
望着下面吧唧嘴一片。
到现在,叶苏秦才有功夫放松下来,他从桑伯恩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自顾自点燃。他跟桑伯恩都没吃饭。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桑伯恩用看白痴的目光盯着他。
他笑笑,耸了耸肩膀,什么话都没说。
“你知道大部分校官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桑伯恩继续开口。
“杀光他们,”叶苏秦不假思索,“对于校官们来说,这批人都不够格,留着只会浪费粮食,还会增加安全隐患,杀了最放心。”
“你原来懂这些道理。”桑伯恩假装恍然,“那你现在这个举动?......有什么深意吗?”
“没有,”叶苏秦咧着嘴笑了笑,“就是单纯觉得他们挺可怜的,打算帮一下他们。”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可怜。”桑伯恩瞪着一双大眼睛,不可置信,“这种词汇竟然会出现你这种人嘴里。这个时代里,逮出任何一个人,都说不出这个词汇。你竟然会觉得他们可怜,竟然会怜悯他们,你没病吧。”
桑伯恩伸手过来按了按叶苏秦的额头,“没发烧呀,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叶苏秦笑着拍掉了他的爪子,神情中竟然有难得的娴静。他把双手枕在脑后,斜斜靠在一堵墙根上,空中的铅云低垂着,在强风的推动下缓缓前移。
耳畔有低低的细语,时不时一道道目光会投射过来,然后迅速转移。这些孩子很好弄,给了食物,吃完后,安安静静坐在屋沿阶梯上,一双双灵动的眼睛带着麻木,百无聊赖的盯着脚畔爬动的蚂蚁群,不吭不响。
“这些可是狼崽子,养了未必会记恩,更多的是恩将仇报。”桑伯恩还在孜孜不倦的劝解,以他几十年的丰富人生经验,各种人性阴暗的事情见识过太多太多,从情感上来讲,他对叶苏秦已经厚道了,如是旁人,大概不会这么苦口婆心。
“我想试试。”叶苏秦很认真的说道。
桑伯恩看了看他,看了很久,最后摊了摊手,也就不在继续说什么了。
他也学着叶苏秦的样子,将双手枕在脑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在前往剿灭聚居地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埋伏,那一次,我都觉得自己差点死了,还好,当时有你在。”
“我从来没有从一个人的眼神上读到过那么多的信息,当时就觉得你这个人不简单。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这个世界很糟糕,我们出生开始就这样,有限的资源养不起太多的闲人,从出生开始就挣扎在死亡线边缘,我的童年跟这些孩子一样,可能唯一值得称道的是,我可能比他们幸运许多。老实说,你这种做法,我除了诟病之外,其实也有些羡慕,因为这事我做不到,但,或许你真的可以。”
“我可没这么伟大。”叶苏秦轻笑起来。
“可你足够迷茫。”桑伯恩站了起来,“在同流合污还是清流自处之间,你一直在挣扎徘徊。”
“有这么明显吗?”叶苏秦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
“试着走走看吧,你会独自寻找到你要的答案的。”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很多事情,其实平时,桑伯恩没有这么大胆子说出来,但是今天莫名感觉有些不太一样,“卡特里特不是什么好公司,附近所有盘踞的武装势力都一样,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眼里窥伺着别人同样拮据匮乏的手头资源,处心积虑又畏畏缩缩。”
“世界不该是这样子。”
“世界应该被改变。”
“如果谁都不愿意站出来,那么世界一百年也不会变。”
叶苏秦痴痴的看了他好久,这些话不该从桑伯恩嘴里说出来,他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兵,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或许也会有小人物的狡黠和市侩。但理想什么的,真的挂不上钩。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桑伯恩笑着锤了他一拳。
“反正你也不愿意回去总部任职,留在这个小乡村,你早晚得露馅。你现在是扯着卡特里特的虎皮在吉奥拉混的风生水起,但泰罗和麦尔斯又不是白痴,等到哪天发现你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实际利益的时候,看他们怎么对付你。”桑伯恩怪笑起来,“你也得乘早想想自己的后路了。”
叶苏秦歪着脑袋思考许久,“要不,桑伯恩,你别跟泰罗混了,跟我混怎么样?”
“得了吧,就你这穷酸样,劳资还要养孩子呢。”桑伯恩啐了一口,“你还是先考虑考虑怎么养活或者安置这些孩子们吧。”
两人互开玩笑打闹了一会儿,日头渐渐偏西,荒原上,无所事事,本身也是一种幸福。
桑伯恩得回去,叶苏秦给了他两百块钱,这是他能够搜罗到的全部财产,这笔钱将用于购买食物和生活物资。
孩子们是无法被安置在吉奥拉的,这点叶苏秦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吉奥拉,他也只是一个客人,靠着卡特里特的虎皮,勉强受到吉奥拉本土势力的热情款待,他们招待的不是自己,是自己背后的势力和自身的实力。
所以你得小心翼翼的将自己身上这份怯弱隐藏好。不必要的仁慈本身也是怯弱的一部分。
周围有无数双目光虎视眈眈的盯着你,你只能假装坚强,同时万分小心的掩盖自己的懦弱。
对于这些孩子的安置,目前他还没有什么头绪,手下留情是其一厢情愿,收养也是他不过脑的冲动行为,冷却下情绪之后,也不由得有些头疼。
他跟普通校官不同,没有自己的基业,没有自己能够安身的场所,如今又公然跟公司二把手对立,虽然公司条条框框之下,理查德不会明目张胆公然对付自己,但是在这个时代,他不啻于用最恶毒的想法去揣测自己的敌人。
库都兴防线上的权益之争,早晚会落下帷幕,里西奥不是霍纳森的对手,别看里西奥现在风生水起,不过是霍纳森预留下的陷阱,他了解霍纳森,这个刚毅的男子,在权谋上,跟他用兵上如出一辙,都擅长打防御反击战,先示敌以弱,然后行险一击。
等料理完里西奥,重新掌握兵权,势力暴涨的霍纳森,将是理查德手下最锋利的剑,而他与自己之间,也需要将一些东西清理清楚。霍纳森了解自己的能力,没有人希望自己在熟睡中被割下脑袋,霍纳森不希望,理查德也不希望,所以他们一定会对自己出手。
库都兴防线上,卡曼处心积虑的努力终将是给自己的弟弟送“关怀”。目前来看,理查德的政变方针也是先从外围剪除自己哥哥的羽翼,然后兵谏。
方式说不上好或者惊艳,但至少有效,同时也是将公司内耗损失降到最低的一种选择。
只是如今这个局势,外敌压境的情况下,兄弟阋墙,也不知道是好是歹。
不过这些,暂时跟叶苏秦来说,关系不大,他没必要去折腾数百公里之外的权谋之争。
月亮躲进了云朵,大地一片漆黑。
孩子们躲进了住所内。荒野上昼夜温差极大,自从工业革命后,地球的天气就渐渐变得越发极端;暖春季节,白天是三十多度的高温,晚上是零下十七八度的低温,野外根本无法住人,肆意的狂风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凛冽的寒潮如同刀子一样割人。
营地内的所有人没有多余的衣物,没有取暖设施的单薄铁皮屋也提供不了任何帮助,它们只能抵挡凛冽的寒风,但是抵挡不了四面八方灌进来的低温。
以前孩子们的选择及其单调,要么报团取暖,要么活活冻死。
叶苏秦将孩子们都召集起来,塞进了彼得的房子内,这是方圆之内唯一一幢功能设施完备的屋子,有供水系统,有取暖系统,有舒适的沙发和大床。
五十几个人拥堵在大厅里略显拥挤。
他们都是苦惯了的,席地而卧。
叶苏秦丢了一根柴火进壁炉,里面的火焰熊熊燃烧,丝丝热量散发出来,温暖着大厅里的所有人。
混泥土结构的墙壁和玻璃门窗也很好的将严寒阻挡在外面。
食物已经告罄,其间叶苏秦出去了一趟,却空手而归,附近已经没有任何能吃的野味了,能打的,也被这帮饥饿的孩子早早猎食光了。
只能勉强靠着野菜和水来对付一顿。
叶苏秦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同样,他的心也变得越发沉重。
自从从瘸子彼得那边出来之后,他就没为食物操过心,这是第一次,而且还是五十多张嘴。
四周鼾声大起,伴随着叽里咕噜肚子叫的声音,有年龄幼小的实在捱不住,悄悄爬起来往水龙头下灌一肚子水,然后回来继续躺着。
叶苏秦起来,悄悄拍了拍几个年幼孩子的肩膀,示意过来,在一个角落里,他掏出几根巧克力,敲碎了递过去。
孩子们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饥渴的望着黑色的零食,喉结不受控制的滚动起来。
他把巧克力分了,就这么多,四五个孩子每人也就分配到一小块,他们甜滋滋的塞入嘴里,双手捂着嘴,似乎生怕别人过来抢。
叶苏秦拍了拍他们肩膀,示意去睡觉吧。
等孩子们走了之后,发现有个人悄无声息的起来,站在身后看着。
叶苏秦拍了拍手,耸了耸肩,“没了,就这么多,你是大孩子,总不会还想着跟他们抢零食吧。”
叶苏秦笑着摸了摸菱的小脑袋,蹬蹬蹬的走上楼去了。
菱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显然叶苏秦误会她了。
很怪异不是吗?早上,双方还枪口相向,你死我活,现在的感觉,反而俨然是一种家人的温馨,认知中的世界不该是这样子才对。
他们应该被贩卖成奴隶,或者随手玩笑般的杀死,这才是他们该有的命运。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颠覆她固有的认知。
这个男人,到底怎么回事。
看年纪,似乎也比他们大不了多少?
为什么做的事情,却格外令人......令人.......令人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