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亚当松开了手。
于是李真跌落在地,用手臂将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丧尸。
这也许是生命里的最后一刻,但他心中想到的不是过往种种悲欢离合,而是面前的那尊骸骨。它高踞在石座之上,空洞的眸子冷酷而麻木地俯视自己,又仿佛在发出无声咆哮。
当它以全盛的状态重新踏入这个世界的时候……究竟会带来怎样的灾难?
然而他甚至没法儿大声呼喊。因为他的肺叶早被亚当的双手刺破,挤压气管发出声音已是他的极限。他自己都不相信在这种状况下自己还能苟延残喘地活着……去见证那凶神复活的时刻。
亚当转过头,似乎看了他一眼。然后它提起了李真的下肢,双手握住。
看到另一个人握着自己的下肢……这情景普通人一辈子都无法经历。然而李真此时却做到了。这感觉相当怪异,但他快被绝望与痛楚折磨得发疯,脑袋里现在想的竟然是——
会不会疼?
答案是否定的。亚当握着他的下半身走到蚩尤的骸骨旁边……用力一拧。
哗啦啦一声响,热腾腾的血液淋在蚩尤的骸骨之上。而李真从未想到,在自己的身体里竟还有那么多的液体。它们将骸骨的头颅浸润成深沉的红色,又顺着骨缝流遍每处关节,就仿佛血液具有了自己的意识。
亚当又拧了三次,直至那肢体变得血肉模糊、骨骼粉碎。于是它将残肢放进了蚩尤骸骨的腹腔当中。
可怕的异变出现了。
李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与亚当接触时的样子。
当时他用一根手指搭在亚当的骨刺上,于是感觉自己身体里的力量统统被吸了过去。对方的骨骼上游走着细蛇一般的青铜色肌肉。而眼眶里则迅速生长出了两只眼球。同样的情景,在蚩尤的骸骨上重现。只是……与当时不可同日而语。
沾染在它骨骼之上的、曾经属于李真的血液。此刻像是发了疯的霉菌。在一秒钟之内如水洇一般扩散,又像热锅底的蛋清一样膨胀——短短数息的时间便爬满骸骨的表面、伸展出无数细小的触手,将分离的骨骼牢牢固定在一处。
巨大的骸骨因为这激烈的生长而微微前倾,就仿佛那上古魔神带着无尽威严,森然注视地上的失败者。
李真试着移动自己的身体,但亚当的念力制止了他。仿佛它打算用这种方式惩罚李真——要他亲眼见证自己的毁灭。
于是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终究是个……孩子啊。
就在这一口气之后。蚩尤的骸骨已改变了模样。它不再是干瘪的古尸,而变成一具附着苍青色肌肉的骷髅。眼球在眼眶当中诡异翻转,腹腔的肌肉则迅速伸展,将李真的下肢包裹起来。两秒钟之后……蚩尤睁开了双眼。
它微微转动头颅,看了一眼身边的亚当。
而后者发出某种带有欢快意味的声音,似乎在使用类种之间的语言同蚩尤交流。
复苏的魔神,思维好像有些迟钝。它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去理解亚当的意思。又花了几秒钟的时间与李真做了一次对视。
但地上那个小小的人类并不畏惧它的目光。他昂起头,逼视着蚩尤的双眼。嘶声吐出一句话:“何必呢……你不醒过来,在史书里,也就还是咱们的祖先。”
他仿佛觉得自己这句话相当有趣,又哈哈大笑起来。但笑声像是气球漏了气,在几声之后变得低落微弱,只剩蛇一样的嘶嘶声。
蚩尤沉思了一会儿。它还没法行动,只能那么俯身坐在石座之上,等待躯体重获生机。但显然那一刻不会遥远。因为更多的肌肉纤维在骨节当中成型,形成一层又一层坚实的屏障。
然而亚当似乎对这种速度并不满意——人类的血肉之躯终究无法同生物舱里高浓度的营养液相比,哪怕是李真也不例外。它可以花十几天的时间积累能量逃到荒山的洞穴之中,却似乎无法容忍蚩尤也以这种速度复生。
因而它走过去。抓起李真的上半身。
随后大步上前,粗暴地将李真塞进了蚩尤的胸腔之中。
于是那个小小的人类以最后的力量说了三个字。
“操你吗。”
胸腔上的肌肉当即疯长起来,将人类的头颅彻底封死。
蚩尤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那里的肌肉正以惊人的速度复生,只一瞬间就变得饱满结实,宛若人类当中最健美男子的胸膛。
但它忽然又抬起了头,像是想到什么恐怖之极的事情、张大嘴,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这咆哮使得亚当微微一愣。它疑惑地凑过去,伸出双臂、似乎打算将蚩尤扶起来。
就在此刻……
火光在它们身上冲天而起!
仿佛空气在刹那之间化为氢与氧混合的气体,纯净到极致的蓝白色光焰从它们的身体上勃然喷发。极度高温在一瞬间加热了周围的空气,于是急剧膨胀的气体向着四周狂暴扩散,在下一刻发出轰然巨响,将两具身体高高抛上天空,又翻滚着砸向地面!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
亚当颤抖着站立起来。火焰从它身体的每一个孔洞当中熊熊喷发,但它仍旧站立了起来。而后艰难地转动头颅,向墓室的正门看去。
不知何时,那里已经多了四个人。
当先的一人正在轻轻鼓掌。
他一边缓步向前,一边向地上每一个有一息尚存、却无力挪动分毫的执行官颔首致意。
“令人惊叹的一战。我从没想到你们这些b级能力者能够取得如此战果。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他一边前行,一边抬眼看向亚当:“可怕的生物。你竟然还能站得起来。但是为了我们的人身安全……冒犯了。”而后他打了一个响指。
亚当与蚩尤身上蓝白色火焰在刹那之间变成了最纯粹的白色。逼人的热意滚滚而来。距离它两米开外的一具执行官尸体顿时发出一股焦糊味儿,接着翻卷起泡。爆出一片又一片的油脂。
而此刻刚刚复生的蚩尤也正试着站立起来。但将近1500摄氏度的高温彻底瓦解了它新生的组织,于是它的努力只能令自己像刚才那样踞坐于地,就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强弩之末的亚当终于无法承受这样的攻击。它喷吐出一团蓝白色的火焰,抬起右臂……然而只是令身前的一支残破步枪在原地打了个旋儿。也许先前的它可以轻易将这火焰隔绝在灵能领域之外,但此刻它已被消耗掉了太多的力量,便是连怒吼也变成了不可能。
于是它颓然倒地。
来者大笑起来。他一直走到距离亚当十米开外的地方站定。像一个优雅的剧场演员那样,躬身施礼。
“我是尼利亚?埃里克松。”他环视地上众人,想了想,自顾自地笑起来,“按照中国人的说法就是——承蒙江湖朋友看得起,人送绰号……红骑士。”
但迎接他的不是掌声与鲜花,而是四声清脆的枪响。随后而至的一个中年男子手持短枪。一边行走一边将子弹射进周边幸存者的头颅。面无表情、波澜不惊,仿佛只是在做某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尼利亚恼火地转过身去:“艾文……你打扰到我了。”
名为艾文的男子沉默地看了看他。然后低声道:“我不想浪费时间。周五是露西的高中毕业舞会,我没法儿缺席。”
尼利亚微微一愣,无奈地摊手:“你真是一个好父亲。”
于是还活着的人们,都弄清了这些人的身份。
可实际上活着的人仅有三个而已。应决然、呼雁翎、杜启溪。那对昔日的恋人用身上携带的药剂紧急处理了伤口,但也仅仅是在死亡来临之前为自己多争取了一些时间。肺部的严重穿刺伤伤害几乎完全剥夺了他们的行动能力,眼下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是撑起身子,试图看清来者的容貌。
红骑士尼利亚。黑骑士艾文。另一位白人女性,应当是绿骑士芙兰朵。至于第四个人……
夜鸢。
于是应决然明白了为何通讯系统在之前完全无法发挥作用——出自夜鸢的手笔。
只是……他们是哪里冒出来的?
此时亚当与蚩尤已经被高温的火焰完完全全烧成了两副骨架——就像它们刚刚被挖掘出来时的样子。残余的火苗在骨缝当中跳动。点燃了最后一点可燃物质,终于缓缓熄灭。
两具……或者说三具骸骨静静躺在原地,仿佛干枯腐朽的树枝。
于是尼利亚转头微笑,像是看穿了应决然的心思:“瞧。消灭它们的活性很简单——高温就可以。不过还得感谢你们消耗了它们的力量。不然我可没把握不让自己的脑袋被它拧下来,哈哈。唔……你们一定也好奇为什么没有发现我们——其实更简单。只要我们先潜伏进来,在门外找到一个岩缝藏起来就可以了。”
他歪着头看看应决然,又哈了一声:“这样也满足不了你们的好奇心,对不对?你会想为什么你们的大型探测仪器也找不到我们,为什么亚当没有感应到我们。我这里当然有答案。但是……抱歉,事关个人*,我没法代替那个家伙说出口。”
他转身朝艾文摆了摆手:“干掉他们。”
艾文大步走过去,走到呼雁翎与杜启溪面前,抬起枪口。
但他迟疑了一下子。
因为杜启溪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而脚下一软,他又跌坐回原地。
于是他就转过头看看呼雁翎,露出一个微笑:“这算不算,我替你挡了一枪。”
呼雁翎咬牙看着他,沉默不说话。
杜启溪便虚弱地笑笑:“来生再见的时候,别再说那么伤人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