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吕宋的总统官邸别名双十字门。这个名字并没有宗教意义,仅仅是因为在官邸大门外的道路两旁分别竖立着两根石质的十字架。不过说是十字架也勉强,只是有那样的轮廓罢了。
实际上这原本却正是一扇门——高大宽广的、属于当地最大教堂的石门。但在李真化身流星重创“核心”、又遭受了几波饱和轰炸之后,这里就和三宝颜其他的地方一样,变成废墟了。
教堂早就不存在,唯有大门的两根门框与短短的门楣残余下来。至于为什么这两根十字柱子要保存在总统官邸门前,这是有原因的——和总统官邸为什么要建在南都的最南方、紧靠海边这个位置是同一个原因。
那一年隔离带降临,又有一个类种在菲律宾苏醒。类种在短时间内将大量普通人类转化为异种,驱赶着难民潮向着帝*队驻地汹汹而来。在平时帝国驻军或许还可一搏,但问题是有一道隔离带正从军营当中穿过,帝*人死伤无数,自顾尚且不暇。
于是在象征性地做出抵抗以后,幸存的帝国人也做鸟兽散了。那时候这岛屿上一片混乱,只有派驻此地的执行官驻地附近稍稍算得上安全区域。不是因为他们的本领有多大,而是因为他们幸好未在异种大军的冲击路线上。
当时张可松也在那里,还没来得及返回帝国本土。李真的不告而别让她很难过,然而她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到了那时候再难过也得收到心底,因为过了一个月之后他们意识到,他们这些能力者差不多就是帝国留在菲律宾的最后武装力量了。不少难民已经在他们的驻地附近聚集起来,寻求帮助。滕安辉不是一个冷心肠的人,张可松也不是。再加上异种大军在扫荡西北部之后转而往这边汹汹扑来,他们便不得不带着一大群的难民转移。
隔离带降临初期,相当不稳定。有的时候连着几天一动不动,有的时候在一天之内就像一滩水一样淌来淌去——那时候这东西真的像是一滩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起来细细长长好似一道墙。
人们很难看到那东西的变化——真正看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身边的人误闯进去、死掉的时候。实际上在大混乱初期,这个岛屿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并非死于类种或者异种之手,而是死于那些变幻不定的、像魔鬼一样吞噬人血肉的隔离带。
在这种时候。张可松无视了曾经给她警告的那个帝国人的话。她开始频繁地使用自己的能力,试图在异种与隔离带的双重夹击之下找到生路。
从前的她是不可能在如此高频率地使用了能力之后还存活下来的。但伴随隔离带降临的还有“进化”的机会。“波动”放大了她的力量,她侥幸撑了过来。
在度过起初最艰难的三个月之后,她已经成为了她的追随者们心中真正的“先知”。她至少三次带领难民们躲过了形状发生大范围变化的隔离带,最惊险的一次她甚至被那东西从身旁掠过、削掉了头发。
也正是因此,她的名声被远远传播开来。很多人知道在南方有一位帝国先知,只要跟着她便可以保全性命,再不用担心异种或者杀人于无形的魔鬼。于是她的队伍越来越庞大,到最后甚至变成了十万人的规模。
十万人啊,一个挨一个站在平地上。甚至乘坐直升飞机升上天空都看不到边际。
这意味着她需要“观察”更大的范围、耗费更多的脑力。
实际上最开始,她也只是想带着驻地附近那些人逃掉罢了。她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种地步——她不止一次地从心里生出过一个人偷偷溜走的念头。因为十万人的生命这样的负担实在太重太重,根本就不是她可以承受的。
然而每当她下定决定,决心要真的逃掉的时候,她就会想起已经死去的李真——这里是他曾经用生命保卫过的地方。现在寄托在她羽翼之下的这些人。曾经也被他保护过。这么一想,她忽然就觉得这些人又成了某种纽带——通过他们,她还可以找到他。
她就这样支撑了下来。
难民里也并不都是平民,还有溃散的帝*。曾经骄傲的帝*人们没有想到最后是一个女人拯救了他们——他们之前丢掉手里的枪、抛掉头上的头盔、扯掉身上的军装混进人群里做逃兵,结果这女人却把自己送上了风口浪尖。
于是一个曾经的少校旅长带着手底下的几十个人找到了张可松他们这些执行官,表示自己愿意出一分力。
这是雪中送炭——因为无论是她还是滕安辉都没有管理十万人的经验。虽然难民们只求不死,饮食都自己去想办法。然而十万个毫无纪律、乱糟糟的惊弓之鸟总是常常有办法将人逼到崩溃的边缘。
于是更多曾经的逃兵被召集起来,对这十万人进行军事化管理,甚至还选出了一些年轻力壮的青年人补充进军队里。
这样一个团体又勉强维持了半年的时间,期间同异种进行过几次战斗。但没有后勤补给的他们并非异种大军的对手,所能做的就只有逃命罢了。
终于在三个月之后,他们似乎走上绝路——他们被迫到曾经的三宝颜废墟附近了。三面都有异种。身后则是浩瀚的太平洋。
绝望的当地居民已然将张可松当成了神来膜拜,在长达四个夜晚的时间里,数以千记、万记的人长跪在她的临时住所前,要她去救他们。
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信任。无论是张可松还是滕安辉都知道,倘若这一次她对那些人说自己无能为力。那么那些人将会在绝望的情绪驱使下做出很可怕的事情来——因为如果终究都要死,为什么是在给了我们那样多的希望之后再要我们死?
所以,张可松最后做了一件事。
她进行了一次“强观察”。
这世界上已知的只有三个先知,数量少得可怜。而其中一个从来不露面,另一个则是敌人的一份子。因此张可松不清楚其他两者是否也有她的这种能力。
她从前是在“观察”——依照她自己的理解,就是看一看未来将会发生什么,然后选择可能性最大的那一种。趋吉避凶——这是被动的选择。
然而她这一次进行的是主动的选择。她跳出来“看”,看到几个可能性。然而这还不够,所以她跳得更远,继续“看”。又在那几个可能性中看到更多的可能性。
“可能性”呈几何数量增长,仅仅连续“跳”了四次,她便意识到那些可能性已经到了自己所能掌控的极限了。
于是她停下来,以上帝的目光去看那些“未来”。她只选择自己想要的那种未来,然后将它们挑出来、固定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做到的,然而她就是做得到——这些“可能”会发生的细节就渐渐编织出了一个“必定”发生的现实来。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昏迷了三天。人们在她的住处之外焦急而绝望地等待,于是滕安辉不得不像一个神棍那样宣布,先知正在用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量试图拯救他们。
第三天之后,张可松转醒过来。滕安辉告诉她。异种与类种们已经到了三宝颜废墟的城下,顶多有半天的时间就会飞扑过来。他想要她渡海而逃,留他自己承受人们的怒火,陪他们一同死去。
但张可松看着绝望的滕安辉,听着从外面传来的呼喊声。微笑了起来。
她说:“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我将战胜它们。”
滕安辉吃惊地看着这个面容憔悴、却精神焕发的女孩子,不清楚她是不是乱了头脑,在说胡话。
然而张可松已经将身边的一支长长的狙击步枪当做拐杖,支撑着自己站起来,走到屋外。
人们在晨光里看到她,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张可松背对着太阳,像举起一支权杖那样举起手中的步枪。大声说道:“我将要去消灭它们——谁来跟在我身后?”
实际上她并没有等人回话,就径自向前走去。她沐浴着晨曦,身上的披肩在微风里舞动,仿佛飞天身上的绫罗。人们在她的脸上看到前所未有的镇定与自信,因此就像海水一样被她分开,又不约而同地、默默地跟在了她身后。
当他们走到聚居点之外的时候。异种们已经从远方的地平线那里、扬起滚滚烟尘、飞奔过来。
人们还是忍不住畏惧地向后退却,只留下张可松一人站在最前方。
异种们最终迫近了——视力较好的人已经能够看得到最前方那些怪物口中残留的肉渣与在风里拉成丝线的涎水。它们当中还有一个类种——它被异种裹挟着,也狰狞地扑过来。
然而就在看到张可松这个小小人类的那一刻,它忽然收住脚、怔怔地停顿了一下子。
因为它感受到了那个人类身上疯狂的灵能波动——那波动几乎就要撕裂天地与时空,几乎就要撕裂它的灵魂了!
自复苏以来它第一次感到畏惧。
但异种们无知无觉。并不畏惧。它们高高跳起、向张可松飞扑而下。
就在这时。就在她身后的人们因为不忍而遮住眼、因为恐惧而开始嚎哭、因为绝望而瘫倒在地的时候,张可松举起了手中的“权杖”,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在她的面前,一片明亮的白光横贯大地、铺展开来。
每一个人都熟悉这光——不是开天辟地时的光,而是隔离带出现时的光。
异种们毫无悬念、前仆后继地撞上了挡在女先知面前的一层隔离带,顷刻间灰飞烟灭,连一声嚎叫都没能发出来。
在至少损失了数百个异种之后,那原本发怔的类种终于停住了它们前进的趋势。它与人群之间隔着那么一层隔离带,它没法儿将那后面的人类也污染成异种。而张可松面前的那一片隔离带无比宽广高大,它又想不出有任何办法可以绕过去。
更何况……对方的力量让它震惊——它甚至不知道那片隔离带是偶然生成的,还是被对方身上那种疯狂波动的灵能生生造出来的!
类种走到隔离带之前,与张可松对视。它拥有修长的四肢,如烟云一般飘荡在半空的黑发,狰狞的骨刺与血红、细瞳的双眸。但女先知同样毫无惧意地看着这怪兽。因为她所爱的人曾经在此地杀死过比它强大百倍的存在,所以她一点都不怕它。
类种便只好转身离去。
张可松身后的人们。由绝望到震惊,再由震惊到狂喜,忍不住要大声欢笑或者大声嚎哭起来。
然而这时候他们看到女先知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权杖”,因而又都紧紧地闭上了嘴。
他们听到张可松又说:“你要赎罪。”
已经走远的类种惊诧地转头看了她一眼。于是这一眼便成为了最后一眼。
剑一般的白光从天而降。正落在那类种的身上。它高大的身躯在刹那间 化为乌有,连带它周围的数百个异种。白光又像一枚炸弹那样飞快地扩散开来,只一个呼吸的功夫,眼前广阔无比的平原上,再见不到任何一只异类的身影。
这简直就是神迹,这必定就是神迹——每一个人都这样想。
因为他们不清楚什么样的力量才可以将那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平原荡涤一空。人类做不到这样的事情,只有神明才办得到。
女先知在山崩地裂一般的欢呼中昏迷过去,滕安辉在她落地之前接住了她。人们欢呼着为她让开道路,就像曾经摩西分开红海那样。狂喜中的人们关切而敬畏地看着她,无数人开始祈祷神迹再一次出现。要她恢复健康。
然而滕安辉却并不担心——因为在接住她的一刹那,他看到张可松微微张开一只眼,用清晰的声音说:“告诉他们我已经把自己透支了。”
实际上在之前的那几天,当她看到门外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听到他们的窃窃低语之时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从前犯下的错误——她对他们太好了。只一味地付出并不能总是得到好的结果。尤其是在面对一群无比绝望的人的时候。一旦他们习惯了依赖她,就会把那种习惯当作理所当然。
倘若某天她令他们失望了,他们或许将化为巨大的怪兽,扭头将她吞噬掉。她终究不能为他们做所有的事,她必须令他们对她产生畏惧。在这种末世一般的状况下,具有宗教意味的言行举止将把自己送上神坛——她可以在那里安歇。
她知道也许是时候了——通过更成熟、更规范的模式将这些人“圈禁”起来。唯有如此他们才会感到安心。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在整个世界的范围之内。隔离带开始渐渐变得稳定起来。它们收缩、向高处生长,最终在地球表现划分出大大小小的自然区域。
张可松不清楚是不是自己使用了“强观察”的缘故——她花费很大力气令两片隔离带在她想要的区域出现,结束了三宝颜废墟之外的那一次危机。她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可以使自己能够操纵隔离带那种可怕的东西,但她知道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利用隔离带的可怕力量。因为就在那之后,它们的活力似乎都被自己那一次的“强观察”吸取干净了。
它们就好像死掉了一样。
实际上她还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预感这种东西,几乎每一个人都有过。然而先知的预感与普通人不同——张可松觉得那种预感就好像实质一样。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可惜她能“看”、却看不清;能“摸”,却摸不透。她只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使用那一次“强观察”的力量所付出的代价似乎并非仅仅是自己的精神、也并非仅仅是隔离带的“活力”。一定还有什么更加巨大、宏观的影响产生了,然而那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这种感觉令她恐惧,就好像一个小孩子在无意之中将一根燃烧的火柴丢进了存放烟花爆竹的仓库里。随后那仓库当中传出轰然巨响。然而那孩子却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怎样可怕的一件事。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帝国那位神秘的先知从前要警告自己慎用“观察”的力量了……
那似乎本就不是应该被人类所掌握的东西。
南吕宋共和国的雏形就这样在三宝颜的废墟上出现。那时候张可松住在曾经的教堂废墟上,在那里搭建了一座简易的棚屋。很多人怀着敬畏的心情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只为看她一眼。后来就连这片废墟都被那些因为恐惧而变得迷信的人赋予了神圣的意味。
最终总统官邸也在这里建造,因为人们相信倘若再有走投无路的一天,奇迹或许仍会在这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