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人才。“李真想,”不过估计人已经没了。“
自十几年前开始他就没怎么体验过生病的滋味儿了。这些年来想起那些词儿,比如”头晕“、”乏力“、”恶心“、”高热“……他都觉得遥远又陌生。他一直是强壮而充沛的,不会生病不会老去,极少感到疲劳。可今天从组织那里走出来,他可好好过了一把身为普通人的瘾。
不过目前也仅仅是过个小瘾而已。安若鸿用他的增生组织做试验体,得出的结论是三天之内完全崩溃。但李真强悍有力的身体并非仅仅因为体质,还与某些能力息息相关。毫无自主意识的增生体当然没法儿动用能力,那就好比他还是一个”婴儿“。因此他有十足的握把那东西被他喝掉几滴之后初期反应不会太猛烈——眼下来看他简直太睿智了。
不过能搞出这东西的人,的确是人才。李真甚至想要将那人收至自己”麾下“。不过依照安若鸿的性子,那人现在必然已被灭口。
所谓中都分部,说是”组织“的一分部,倒不如说是快哉风改了个名字、多了些非专业人士。所以不要用组织的行事风格来定义它,而要用”某个暗杀者集团“。
现在李真坐在一条船上,海面平滑如镜,仰头就可见到熠熠星光。天地之间一片寂静,他可以听得到自己稍微紊乱的心跳。
这船并不大,是一支用特种塑料制成的救生艇。眼下李真在划船,用桨划船。
大概没什么精神正常的人会像他一样,在凌晨一点二十分的时候跑来太平洋深处划船,嘴里还轻声哼着歌儿。
现在他的身体虽然不太开心,然而意识却是开心的——这开心已经极少能够被他体会了。
但谁在出门只是想随便逛逛的时候却捡到一个林妹妹都会很开心。
压力。任何一个人都会感受到压力。从”不知道明天早上买什么菜“这种小小的压力到”不知道时常给女朋友信息那个男的是谁“这种可怕一点儿的压力——这东西是无处不在且会随着一个人的社会地位的变化而变得越来越大的。而当一个人成为”君主“这种东西之后——除非是那种头脑有些贵恙的人——否则再混帐的昏君也都会觉得有压力。比如一旦国破了自己的那些美人儿怎么办?
李真从来就不想做皇帝。如果有可能他当初都不想加入特务府。在他更年轻一些的时候他就是那种在网络上亢奋无比现实里却乖巧无比的键盘侠。如果不是知道自己很难死掉他都不清楚最初——第一次在生与死之间做出抉择的时候他会不会就那么怂了然后扭头跑了。
可是叫他怎么办呢?无关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他就被”命运“这东西选中了。一个人的基因突变,得多么多么巧合才会无限接近于那个东西?那个古神?
他被命运选中然后被推上闪耀着灯光的舞台。尽管不知道出演的是一场喜剧还是悲剧,然而……最后他被推到领衔主演的位置了。
在这种位置上你不可能像某个电视剧里那个拥有一个财产过十亿的继父的小青年一样。矫情地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然后不负责任地走掉,自己去”奋斗“。因为台下有好多好多的观众——好几亿的观众啊。一旦他演砸了,这些人全玩儿完了。
从前李真看好莱坞大片的时候最讨厌那种人——莫名其妙地变得很厉害。被找去拯救世界。然后他却非要说这不是我的责任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非得等家里有人倒了霉或者媳妇儿跑掉才重整旗鼓登上战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足足浪费了几十分钟的剧情。
他就不想当那种人,所以他觉得自己得做一些事。比如当一个冷酷无情的皇帝,把所有的观众圈在一起——拯救世界这项工作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没理由有人可以喝可乐吃爆米花快快乐乐地坐着然后就被拯救了。可是又有谁喜欢被人骂呢?尤其是在强迫自己去做一些他原本就很反感的事情的时候。
一个人将另一个人绑架了来。但这个人并不乐意这么干,他只是不得不这么干。所以这个人也许会试着把绳子绑得松一些,时不时地问那一位要不要去厕所。
当然不是指望被绑架的那个人会因此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只因为这样做心里稍微舒服一点儿。
所以没人知道那个”假面人“就是那位冷酷残暴的皇帝。而知道了这件事的人肯定觉得李真是一个神经病——除非那人能够理解一个人为了不让自己被那种压力逼疯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实际上每一次将无辜者从执法者的手中拯救出来的时候他都痛并快乐着——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然而他至少可以做一点微不足道的弥补。这种弥补纯粹出于私心。他不是打算一个一个地拯救所有被不公正的制度压迫的人,他只是为了让自己觉得好受一点。
自然他自己都没有料到,因为这件很变态的事情,他搭上了组织这条线。
是的。”除非李郝凡可以动用整个世界的力量才能让自己的资料看起来天衣无缝“——李真拥有这种力量。
安若鸿与李真是完全不同的那种人,他绝不会将”假面人就是李真扮演的“这种念头列入待选项中。因为他永远不会理解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他会觉得那很变态。
可惜他不知道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或长或短——李真要做的事情也许更变态,会令他不忍直视的。
平滑如镜的海面反射着月光、星光、人造天体的光。这使得李真可以轻易看到远处的那个巨大的影子。它横贯在洋面上,扎根于大洋底。周围的一切都很寂静。而这寂静衬托出它的庞大与伟大来。
李真觉得手臂有点儿酸。任何一个单靠双桨划出去一千多海里的人却仅仅觉得”手臂有点儿酸“都可被称为是一件很变态的事情,然而对于李真来说,这意味着那种被他喝掉的病毒起效了,且效果相当好。于是在又过了二十多分钟、远处那个影子的大小依旧没有变化的时候,李真忿忿地撂下了双桨,说:”帮个忙,很累的。“
世界没有任何变化。但他已经出现在那个身影的面前了。
他努力地仰起头,可依旧看不到那一位的脸——即便以他的良好视力,那张巨大的面孔都在袅袅云雾深处了。
下一刻那个存在俯下了身,只一只眼睛就像一艘万吨货轮那么大。细长的瞳孔好似深不见底的深渊裂缝。他俯身时激荡起来的风差一点掀翻李真的小艇,空中传来因为空气摩擦而激起隆隆的雷声。李真努力稳住自己的身体。大声说:”我有麻烦了!“
那一位以极慢的速度相当人性化地眨了一下眼,宛如礁石一般粗粒的皮肤上掉下一些石块似的残渣——实际上那的确就是石块,但每一块都足有一辆卡车那么大——说:”你的身上多了些有趣的东西。“
任何一个第三人在场的话都不可能相信这是古神的声音——因为这声音与李真的别无二致。
但”神“只认为声音是一种媒介而已,实际上在无比漫长的地质岁月中从未以如此方式同其他的存在沟通过——就像人不会对着一只蚂蚁说话。但李真是与众不同的。古神认为他甚至就是自己的一部分,与那些被它创造出来的生命不同。因为李真的基因——古神认可了人类对于生命形式的这种解释——与它如此相似。而且在变得越来越相似,仅仅是表达方式稍有不同。
”有人造出了一种病毒,我喝掉一点儿。看起来很有效。“李真觉得自己说话也费劲儿——至少得解释好几分钟,于是有限地开放了自己的思维。
”就是这么回事儿。所以得麻烦你。“
李真不是一个鲁莽之辈——至少现在已经不是了。因此他喝掉那东西有自己的原因。因为他清楚任何一种基因的表达形式都只是古神生命的一部分。在这颗星球上除盖亚以外任何的有机体都可被追溯至同一个源头——古神的身上。换句话说,不可能存在无法被眼前这一位治愈的病毒或者其他什么疾病。因为甚至疾病本身都是古神所拥有的一种能力,只不过不适合出现在人类的身上,或者说他们无法适应那种能力。
所以他也在做同一件事——让自己得到更多。比如这种从未在历史上出现过的病毒的基因表达形式。在被侵蚀的同时他也吸收了它。于是他距离古神更近一步,他会变得更加强大。其实他都不记得自己在这些年来吞噬过多少东西了,但每一样都令他变得更加完整,在眼前这一位的”心中“更加重要。
古神想要补完自己。最初的目的是获得强大力量离开盖亚。但后来它在人类的身上看到了希望,于是做出让步。这意味着它不是一个”死心眼儿“,于是李真得到了更多。
约定被稍微推迟了一下子。从七十年变成了七万年或者七十万年又或者七百万年——谁在乎呢?哪怕一亿年也仅仅是古神至今漫长生命里的四十几分之一罢了。
不过这件事儿并非李真的本意。因为无论是他还是宙斯都没有料到……所谓的”奥林匹斯“对于古神而言竟然也是不设防的。
它的一肢先被恐龙文明后被宙斯用作那个独立小世界的动力源。可谁都没有想到在所有人心中冷漠、残暴的古神竟然是一个挺宽容温和的家伙——在一件事对它有利的情况下。它知道宙斯那些人在做什么。在李真与宙斯探讨应该如何逃离盖亚的时候,实际上还有另一位无比庞大的倾听者。幸运的是这位倾听者认同了他们的观点。
古神很快以自己独有的方式与李真达成共识。并且免费奉上一个”好消息“。
盖亚在战栗。并非像人类一样浑身发抖,而是它核心之内的那些东西在”战栗“——在地壳之下,早就是一个狂暴而沸腾的世界了。这是苏醒之前的快速眼动。对于盖亚而言,下一刻它就会张开眼、伸展身体、呼吸新鲜空气,再顺手抹一把脸——抹去脸上的那些灰尘和一只蚊子。
盖亚的”下一刻“对于人类而言意味着二十到二十五年的时间。于是李真只能做一些自己不那么乐意去做的事情。但即便这样子,现在也只剩下十年到十五年的时间了。
所以作为一个庞大而孤独的生命体而言。它不能理解为何在末日或者解脱日来临之前人类还要纠缠于这样的细节——”良知“、”责任“、”荣耀“、”愧疚“。在生命的存续这个问题面前这些都应当是无关紧要、可以被忽略的。
但李真给它的解释是,正是因为人类纠结于这些问题。所以现在等待被拯救的是”神“,而不是”人“。
不过这些问题没有妨碍古神为李真解决问题。天上忽然下起一阵豪雨,李真被淋成落汤鸡。但在此之前他已经小心地低头、护住了自己的脸。因为那不是雨水。是口水。
这些”无论什么“水渗透进李真的身体里。修复了一些东西,又带走了令他感到不适的那些东西,然后再次回归那个庞大的躯体。
或许吐了一口口水令古神觉得”心情“挺不错,又或者同”人“说话这种体验对于它而言也是值得愉悦的,它竟然主动开口问:”还要多久?“
李真知道它所说的的是救赎日。当一天来临之际,人们将有三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是成为不再被任何有形之物所束缚的无形体。以”场“态存在的人甚至可以遨游在宇宙空间,只要别离某个”火炉“太近——例如太阳。他们将会是真正自由的、随心、可以模拟出任何事任何人——在自己内部的小世界里。也许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那个世界的上帝,他们将有几乎无穷尽的时间来”玩乐“。
可谁都不清楚以这种状态存在的”人“终究会怎样。哪怕遴选航天员还要心理素质超常之辈,因为航天员们将面临完全不同的心理体验,那有可能令人精神失常。谁都不清楚由这种无形的人所构成的社会会是什么样子。甚至连社会本身是否会继续存在都不清楚。
只有最勇敢、最激进、最富于冒险精神的人才会选择这种方式得到永生。但也只有力量最强大的那一种才可以承受这种改造。即便在之后的时间里还可将标准再降低一些,但具备这种资格且愿意这样做的人不会超过一千万。
这第一种方式,就目前而言是成熟了的——至少古神可以承受。
第二个选择是移民到火星上去。人类迄今为止还没有在火星表面建立永久性定居点,这是因为他们有更好的方式。正在地月轨道上的天基站、以后的”无尽深空号“将在完成第一次载人航行之后滞留在火星表面,成为人类在新家园上的第一个”城市“。这座城市可以容纳两百万人。同时可以就地产出供三千万人生存的必需品。
人类将在五年的时间里分批前往新家园。首先抵达的人成为建设者,在”城市“之外建造可供下一批人居住的临时定居点。这一个过程必然伴随着事故、意外、大量的死亡。但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种方式却是可预期、有保障、能让人放心的。
但李真也不清楚最终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登陆到另一颗星球的表面上去——尽管人们已经在文学作品当中给予了它太多的幻想色彩——可这已经是他能够做到的极限了。也许会有人比他做的更好,但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登上舞台。
第三个选择,留下来。而且有这个倾向的人不在少数。因为并非所有人都认为古神是无法战胜的——在残酷统治下人类空间技术的进步给了他们太多的信心。他们认为一个掌握了常温核聚变技术的文明不应该畏惧那种”仅仅“倚仗肉身力量的远古生物。这一部分人有数百万之多,但慑于两位皇帝的”淫威“他们只能在心中传达自己的不满。
然而李真已经决定在最终之际告诉他们一切——他们要对付的不是古神,而是脚下的这颗星球。或许有一天人们有能力远征星辰。但绝不是现在。
”如果你愿意选择第一种方式。“李真说,”现在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你已经为我做了足够多的事情,我可以独立掌控局面了。“
”那么你希望我选择第一种?“
”是的。“李真毫不犹豫地说,”唯有选择第一种方式你才可以远远地离开——离开那些迁居的人。他们畏惧你,我也是。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出现其他的状况,你必须毁灭我们以自保。“
隔了很久很久一会儿。就在李真认为这个巨大的存在又一次毫无征兆地结束了两人之间对话的时候,他听到古神用自己的声音说:”这真令人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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