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遗江下。
弄无悲盘膝而卧,身为混天龟所压,脊骨若空,头颈未敢稍动,额上薄汗涔涔。
正自吐纳,耳内陡闻厉音,初若抛索入空,剐耳高亢;后如沉舟入海,灌耳低抑。
弄无悲深纳口气,自觉不祥,心上一抖,稍一侧头,细细辨来。
那怪音弥重,层层叠叠,有若婴啼。
弄无悲似有所感,闭气贯顶,驭气同混天龟相抗;腾了一掌,前伸目前,掌心轻拭,便见肩山脚下情状:白犀群聚,几有百千;独角五色毕具,周身精白;两目坠珠,启齿低吼。
“神兽缟素,白犀送葬......”弄无悲密音喃喃,怔楞半晌,终是不耐,眨眉数回,泪咽无声。
“大逆无道!大逆无道!”弄无悲气血翻涌,激愤异常,双拳紧攥,半晌,伏地悲泣,心内悔道:”父亲......无悲不肖......“
此时,知日宫主殿。
苍文赤武弄琴齐聚。
“山下突现白犀,断角哀鸣,倒不知,可是同愚城异状有关?”
苍文一时烦乱,抬手止了弄琴说话,疾声道:“犀群何处?”
弄琴沉声应道:“会聚一时,现正自散。”
“既是如此,何需心忧?”苍文言罢,稍顿片刻,侧目赤武,问道:“白鸩身故,万斛楼残孽所往,可有探清?”
赤武短叹连连,攒眉应道:”当真出奇。敛光居同宫内它处混进万斛楼诸人,知白鸩毙命,皆欲逃宫;吾依令佯追,然至山脚,见万斛楼中人似为无形毒物所害,俱是两手卡颈,目华涣散,不过须臾,前后丧命。其尸紫绀,吾正待近前探看,岂料尸身齐化血水,入土不见。“稍顿,赤武接道:”吾下山之时,倒还未见白犀踪影,煞是稀奇。“
苍文闻听,摇首不迭,踱步左右,不知当如何向弄无悯交代。
“师兄,白鸩可是为师父所伐?”赤武见状,不由疑道。
苍文迟迟颔首,仍是无言。
“吾心早知,丹儿...丹儿惨死,师父绝不肯坐视。”赤武缓应,少倾,又道:“只是现下,万斛楼踪迹再失,不知何时,方可寻其主人所在!”
苍文似是失神,直身正对殿门,见层峦叠翠,心绪飘散,暗暗计较:万斛楼虫迹难寻,若欲自其处探得无忧所在,岂非登天?
话分两头。
弄无悯一路驭气,尾随双头鸟,渡浓云,避疾雨。原是大半日行程,然此次急如星火,飞驰南下,不过两炷香功夫,已然置身散酒障。
见那双头鸟直往养默宫,弄无悯反是驻足,垂眉四顾,唇角浅抬,心下算计辰光,待了约莫半刻,这方放脚赶上。
养默宫内,顾冶敲风未得愚城动向,尚不知情。陡见一木色双头鸟扑翅飞抵,二人对视,心下皆惊。
那双头鸟两首环视,四目得顾冶身影,这便稳稳收翅,落于二尊面前,两首稍分,各将口喙大开,顾冶敲风凝眉细观,不由缓道:“口生反舌,乱相。”
那双头鸟鸟舌确是异状:舌根粘于喙尾,舌尖探在喉底。
顾冶敲风稍怔,不及反应,那双头鸟尖口再开,上下喙根部相接,恰将那鸟舌翻转而出。两首曲颈,游舌纷飞:
“日侵日!”
“灾续灾!”
“一觞破!”
“八行出!”
敲风闻听,身子微颤,再一定睛,见那双头鸟口喙反转,已然将那两头含裹,几将自身吃下。
顾冶见状,单手扶了敲风弱腕,眨眉之际,闻那双头鸟两声合一,似竭力催发:“当避黑眚!”一言方落,那双头鸟两首尽失,竟是为其口喙自吞;半刻后,两喙相抵,陡现白光,鸟身立灭,尽化轻屑。
“一觞破,八行出!”顾冶轻声喃喃,徐徐紧了手掌,握了敲风一腕,这便直往内室。
“终至此时!”敲风随顾冶柔柔扯着,面若离魂,悲声哀叹。
二人疾步,穿廊转院,到得一处塔楼。登梯而上,至阁顶,顾冶轻按敲风掌背,长叹口气,踱至窗边,探臂于外,见近处重檐烟起,挑角氤氲。顾冶左腕微转,便见一挑角之上,凤凰正吻徐徐振翅,须臾之间,已至面前,清啼一声,张口吐珠。
顾冶缓将那金珠置于掌心,单掌开阖之间,金珠乃化,唯不过一纸鸿鳞。
顾冶这方回眸,见敲风杏腮春雨,心下亦是悲苦,沉声缓道:“此物,你我皆是初见。千岁之前,弄兄托付金珠,声言有朝一日,当有一物,以木生火,传其噩耗。身死之日,便是此书大白之时。”
敲风闻声,已难自抑,感肝肠渐冷,掩面低泣不迭。
顾冶阖了眼目,紧捏书函,本欲上前抚慰,然痛失挚友,又岂是敲风独悲?
二尊相对,心枯而肝液大盛,一时间且哀且惑且怨且忧,全不曾留意塔楼之下,八角月洞门边,赫连雀尾翳身一旁,将顾冶敲风所行所为尽收眼底。
“无怪吾多番探查,从无所获。原是将之藏于挑脚之内。”赫连雀尾心下暗道:“倒也机巧!未设一层结界,未置半分机关,危处反安。”
半柱香后。
顾冶敲风召了顾放怀同赫连雀尾,齐聚养默宫主殿。
“父亲母亲急唤放怀雀儿前来,必是要事!”
敲风目华稍黯,神光却显坚毅,侧目瞧一眼顾冶,颔首示意。
顾冶见状,轻咳一声,低声缓道:“今日之事,关乎吾至交之声名,现召尔等前来,以为见证。“话音方落,已是缓将那书函自袖内取出。
“弄兄鸿书,遗养默宫千年,今日,时当大白。”
“小侄无悯,拜见顾氏伯父伯母。“
顾冶二尊闻声,不由怔楞,抬眉之际,见弄无悯已是落落放脚,直往殿内而来。
“怎得......怎得今日......”
未待敲风言尽,弄无悯驻足躬身,深施一揖,缓道:“既关乎家父声誉,便同知日宫脱不得干系。”
敲风一时无言,反是顾冶沉声诘道:“怎得这般凑巧?”
弄无悯面上未见得意,反是紧紧攒眉,眼风扫过赫连雀尾,稍一摇首,终是叹道:“父子连心,血脉之事,实难言表。”
此言一出,敲风登时落泪,朝顾冶缓缓摆手,喃喃道:“自是如此,自是如此。”
顾冶不便多言,侧目见弄无悯目不斜视,定定瞧着那八行书,心下没来由一紧,手指微颤,缓将之展开。
弄无悯见状,眉寸弥紧,抬声便道:“伯父且慢!”
顾冶一怔,见弄无悯徐徐上前,闻其接道:“事关家父,小侄乞谅,欲私阅在先。”
“弄兄之事,便是养默宫事。千年旧识,何需避讳?”
弄无悯唇角一抖,单掌藏于身后,立时结气。
敲风长叹口气,抬手按于顾冶腕上,转眉前后,瞧瞧弄无悯,便朝顾冶柔声道:“悯儿当非有心冒犯。然其孤掌知日,难享天伦,心下焦急,自是可查。”一语方落,朝弄无悯徐徐招手,“悯儿,你且近前,吾可同阅此书。”
弄无悯闻声,下颌轻抬,垂了眉眼,踱步向内。待近,顾冶吞唾,手指初伸反曲,踌躇半刻,终是将信展开,六目不眨,然迅指之间,三面交对,一时无言。
半晌功夫,顾冶沉声,哑道:“怎会......怎会如此?”
弄无悯面见惊惑,心下反是洋洋,不由暗道:实乃天助!
顾放怀同赫连雀尾急急上前,夫妇二人见那红纸八行,全无一字,亦是怔在原地,不知所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