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下,树木朝天伸展的枝臂接连成一片又一片朦胧,宿鸟归巢,夜枭滑翔,在月影下掠出道道鸿影。
营地以根根二丈有余的实木做围栏,新伐的圆木还没完全褪青,木头间隙中隐隐透出营地内的火光,往来巡卫的士兵甲胄上反射着金属的冷光。
出了营地百丈外却是黑暗的领地,林木下暗影浮沉,悄寂无声。
偶尔听到规律的脆木断碎的声音,越去越远,肉眼看去,却犹如睡神统治的夜园,宁静平和,毫无异象,即使夜风偶或作乱变向,将脚步声带到守门士兵的耳中,也只能让人以为是错觉。
空有声而无人的脚步走出极远,直到宿营着三千多人的营地远在十多里之外,在他们眼中都只剩下一个渺小的红点,灼热在视网膜上。
“到了。”
毫无预警的,空气中忽然有人出声,树荫似乎扭动了一下,原本无人的地方渐渐显露出两个人影,从朦胧到清晰,一纤小,一高大。
“我就送到这里,佩恩法师,一路好走。”
低柔略带一丝微沙的女声响起,蓝灰的法袍连兜帽将娇小的人形从头到尾裹紧,隐在树下,几乎只成一块看不清的灰影。
“安法师确定不和在下一起走?法师塔对我们的安排未卜,我以为像安法师这样的人,不会愿意将命运交给别人掌控。”
高大的人影出声,即使语声压低,仍掩不住其中清醇如醴泉的音质,如月下的情人絮语,无端动人。
“只要佩恩法师能顺利离开,我们的命运,就仍然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不是吗?”
“所以,这才是安法师突然来访,出手帮助在下的原因?”男声轻叹,“在下忽然觉得有些失落。”语气如此情意脉脉。
女声却不接那个话头。
“严格说,这是我们出手的原因,却不是选择你的原因——只要有人能出去,无论这人的身份,无论这人是死是活,无论他出去后是不是能将消息传出,对我们三人来说。都没有区别,”
女声淡淡,柔淡中蕴含刻骨的淡漠。“我们这样做,只是为了告诉某些人,我们能送一个人出去,就能有第二个、第三个……至于你们那个层面的斗争,与我们无关。”
言下之意。即是除了他之外,他们还能有很多选择,但对方想得到帮助,却只有她能主动给与。
这一点,其实不用说,他们彼此也心知肚明:
面对林安给与的帮忙。佩恩是无法拒绝的,因为他需要将消息尽早传出,让家族提早预防布置。以应对接下来的一场风暴;如果她选择了另一方的人,对佩恩身后的势力来说,早期无法掌握主动权,到后期很可能就是莫大的损失。
但这同时也是一把双面刃。
因为佩恩突然消失在营地里,一旦有关试炼的消息爆出。法师塔不用查就能知道罪魁祸首,运作不当。很可能会遭致法师塔的记恨。等法师塔缓过神来,佩恩身后的家族很可能就要开始倒霉了。
林安此举,固然有帮助之情,但也未必不是*裸地利用,将他们推上风头浪尖。
原本没说破前,佩恩的忌惮只藏在心里,但林安出乎意料地揭破这层遮羞布,让习惯了人际交往中那种表面堂皇暗中各怀心思的作风的佩恩,颇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但就心里感受而言,佩恩又不得不承认,林安此举,让她在他心中有些破损的形象,又回到了初见她时那种纯粹法师的印象上,而且隐隐还更高了一些——至少经过这件事,佩恩可以承认,林安确实是个比自己立场更纯粹的法师。
佩恩沉默了好一会儿,“这件事,卡兰达家族欠阁下一个人情。”
走出两步,脚步又顿止,“在离开之前,在下可否得到,安法师对在下的建议。”
佩恩的提议显然大出林安意料,但面对佩恩诚挚的态度,身为被询问者的林安,不能随意敷衍,否则就是玩弄和轻亵,对于一个有身份的人来说,是莫大的侮辱。
林安心里暗暗升起无奈,对于亚特兰大的内部斗争,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和立场,她都是不愿轻易涉入的,所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惜言如金地吐出一个词:
“分寸。”
“愿闻其详。”
“作为一个法师,我执着自身意志,但在执行自身意志的目的下,还必须保存己身与同伴,这需要我在发出对敌方的警告的同时,不行为过激,引致过大的敌意和关注,从而避免在强权下发生不必要的损失或伤亡,抑或涉入过大的麻烦,这,就是我作为一个法师所恪守的立场——”
素白的手拉了拉兜帽,垂下的围沿遮住了唇部以上的大半张面孔,最后的话音从兜帽的阴翳中缓缓传出,飘散在冰凉的夜风中,
“我恪守我的立场所做的这一切,就叫做——分寸。”
***
营地驻扎在略高的山坡上,四面倾斜微陡,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可见营地中的几位主官虽然执着与权利,但内里也确实有些真材实料,并不是单纯蒙祖荫的草包贵族。
这时正是夜半,人在一天中最嗜睡的时候,按照林安之前的安排,留给她和佩恩的时间绰绰有余。林安送走佩恩后踏着夜色漫步回来,速度虽不慢,却也不快。
走近营地外围三里,林安就知道情况有点不对。
释放出植物感知,在预定接应的地方没见到雪莉尔,不过附近没有太多痕迹,也不见有人埋伏,显然在被人找到之前,雪莉尔就把人引开了,以免林安回程时猝不及防被人守株待兔。
无论如何,他们今晚的行动显然是被发现了。
这一醒觉,林安远眺营地:
透着火光的木围高高挡住了视线,夜风中没有传来任何声响,整个营地像是一头慵懒的火狮匍匐在坡顶,酣沉地睡着。
一切和她离开时,似乎没什么不同。
但林安知道这不过是假象。
雪莉尔需要离开预定地方,显然是被人找到了近处,不得不现身将人引走。而且预定地点没留下暗号或其他痕迹,说明当时的情况匆忙而意外,也有可能是非常紧急,使得雪莉尔离开之后,都没时间再回这里一趟,给林安留下暗记。
附近没有打斗的痕迹。
如果期间发生的战斗,凭雪莉尔黄金阶的实力,除非来人是元素显化的准剑圣级别以上,否则雪莉尔不会轻易被制服——
武者到达黄金阶后,实力高跳一个台阶,正对应学徒晋级正式法师,到了这个阶位,除非是遇到同级或同级以上的能力者,或者用人海战术围追堵截,否则是即使不能战胜,也不会轻易被擒获。
就算雪莉尔被擒,黄金阶的战斗也该有不小的响动,就算她离得远,这里林木丛生隔绝了不少,也该或多或少听到一些声响。
所以,最大的可能是……
林安抿抿唇,今晚诸事顺利的好运气,到这里为止——还好佩恩已经送出去了,就她漫步回来的时间看,被追回来的可能性比较小:
就算真的被追回来,对他们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对法师塔示威的目的基本达到了。
没有雪莉尔接应,两丈多高的营墙不是不能翻过,但就算有隐身术卷轴,也多半会暴露行迹外加丢脸。林安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冒险,保存属于法师的体面和尊严。
从背坡处绕了大圈到营地正门,出乎意料一路竟然遇到搜寻的士兵,营地正门大开,没有一个戍守的士兵,摆出一副请君入瓮的模样——
林安很是奇怪,营地里那几个散沙似的谁也不服谁的主官,什么时候变得聪明起来了,还懂得做出这样守株待兔的样子来威压她?
按照她所知,那几个小贵族出身的主官,不像有这么大胆子的样子啊。
整了整有些褶皱的法袍,林安朝营地正门走去,营地中的火光照耀,在她身后投下一个孑然的长影。
走进营门五十丈范围内,营地里传来密集的脚步,两列全副武装的士兵从营门跑出,两翼张开,呈包围状迎向林安,两列士兵之中,一个身着白袍的中年人正向她走来。
林安的目光落到那身白袍上,眼孔深处就缩了缩——
白袍,正式法师?
她在心里暗骂:
不是说支援的军队最早明天才会到吗?
一个小小营地,区区百来半死半残的试炼者,堂堂正式法师,有必要搞暗度陈仓这一套吗?
但现实情况不容她不低头,见对方走到五丈外,林安微微垂首,左手虚握水平贴在胸线下缘,执杖的右手背到身后,首先向对方行了个低级法师对高级法师的正式见面礼——垂首表示对先行者的尊敬,右手负后表示不动武,左手虚握平放表示双方人格仍然自由平等。
“高级学徒安.琳,见过先行者。”言简意赅——至于后面衔接的祝祷词,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必要假惺惺了。
林安表情平静,表现出了应有的恭谨,礼仪举止虽然平淡,却完全合乎场合,可谓先声夺人,全没有想象中的着急紧张或心虚不安,从容的态度倒让对方心里一紧,暗想这一个不像前两个一样,倒是个棘手的人物。
PS:
今天有点晚,不过感觉基本找到了,今晚会正常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