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在新民大戏院引起轩然大波的镯子,最终,摆在了顾竹佩的面前。她就这样呆呆的看着这个镯子,连天亮了都没有发现。
那些回忆,就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她眼前心里铺陈开来,避无可避。
那是十几年前的一个下午。她从学校放学回家,忽然天降暴雨,她没带伞,就躲在一个戏院的屋檐下避雨。本来想着等雨小一点再冲回家,但没想到,这天好像被捅破了似的,雨越下越大。虽然她站在屋檐下,但雨水还是被风吹到她的脸上身上。
虽然七月的气温不低,但裙摆衣袖被打湿,风一吹,贴在皮肤上,通体生寒。正在她抱着胳膊瑟瑟发抖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戏园子里传出一些声音。她转身,发现大门没关,只是虚虚合上,漏了点缝。
她正想贴近听听里面是什么声音,一阵狂风吹过,戏园子的木门被吹开了。露出门口的屏风。里面的声音也更清晰传到她耳朵里。
风吹的浑身凉,想找个暖和没有风的地方,又架不住好奇,想去听听里面发生了啥,于是,她迈过门槛,走到屏风边,探头往里看……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没有那阵风,或许她的命运不会发生转折,她应该现在还在沪城,当着顾家的唯一的小姐,可能会嫁给一个其他人,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优渥生活吧。
现在想来,如果再重来一次,她还会走进戏院,还会看到那个人,那个让她铭记大半辈子的人。
那时,就这一眼,她看见了一个人。他正在台上和其他人一起排戏,那天,台上的人不少,她却只看到了他。
就好像是一道光,直直照在那个人身上,她的目光被他吸引,随他而动,他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看起来那么赏心悦目。他心无旁骛地和其他人对戏,声音温柔而干净。那时候的他清秀俊朗,眉宇间带着的英气让人看起来出挑而不凌厉,让她忍不住想走上前去,看看清楚。
她一步步挪着步子,离开屏风,向前走,忽然踢到最后排加座的凳子脚,实木的凳子本就沉,她的脚趾被撞的生疼,更倒霉的是,凳子一脚被踢起,整个凳子向她的腿倒去,直直砸在她的小腿上。
好疼,她惊呼一声,随即想起自己在偷看,赶紧咽下声音,心虚地抬头看看台上的人。
忽如其来的声音吧台上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她尴尬不已,顾不得自己的腿和脚,躬身道歉。
等她再抬头,发现面前站着他。
“你没事吧,撞伤了么?”
“我让人给你拿个干毛巾,你把身上的水擦擦。”
“这把伞给你,空了再还过来就成”
她晕乎乎红着脸,撑着伞就回家了。到家还有点懵……她只记得,他的声音很好听,手很好看,靠近时的味道很好闻……
后来,她去还伞,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经常去看他排练,直到有一天,她跟家里撒了谎,说去同学家吃饭,实际上是跑去园子看他的戏。
她看到那么多人都在往舞台上扔打赏,她一时兴起,把自己手腕上三哥送的镯子扒了下来,放到了舞台上。
回家后被母亲和三哥问镯子去哪儿了,她支吾扯谎说是拉在同学家了。经过一夜的斗争,第二天下午,她硬着头皮去园子里找他,想让他把镯子还给她。
可她明白,这打出去的东西哪还有往回要的道理,一路上,她打了很多腹稿,给自己做了好多心理建设,走到园子门口,却不敢进去。在门口徘徊一阵子,好不容易咬着下唇鼓起勇气推开门,却发现他站在门里,手里拿着的正是她的镯子!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啊,她的脸腾地就红了。低着头,扭捏接过镯子,小声道谢。就是在那天,她知道,他叫刘礼。
再后来,他们就私奔了,到了江口,有了刘江臣。
顾竹佩叹了口气,她和刘礼的这些陈年旧事已经很多年没想起来过了,看到这个镯子,倒是让她忆起了当年。
来津门之前,周信华专门跟她私下聊过刘江臣的问题。他说刘江臣年纪小,又刚好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很担心他私底下跟底下的女观众交流过多。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不好收拾不说,对孩子的前途也有一些影响。
也是,从小汉臣就没了爹,一直跟她在园子里生活,这园子里来来往往的,他能碰到的女性除了浆洗的老妈子就是在老虎灶上的她。
跟着周信华以后,也没出过后台,仔细想想,这孩子压根儿就没跟女孩儿正儿八经的接触过。
来送镯子的时候,北堂又给她看了账本,“五号”在这段时间里打的钱,已经够在津门买一套不小的宅子了。
她这一夜想了很多解决办法。但好像哪一个都没法实现。
跟高英杰说不让“五号”进园子?不成啊,听说她买了一年的包厢票,要是真的给人退票,新民大戏院以后的生意可怎么做呀。
以后她打的钱不收?不妥啊,这观众给角儿打钱本就是心意,演员哪还有挑拣着收的啊?
再不齐就去调查一下这姑娘的身家状况,实在不行就过明路?这更不行了,万一人家姑娘只是单纯要捧一下儿子,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想法,这可如何是好,再说了,之前高英杰也去查了,这姑娘是个大户人家唯一的闺女……就像……
就像当时的她一样。
虽然她顾竹佩现在不后悔之前和刘礼私奔的事情,但……她不希望她儿子走她的老路。
女观众,男演员,镯子……何其相似的路线,若再往下走是不是也会和他们一样?只是,这次性别对调了,儿子,是自己的,女观众,是别人家的。
清晨的阳光逐渐爬过墙头,射到园子里。一缕光,从窗棂缝里透过来,打到桌上竹子托盘里这价值不菲的镯子上。在阳光的照射下,镯子绿油油的水头仿佛滚动起来,在托盘上映出一抹盈盈的绿。
坐了一夜,顾竹佩的眼睛有些涩。她揉揉,扶着桌子站起来。要不,今儿晚上,让高英杰的人把这个镯子还给人家吧。剩下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