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灯下逢刘倩,师厚燕山遇故人。
隔断死生终不泯,人间最切是深情。
话说大唐中和年间,博陵有个才子,姓崔名护,生得风流俊雅,才貌无双。偶遇春榜动,选场开,收拾琴剑书箱,前往长安应举。归当暮春,崔生暂离旅舍,往城南郊外游赏。但觉口燥咽干,唇焦鼻热。一来走得急,那时候也有些热了。这崔生只为口渴,又无溪涧取水。只见一个去处:
灼灼桃红似火,依依绿柳如烟,竹篱,茅舍,黄土壁,白板扉,哞哞犬吠桃源中,两两黄鹂鸣翠柳。
崔生去叩门,觅一口水,立了半日,不见一人出来。正无计结,忽听得门内笑声。崔生鹰觑鹘望,去门缝里一瞧,原来那笑的,却是一个女孩儿,约有十六岁。那女儿出来开门。崔生见了。口一发燥,咽一发干,唇一发焦,鼻一发热,连忙叉手向前道:“小娘子拜揖。”那女儿回个娇娇滴滴的万福道:“官人宠顾茅舍,有何见谕?”崔生道:“卑人博陵崔护,另无甚事,只因走远气喘,敢求勺水解渴则个。”
女子听罢,并无言语。疾忙进去,用纤纤玉手,捧着磁瓯,盛半瓯茶,递与崔生。崔生接过,呷入口,透心也似凉,好爽利!只得谢了自回,想着功名,自去赴选。谁想时运未到,金榜无名,离了长安,匆匆回乡去了。
倏忽一年,又遇开科。崔生又起身赴试。追忆故人,且把试事权时落后,急往城南,一路上东观西望,只怕错认了女儿住处。顷刻到门前,依旧桃红柳绿,犬吠莺啼。崔生至门,见寂寞无人,心中疑惑,还去门缝里瞧时,不闻人声,徘徊半晌,去白板扉上,题四句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题罢,自回。明日放心不下,又去探看。忽见门儿呀地开了,走出一个人来。生得:
须眉皓白,鬓发稀疏。身披白布道袍,手执斑竹拄杖。堪为四皓南山客,做得-溪执钓人。
那老儿对崔生道:“君非崔护么?”崔生道:“丈人拜揖,卑人是也。不知丈人何以见识?”那老儿道:“君杀我女儿,怎不生识?”惊得崔护面色如土,道:“卑人未尝到老丈宅中,何出此言?”老儿道:“我女儿去岁独自在家,偶你来觅水。去后昏昏如醉,不离床席。昨日忽说道:‘去年今日曾遇崔郎。
今日想必来也。’走到门前,望了一日,不见。转身抬头,忽见白板扉上诗,长哭一声,瞥然倒地。老汉扶入房中,一夜不醒。早间忽然开眼道:‘崔郎来了,爹爹好去迎接。’今君果至,岂非前定。且请进去一看。”谁想崔生入得门来,里面哭了一声。仔细看时,女儿死了。老儿道:“郎君今番真个偿命!”崔生此时,又惊又痛,便走到床前,坐在女儿头边,轻轻放起女儿的头,伸直了自家腿,将女儿的头,放在腿上,亲着女儿的脸道:“小娘子,崔护在此。”顷刻间,那女儿三魂再至,七魄重生,须臾就走起来。老儿十分欢喜。就赔妆奁,招赘崔生为婿。后来崔生发迹为官,夫妻一世团圆。正是:
月缺再圆,镜离再合。
花落再开,人死再活。
为甚今日说这段话?这个便是死中得活。有一个多情的女儿,没兴遇着个子弟,不能成就,干折了性命,反作成别人洞房花烛。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说这女儿遇着的子弟,却是宋朝东京开封府,有一员外,姓吴名子虚。平生是个真实的人,只生得一个儿子,名唤吴清。正是爱子娇痴,独儿得惜。那吴员外爱惜儿子,一日也不肯放出门。那儿子却是风流博浪的人,专要结识朋友,觅柳寻花。忽一日,有两个朋友来望,却是金枝玉叶,凤子龙孙,是宗室赵八节使之子,兄弟二人,大的讳应之,小的讳茂之,都是使钱的勤儿。两个叫院子通报。吴小员外出来迎接,分宾而坐。献茶毕,问道:“幸蒙恩降,不知又何使令?”
二人道:“即今清明时候,金明池上,士女喧阗,游人如蚁。
欲同足下一游,尊意如何?”小员外大喜道:“蒙二兄不弃寒贱,当得奉陪。”小员外便教童儿,挑了酒樽食-,备三匹马,与两个同去。迤逦早到金明池。陶谷学士有首诗道:
万座笙歌醉后醒,绕池罗-翠烟生。
云藏宫殿九重碧,日照乾坤五色明。
波面画桥天上落,岸边游客鉴中行。
驾来将幸龙舟宴,花外风传万岁声。
三人绕池游玩,但见:
桃红似锦,柳绿如烟。花间粉蝶双双,枝上黄鹂两两。踏青士女纷纷至,赏玩游人队队来。
三人就空处,饮了一回酒。吴小员外道:“今日天气甚佳,只可惜少个侑酒的人儿。”二赵道:“酒已足矣,不如闲步消遣,观看士女游人,强似呆坐。”三人挽手同行。
刚动脚不多步,忽闻得一阵香风,绝似麝兰香,又带些脂粉气。吴小员外迎这阵香风上去,忽见一簇妇女,如百花斗彩,万卉争妍。内中一位小娘子,刚刚十五六岁模样,身穿杏黄衫子,生得如何:
眼横秋水,眉拂春山。发似云堆,足如莲蕊。两颗樱桃分素口,一枝杨柳斗纤腰。未领略遍体温香,早已睹十分丰韵。
吴小员外看见,不觉遍体苏麻,急欲捱身上前。却被赵家两兄弟拖回,道:“良家女子,不可调戏,恐耳目甚多,惹祸招非。”小员外虽然依允,却似勾走了魂灵一般。那小娘子随着众女娘自去了。小员外与二赵相别自回。一夜不睡,道:
“好个十相具足的小娘子,恨不曾访问他居止姓名。若访问得明白,央媒说合,或有三分侥幸。”次日,放心不下,换了一身整齐衣服,又约了二赵,在金明池上,寻昨日小娘子踪迹。
分明昔日阳台路,不见当时行雨人。
吴小员外在游人中,往来寻趁,不见昨日这位小娘子,心中闷闷不悦。赵大哥道:“足下情怀少乐,想寻春之兴未遂。
此间酒肆中,多有当垆少妇。愚弟兄陪足下一行,倘有看得上眼的,沽饮三杯,也当春风一度,如何?”小员外道:“这些老妓夙娼,残花败柳,学生平日都不在意。”赵二哥道:
“街北第五家,小小一个酒肆,倒也精雅。内中有个量酒的女儿,大有姿色,年纪也只好二八,只是不常出来。”小员外欣然道:“烦相引一看。”
三人移步街北,果见一个小酒店,外边花竹扶疏,里面杯盘罗列。赵二哥指道:“此家就是。”三人入得门来,悄无人声。不免唤一声:“有人么?有人么?”须臾人间,似有如无,觉得娇娇媚媚,妖妖娆娆,走一个十五六岁花朵般多情女儿出来。那三个子弟,见了女儿,齐齐的三头对地,六臂向身,唱个喏道:“小娘子拜揖。”那多情的女儿,见了三个子弟,一点春心动了,按捺不下,一双脚儿出来了,则是麻麻地进去不得。紧挨着三个子弟坐地,便教迎儿取酒来。那四个可知道喜!四口儿并来,没一百岁。方才举得一杯,忽听得驴儿啼响,车儿轮响,却是女儿的父母上坟回来。三人败兴而返。
迤逶春色凋残,胜游难再,只是思忆之心,形于梦寐。转眼又是一年。三个子弟不约而同,再寻旧约。顷刻已到。但见门户萧然,当垆的人不知何在。三人少歇一歇问信,则见那旧日老儿和婆子走将出来,三人道:“丈人拜揖。有酒打一角来。”便问:“丈人,去年到此,见个小娘子量酒,今日如何不见?”那老儿听了,簌地两行泪下:“复官人,老汉姓卢名荣。官人见那量酒的,就是老拙女儿,小名爱爱。去年今日合家去上坟,不知何处来三个厮儿,和他吃酒,见我回来散了。中间别事不知。老拙两个,薄薄罪过他两句言语,不想女儿性重,顿然悒怏,不吃饮食,数日而死。这屋后小丘,便是女儿的坟。”说罢,又簌簌地泪下。三人噤口不敢再问,连忙还了酒钱,三个马儿连着,一路伤感不已,回头顾盼,泪下沾襟,怎生放心得下!正是:
夜深暄暂息,池台惟月明。
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
那三个正行之际,恍惚见一妇人,素罗罩首,红帕当胸,颤颤摇摇,半前半却,觑着三个,低声万福。那三个如醉如痴,罔知所措。道他是鬼,又衣裳有缝,地下有影,道是梦里,自家掐着又疼。只见那妇人道:“官人认得奴家,即去岁金明池上人也。官人今日到奴家相望,爹妈诈言我死,虚堆个土坟,待瞒过官人们。奴家思想前生有缘,幸得相遇。如今搬在城里一个曲巷小楼,且是潇洒。尚不弃嫌,屈尊一顾。”
三人下马齐行。瞬息之间,便到一个去处。入得门来,但见:
小楼连苑,斗帐藏春。低檐浅映红帘,曲阁遥开锦帐。半明半暗,人居掩映之中,万绿万红,春满风光之内。
上得楼儿,那女儿便叫:“迎儿,安排酒来,与三个姐夫贺喜。”无移时,酒到痛饮。那女儿所事熟滑,唱一个娇滴滴的曲儿,舞一个妖媚媚的破儿,-一个紧飕飕的筝儿,道一个甜甜嫩嫩的千岁儿。那弟兄两个饮散,相别去了。吴小员外回身转手,搭定女儿香肩,搂定女儿细腰,捏定女儿纤手,醉眼乜斜,只道楼儿便是床上,火急做了一班半点儿事。端的是:
春衫脱下,绣被铺开。酥胸露一朵雪梅,纤足启两弯新月。未开桃蕊,怎禁他浪蝶深偷;半折花心,忍不住狂蜂恣采。潜然粉汗,微喘相偎。
睡到天明,起来梳洗,吃些早饭,两口儿絮絮叨叨,不肯放手。吴小员外焚香设誓,啮臂为盟。那女儿方才掩着脸,笑了进去。
吴小员外自一路闷闷回家,爹妈见了,道:“我儿,昨夜宿于何处?教我一夜不睡,乱梦颠倒。”小员外道:“告爹妈,儿为两个朋友是皇亲国戚,要我陪宿,不免依他。”爹妈见说是皇亲,又曾来望,便不疑他。谁想情之所钟,解释不得。有诗为证:
铲平荆棘盖楼台,楼上笙歌鼎沸开。
欢笑未终离别起,从前荆棘又生来。
那小员外与女儿两情厮投,好说得着。可知哩,笋芽儿般后生,遇着花朵儿女娘,又是芳春时候,正是:
佳人窈窕当春色,才子风流正少年。
小员外只为情牵意惹,不隔两日,少不得去伴女儿一宵。
只一件,但见女儿时,自家觉得精神百倍,容貌胜常;才到家,便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渐渐有如鬼质,看看不似人形,饮食不思,药饵不进。
父母见儿如此,父子情深,顾不得朋友之道,也顾不得皇亲国戚,便去请赵公子兄弟二人来,告道:“不知二兄日前带我豚儿,何处非为?今已害得病深,若是医得好,一句也不敢言,万一有些不测,不免击鼓诉冤,那时也怪老汉不得!”
那兄弟二人听罢,切切偶语:“我们虽是金枝玉叶,争奈法度极严,若子弟贤的,一般如凡人叙用,若有些争差的,罪责却也不小。万一被这老子告发时,毕竟于我不利。”疾忙回言:
“丈人,贤嗣之疾,本不由我弟兄。”遂将金明酒店上遇见花枝般多情女儿,始末叙了一遍。老儿大惊,道:“如此说,我儿着鬼了!二位有何良计可以相救?”二人道:“有个皇甫真人,他有割妖符剑,除非请他来施设,退了这邪鬼,方保无恙。”老儿拜谢道:“全在二位身上。”二人回身就去。却是:
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两个上了路,远远到一山中,白云深处,见一茅庵:
黄茅盖屋,白石垒墙。阴阴松暝鹤飞回,小小池晴龟出曝。翠柳碧梧夹路,玄猿白鹤迎门。
顷刻间庵里走出个道童来,道:“二位莫不是寻师父救人么?”二人道:“便是,相烦通报则个。”道童道:“若是别患,俺师父不去,只割情欲之妖。却为甚的?情能生人,亦能死人。生是道家之心,死是道家之忌。”二人道:“正要割情欲之妖,救人之死。”小童急去,请出皇甫真人。真人见道童已说过了,“吾可一去。”迤逶同到吴员外家。才到门首,便道:
“这家被妖气罩定,却有生气相临。”却好小员外出见,真人吃了一惊,道:“鬼气深了!九死一生,只有一路可救。”惊得老夫妻都来跪告真人:“俯垂法术,救俺一家性命!”真人道:“你依吾说,急往西方三百里外避之。若到所在,这鬼必然先到。倘若满了一百二十日,这鬼不去,员外拚着一命,不可救治矣。”员外应允。备素斋,请皇甫真人斋罢,相别自去。
老员外速教收拾担仗,往西京河南府去避死。正是:
曾观前定录,生死不由人。
小员外请两个赵公子相伴同行。沿路去时,由你登山涉岭,过涧渡桥,闲中闹处,有伴无人,但小员外吃食,女儿在旁供菜;员外临睡,女儿在傍解衣;若员外登厕,女儿拿着衣服。处处莫避,在在难离。不觉在洛阳几日,忽然一日屈指算时,却一百二十日。如何是好?那两个赵公子和从人守着小员外,请到酒楼散闷,又愁又怕,都搁不住泪汪汪地。
又怕小员外看见,急急拭了。小员外目睁口呆,罔知所措。
正低了头倚着栏杆,恰好皇甫真人骑个驴儿过来。赵公子看见了,慌忙下楼,当街拜下,扯住真人,求其救度。吴清从人都一齐跪下拜求。真人便就酒楼上结起法坛,焚香步罡,口中念念有词。行持了毕,把一口宝剑,递与小员外道:
“员外本当今日死。且将这剑去,到晚紧闭了门。黄昏之际,定来敲门,休问是谁,速把剑斩之。若是有幸,斩得那鬼,员外便活,若不幸误伤了人,员外只得纳死。总然一死,还有可脱之理。”吩咐罢,真人自骑驴去了。
小员外得了剑,巴到晚间,闭了门。渐次黄昏,只听得剥啄之声。员外不露声息,悄然开门,便把剑斫下,觉得随手倒地。员外又惊又喜,心窝里突突地跳。连叫:“快点灯来!”
众人点灯来照,连店主人都来看。不看犹可,看时,众人都吃了一惊: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店主人认得砍倒的尸首,却是店里奔走的小厮阿寿,十五岁了,因往街上登东,关在门外,故此敲门,恰好被剑砍坏了。
当时店中嚷动,地方来,见了人命事,便将小员外缚了。
两个赵公子也被缚了。等待来朝,将一行人解到河南府。大尹听得是杀人公事,看了辞状,即送狱司勘问。吴清将皇甫真人斩妖事,备细说了。狱司道:“这是荒唐之言。见在杀死小厮,真正人命,如何抵释!”喝教手下用刑。却得跟随小员外的,在衙门中使透了银子。狱卒禀道:“吴清久病未痊,受刑不起。那两个宗室,只是干连小犯。”狱官借水推船,权把吴清收监,候病痊再审,二赵取保在外。一面着地方将棺木安放尸首,听候堂上吊验,斩妖剑作凶器驻库。
却说吴小员外是夜在狱中垂泪叹道:“爹娘只生得我一人,从小寸步不离,何期今日死于他乡!早知左右是死,背井离乡,着甚么来!”又叹道:“小娘子呵,只道生前相爱,谁知死后缠绵,恩变成仇,害得我骨肉分离,死无葬身之地,我好苦也!我好恨也!”嗟怨了半夜,不觉睡去。梦见那花枝般多情的女儿,妖妖娆娆,走近前来,深深道个万福道:“小员外休得怅恨奴家。奴自身亡之后,感太元夫人空中经过,怜奴无罪早夭,授以太阴炼形之术,以此元形不损,且得游行世上。感员外隔年垂念,因而冒耻相从;亦是前缘宿分,合有一百二十日夫妻,今已完满,奴自当去。前夜特来奉别,不意员外起其恶意,将剑砍奴,今日受一夜牢狱之苦,以此相报。阿寿小厮,自在东门外古墓之中,只教官府复验尸首,便得脱罪。奴又与上元夫人,求得玉雪丹二粒,员外试服一粒,管取百病消除,元神复旧,又一粒员外谨藏之,他日成就员外一段佳姻,以报一百二十日夫妻之恩。”说罢,出药二粒,如鸡豆般,其色正红,分明两粒火珠。那女儿将一粒纳于小员外袖内,一粒纳于口中,叫声:“奴去也,还乡之日,千万到奴家荒坟一顾,也表员外不忘故旧之情!”小员外再欲叩问详细,忽闻钟声聒耳,惊醒将来。口中觉有异香,腹里一似火团展转,汗流如雨。巴到天明,汗止,身子顿觉健旺。摸摸袖内,一粒金丹尚在,宛如梦中所见。
小员外隐下余情,只将女鬼托梦,说阿寿小厮见在,请复验尸首,便知真假。狱司禀过大尹,开棺检视,原来是旧笤帚一把,并无他物。寻到东门外古墓,那阿寿小厮如醉梦相似,睡于破石-之内。众人把姜汤灌醒,问他如何到此,那小厮一毫不知。狱司带那小厮并笤帚,到大尹面前,教店主人来认,实是阿寿未死,方知女鬼的做作。大尹即将众人赶出。皇甫真人已知斩妖剑不灵,自去入山修道去了。二赵接得吴小员外,连称恭喜。酒店主人也来谢罪。三人别了主人家,领着仆从,欢欢喜喜回开封府来。
离城还有五十余里,是个大镇,权歇马上店,打中火。只见间壁一个大户人家门首,贴一张招医榜文:
本宅有爱女患病垂危,人不能识。倘有四方明医,善能治疗者,奉谢青蚨十万,花红羊酒奉迎,决不虚示。
吴小员外看了榜文,问店小二道:“间壁何宅?患的是甚病?没人识得?”小二道:“此地名褚家庄,间壁住的,就是褚老员外。生得如花似玉一位小娘子,年方一十六岁。若干人来求他,老员外不肯轻许。一月之间,忽染一病,发狂谵语,不思饮食,许多太医下药,病只有增无减。好一主大财乡,没人有福承受得。可惜好个小娘子,世间难遇!如今看看欲死,老夫妻两口儿昼夜啼哭,听祈神拜佛,做好事保福,也不知费了若干钱钞了。”小员外听说,心中暗喜,道:“小二哥,烦你做个媒,我要娶这小娘子为妻。”小二道:“小娘子一生九死,官人便要讲亲,也待病痊。”小员外道:“我会医的是狂病,不愿受谢,只要许下成婚,手到病除。”小二道:
“官人请坐,小人即时传语。”
须臾之间,只见小二同着褚公到店中来,与三人相见了,问道:“那一位先生善医?”二赵举手道:“这位吴小员外。”褚公道:“先生若医得小女病痊,帖上所言,毫厘不敢有负。”吴小员外道:“学生姓吴名清,本府城内大街居住,父母在堂,薄有家私,岂希罕万钱之赠。但学生年方二十,尚未婚配,久慕宅上小娘子容德俱全,倘蒙许谐秦晋,自当勉举卢扁。”二赵在旁,又帮衬许多好言,夸吴氏名门富室,又夸小员外做人忠厚。褚公爱女之心,无所不至,不由他不应承了,便道:
“若果然医得小女好时,老汉赔薄薄妆奁,送至府上成婚。”吴清向二赵道:“就烦二兄为媒,不可退悔!”褚公道:“岂敢!”
当下褚公连三位都请到家中,设宴款待。
吴清性急,就教老员外:“引进令爱房中,看病下药。”褚公先行,吴清随后。可是缘分当然,吴小员外进门时,那女儿就不狂了。吴小员外假要看脉,养娘将罗帏半揭,帏中就闻金钏索琅的一声,舒出削玉团冰的一只纤手来。正是:
未识半面花容,先见一双玉腕。
小员外将两手脉俱已看过,见神见鬼的道:“此病乃邪魅所侵,非学生不能治也。”遂取所存玉雪丹一粒,以新汲井花水,令其送下。那女子顿觉神清气爽,病体脱然。褚公感谢不尽。是日,三人在褚家庄欢饮。至夜,褚公留宿于书斋之中。次日,又安排早酒相请。二赵道:“扰过就告辞了。只是吴小员外姻事,不可失信。”褚公道:“小女蒙活命之恩,岂敢背恩忘义?所谕敢不如命!”小员外就拜谢了岳丈。褚公备礼相送,为程仪之敬。三人一无所受,作别还家。
吴老员外见儿子病好回来,欢喜自不必说。二赵又将婚姻一事说了,老员外十分之美,少不得择日行聘,六礼既毕,褚公备千金嫁装,亲送女儿过门成亲。吴小员外在花烛之下,看了新妇,吃了一惊,好似初次在金明池上相逢这个穿杏黄衫的美女。过了三朝半月,夫妇厮熟了,吴小员外叩问妻子。
去年清明前二日,果系探亲入城,身穿杏黄衫,曾到金明池上游玩。正是人有所愿,天必然之。那褚家女子小名,也唤作爱爱。吴小员外一日对赵氏兄弟说知此事,二赵各各称奇:
“此段姻缘,乃卢女成就,不可忘其功也。”吴小员外即日到金明池北卢家店中,述其女儿之事,献上金帛,拜认卢荣老夫妇为岳父母,求得开坟一见,愿买棺改葬。卢公是市井小人,得员外认亲,无有不从。小员外央阴阳行择了吉日,先用三牲祭礼烧奠,然后启土开棺。那爱爱小娘子面色如生,香泽不散,乃知太阴炼形之术所致。吴小员外叹羡了一回。改葬已毕,请高僧广做法事七昼夜。其夜又梦爱爱来谢,自此踪影遂绝。后吴小员外与褚爱爱,百年谐老,卢公夫妇,亦赖小员外送终,此小员外之厚德也。有诗为证:
金明池畔逢双美,了却人间生死缘。
世上有情皆似此,分明火宅现金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