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无奇的秃木桩之间。
齐人与鲁人矛尖对着矛尖。
双方都是寸步必争。
寒光闪过,便是一条人命消散。
锋线交织之处,最先登上河岸的那个齐军选锋旅所属一伍,此时仅剩下徒卒黑臀还能站立。伍长蒲麦,代伍长犬,伍卒二人皆已身亡。
大口地喘着粗气,豁口了的长矛不住地抖动。
衣襟和裤管已经完全湿透,紧紧地贴合在皮肤上。
两条腿乏力地颤抖。
这短短的几十步路,好像已经走了半辈子。
被鲜血染红的木桩之间,倒伏着齐鲁两军近千具的尸体。
泗水对岸,帅车上的诸儿心在滴血。
那些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啊。
泗水南岸的鲁人已经损失近半,却仍然没有一丝退意。他们实在是不想再承受屈膝投降的耻辱了。
然而,齐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先前以多击少的优势已然不复存在,历经血战的鲁人此刻已经接近了体力的极限。
然而,齐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矛尖一次次扎入铜甲中,骨骼里。破损,豁口,铸造时就早已命定的瑕疵此刻让这些沐浴了血肉的青铜迎来了它们的终结。
然而,齐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尽管不情愿,但鲁人的阵线仍在不断地退缩。
终于,第一个齐人踏出了木桩圈定的围栏。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徒卒黑臀被后续的士卒替换下来,孤零零地坐在沾满血污的木桩上歇息。
手中的长矛已经残破不堪了。
地上,是早已冷彻的伍长蒲麦和他的伍。
身边,一个个不知晓名字的齐人小跑着经过,或有人不慎踩中地上的尸体,趔趄一下,撞在旁边的木桩上,手中的长戟差点刺中经过的同伴。
黑臀挣扎着将同伍的士卒们聚拢在一起,免得再被人踩到了。
饿了。
从随身的包裹中翻出糗粮,抓起一把,塞进嘴里。
咸的。
全是血腥味。
想呕却呕不出来。
黑臀扶着长矛,嘤嘤地哭了起来。
精疲力竭的鲁人终于支撑不住了,掉头向曲阜城的北门撤去,却猛然发现,打着红色军旗的大军已经将曲阜围了个水泄不通。
曲阜高耸的城墙上,贴立着数不清的登城梯。
泗上联军的士卒蚁附攻城,此刻已经有不计其数的甲士徒卒登上了曲阜城墙,与城上的鲁人厮杀在一起。
见这边有人接近,邾军也派出一支由三十乘战车组成的分队,朝零零散散的鲁军冲击过来。
这些鲁人刚刚从与齐军的血战中脱身,胆战心惊,已经没有了方才死战不退的心气。面临着战车的冲击,当即士气便崩溃了。
在齐人与邾人的两面夹击之下,鲁人陷入绝境。
漫无目的地乱窜,被追赶而来的战车射杀的,啄杀的。
腹背受敌,被杀红了眼冲上来的齐人捅成蜂窝的。
刚刚还下定决心,这次宁可战死,也决不投降之人,也有改变主意,弃去兵器,跪地请降的。
曲阜城外,邾人的攻势还在继续。
城楼上一片混乱,无人顾及的曲阜南门被邾人冲开,早已等候多时的战车旋即冲入城中。
齐人收拾了血战过后残余的兵力,歪歪斜斜地在城下列阵。
战车都还在泗水北岸,诸儿只能徒立在阵前,与邾国派来的使者交涉。
“我们邾国听闻鲁国发生了叛乱,特地恭慎地召集了泗上的诸位盟国,集结大军进入鲁境,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平息叛乱,救出被贼人挟持的鲁侯。”
使者恭恭敬敬地向诸儿行了礼。
“我泗上联军历经血战,士卒不辞艰险,不惧死伤,攀登上曲阜的城墙,冲击开鲁城的城门,才终于破城而入,现在正肃清城内残敌。”
“若非贵国相助,我恐难以渡过泗水啊,”诸儿客气地回了个礼,“烦劳邾君兴师动众,实在是不好意思。”
“只是,不知邾君想要什么报酬,才能抵得上如此大功呢?”
诸儿心里有些忐忑。要是邾国人索要一两座城邑也就罢了,若真是占着曲阜不走...
“吁!寡君出兵来此,只是为了伸张正义,讨伐挟君叛乱的逆贼,哪里需要什么报酬呢?”
使者笑呵呵的。
只是从他的眼神里,明显可以看出,邾人别有所图。
“这怎么能行呢?若是伸张正义,却不能得到应有的报酬,那么天下之人都不会再秉持正义了。”
诸儿朝着使者抛去试探的眼神。
“这...既然如此,这里有一封寡君写给公子的书信。”
使者从衣袖中抽出一卷帛书,双手呈给诸儿。
诸儿摊开书信,字字细读。
齐太子诸儿殿下:
邾乃旧邦,自商以降,世居于泗上。
惟武王克商,宅兹中土,我邦乃敬奉周命,慎恭不辍。
恨非有功于王室,不能享天子之封赐。
今幸而得平鲁之乱,诚惶诚恐,惟喜树勋于上国。
闻殿下有昏于王室,欲以而烦执事,为我请于天子。
我邦虽小,惟愿为上国南道之主也,军旅行驻,可以供其乏困,不亦宜哉?惟君图之。
邾克。
诸儿又重新阅读一遍。
奇了怪了,如此兴师动众,居然连一座城邑都没有索要?
邾国人这是什么意思?
通篇读来,除开那些客套话之外,一共只有两点意思。
其一,想要托齐国以姻亲关系为自己求一个正式册封的爵位。
其二,邾国给予齐国通行和驻扎权。
图什么呢?爵位就这么重要吗?
诸儿正思索间,泗上联军已经肃清了曲阜城内的叛军,城池四面大门洞开。
邾使躬身一揖,延请齐军入城歇息,自己向诸儿告辞,驾车向国君复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