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姬临产,是在诸儿的庶长子,现在还没有命名的小公孙降生后的整半个月。
此次是在午间,刚用过午膳,便听得消息。
诸儿虽有了前一次的经历,淡定了许多,还是一样的在门外等候。
但这一次情况不太一样。
从日中开始,竖直插在门外的剑影已经偏开一截,还没有听到好消息。
又一次询问“如何”之后,门对面传来的消息令诸儿心里一寒。
“出一足。”
房内传话的声调都变了。
王姬撕心裂肺的哭声比强弩射出的金仆姑之矢还要凄厉可怖。
一声哭喊,就是捶在诸儿心头的一记重锤。
里面女侍们忙活着,有人用哭腔喊着“用力”。
“出二足,及身。”
里面气喘吁吁地来报,随即又急匆匆地走开去了。
该死的,怎么搞的,(消音)为什么!
诸儿恨恨地骂道。
是在骂谁,不知道,只是想骂而已。
过度地呼吸使得诸儿轻微地醉氧,颜面和鼻头从里面麻向外面。
手、足都开始麻木,耳内嗡嗡地回响,像是浸在水里,或是被人狠狠地扇了耳光。
冷风之中,汗如雨下。
恶心想吐。
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再次醒来时,眼前是主房的天花板。
第一句话,便是“夫人呢”。
回答的不知是谁,究竟说了什么也完全意识不到。
只知道王姬救回来了。
太险了。
诸儿鼻子一酸。
后面那人又来了一句。
“不嘉。”
嘉,是指男子。不嘉,就是诞下女婴。这种说法,是自商代传下来的,甲骨文上多有这类卜辞。
什么不嘉,王姬救回来了,那就是大大的好事。
诸儿猛地起身,头还是有点晕,但还是能扶着墙,走上两步。
挣扎着扭到侧房,用额头抵开房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地铺,铺上王姬平躺着,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结成粗缕的发丝粘在额头上,乱糟糟的。
大概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此时的王姬一动不动地。
一副等身高的木架,一只木盆放在一边。
还有一席染上了大量血污和污物的铺单,正胡乱堆成一团。这大约就是周公在制礼时大呼污秽不洁之物,确实冲击力惊人。
诸儿一言不发,严肃的眼神吓得从者无人敢于说个不字。
一步一步,走到王姬身边。
王姬的双眸半睁着,脸上纵横着泪痕。
也不知道为夫人擦一下?
诸儿扑通跪倒在枕侧,抱过王姬的脸庞,轻轻为夫人整理面容。
眼泪垂落在枕席上。
“辛苦夫人矣。”
王姬挣扎着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被诸儿制止了,嘱道:“善加休养,千万珍重。”
说着,在王姬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在枕边跪坐许久,终于有侍从来劝道:“此间污秽,君子不可以居也,居之不吉。请去之。”
什么不吉,夫人救回来了,就是上上大吉。
诸儿执意越俎代庖,要换下一个侍者,来照看王姬起居,却被王姬微弱的声音劝止,两三次了,王姬仍然坚持,诸儿舍不得王姬再辛苦,不得不作罢。
辞而别之,将门带上。
门上代表女婴的绢帕随之摇曳。
诸儿有些发愁。
一个现代人,是不会为儿女的性别而发愁的。
关键是王姬...
观念不同,难以想象此时夫人心中所想,连宽慰的话语都不知从何说起。
小公孙止生三日,行射礼,而王姬辛辛苦苦诞下的女儿甚至只能担得上周礼中的一句“否之”。
“男子,行射礼;女子,唉,算了吧。”后世的孔子在复原周公之礼时,如是写道。
算了吧...
诸儿低着头,皱着眉,正踱步间,听得有人呼唤。
抬头一看,原来是郑公子子仪。
诸儿拱了拱手,向公子婴打了招呼。
见侧室门上挂着绢帕,原来所生“不嘉”,公子婴也不必道贺了,当然,安慰也大可不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诸儿是没有什么不满的。
于是公子婴不多说什么,只是又奉上一份新的纸样。
明明先前已经达到了诸儿的要求,却还在不断地改进,诸儿对此人都要刮目相看了。
质量上乘,即便是现代人看来,这样的纸质也还说得过去了。
这纸,质地坚韧,用来折纸飞机都行了。
里面大概还加入了什么副料,兰香扑鼻。
诸儿心生一计。
一个不注意,两手一拍,纸样呲啦开裂。
公子婴反应过来时,几日的心血已经一分为二了。
“无妨,无妨。”诸儿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郑子观之。”
说着,抽出佩剑,将那张残纸裁成方形。
三下五除二,折出一只纸鹤。
一捏尾巴,脖子还能动的那种。
公子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还能这么玩的吗?
诸儿笑了笑,将纸鹤递给公子婴。
“我以此赠子。”
公子婴像是得了什么至宝似的,咧嘴而笑,凑近了仔细观看,又揪着纸鹤的尾巴确认一遍,脖颈确实会动。
“请子多制此纸,皆裁成一尺见方,三日之后,我有大用!”
说着,解下腰间的零花钱,全部塞给了公子婴。
“以此多雇人手,所制新纸,愈多愈好!”
公子婴做了一揖,道:“诺。”
又问道:“齐子,将以何名此纸?”
何名?
“香兰纸。”
诸儿挥手打发了公子婴回去,自己三两步跨回到房中。
展开竹册,麻利地研起墨来。
虽然周礼没有给女儿规定降生之礼,但新事物就不归周礼管了。
纸这种东西,有什么礼仪,与什么事情相配——
就是朕说了算了。
提笔蘸墨,在竹册上一笔一划写下:
男子生则以射礼贺之,射天地四方以祈其成器,
那么,从今往后,女子生则折纸以贺之,取法世间凡物之美者,以祈其成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