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已经是掏心掏肺地劝诫了。
郑伯寤生深知与王室为敌的凶险。当年年轻气盛,天子力挺虢公以平分卿权之事,自己一步走错,现在步步皆错。
刚刚解决了共叔段的后患,意气风发之时,被这个新上位的天子敲了一记闷棍,一时咽不下那口气,冲动使然,遣祭仲潜入王畿报复。
王室的麦子,哪里割的得呢。
如今的郑国,已是骑虎难下了。
郑伯当年前往成周朝见,想要缓和关系,但天子显然是还在记仇。即便天子听了当初周公黑肩的劝谏,也最多就是明面上互相谅解,背地里必然还是在磨刀霍霍。
要保存郑国,只有一个办法。
用物理方法帮天子清醒一下头脑。
但自己这个老友看来是并不想绑在郑国的战车上。
这老东西就像条鳝鱼一样,滑溜溜的,谁也抓不住他。
郑国已经尽了各方面的努力,奈何人家从一开始就离心离德,居然在周郑交恶的大背景之下为太子迎娶周室王姬。
试想,如果把问题拖延下去,后来即位的齐侯诸儿还会向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郑伯忽,而忽视自己的天子外舅或是王子舅兄的召唤?
不,绝无可能。
郑伯寤生无时无刻不在忧愁。
深感自己的身体正在不断衰老下去,就好比西下的夕阳。
夕阳尚且能向归途的旅人投下最后一缕光辉,护送他们安全归家。
郑伯必须要在自己还能动弹的了的时间内,为自己那个过于刚直的太子铺平道路。
唉,要是这小子能识趣地从齐国娶亲,自己也不用这么劳心费神了。
“为今之计,不如割地于王室,以求王室宽恕。”齐侯禄甫的话语打断了郑伯的思索。
割地?割地有什么用?
割了地,王室的怒火就能平息得了?
郑伯寤生摇了摇头。
“非要与王室决裂不可?”
郑伯寤生缓慢地点了点头。
这回轮到齐侯禄甫叹气了。
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多年的同盟,想要割舍,实在是令人心痛。
但若是不愿割舍,到时候血溅在自己身上,可就不妙了。
再睁开眼时,齐侯已如换了人一般。
郑伯看着陌生的齐侯,心里一阵寒颤。
“若天子获我,将为鼎而烹,请君为我请于天子,先戮,然后烹哉。”
“诺。”
两人终于无话可谈。
相视无言,仍是互相搀扶着下了台。
走下最后一级台阶,齐侯与郑伯对揖拜别之时。
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从两位大国国君的中央一闪而过。
“有人行刺!”在台下的卫士高呼着,快速奔向齐侯与郑伯,围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护卫国君!”齐军之中,孔父木金大呼着发布命令。
“周焦不知所踪!”阵列之中,有人高喊。
方才说是去方便的周焦,失踪了?
孔木金环顾四周。
又一支羽箭离弦,却被卫士的身躯抵挡下来。
大概是距离太远,即便是青铜箭镞的利箭,也并未洞穿卫士所穿的甲胄。
逆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极目远眺。
是周焦。
“在树梢上!”孔木金高呼。
范邑之师的士卒齐刷刷看向邑宰手指向的方向。
果真是周焦。
又是一箭。
呼啸着,箭矢从甲士的面颊上擦过。
郑伯寤生眼睁睁地看见那支箭向自己射来,下一刻,那箭已经扎在了自己的肩头。
一声哀呼,郑伯抱着肩膀跪了下来。
嘴里不断地吸着凉气。
齐郑两军的车士纷纷举弓引箭向周焦还射,距离虽远,但毕竟人多势众,一轮射击,零零散散十来声弦崩之音,五十余支羽箭扑面而来。
树梢上半蹲半跪着射击的周焦身中两箭,却都伤得不深。
周焦忍痛折断箭杆,再次开弓,却使不出方才的力气。
箭矢刚刚射出,声音便明显不对。还未触及甲士们组成的护卫圈,便已无力地坠落在地。
“今日事不成,是我射术不精,亦宜哉。”周焦苦笑着,弃弓于地。
拔出佩剑,将剑柄抵在树干上。
眼看着下一轮齐射即将到来,周焦运足气力,往剑刃上撞去。
扑哧一声,铜剑侵入血肉。
周焦只觉天旋地转,根本保持不住平衡。
最后听到的,是重物落地的闷声。
郑伯寤生虽然中箭,也大受震惊,但其实受伤不深,只是肩膀肌肉受创而已,算不上伤筋动骨。
近卫们以身躯护着两位国君,直至那个不知名的刺客落地殒命。
郑伯寤生疼得满脸是汗,怨恨地望了一眼齐侯禄甫。
连好聚好散都做不到了么?
看来齐人扣押着的子仪,也是回不来了的。
齐侯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假惺惺地关心起自己的伤势来了。
推开齐侯那双苍劲有力的大手,郑伯扶着甲士的臂膀立了起来。
“告辞。”
用未受箭的那半边手臂狠狠地甩了甩衣袖,悲怆地向齐侯道了别。
“郑伯?”齐侯还想挽留,郑伯早已踏出几大步,登上了自己的车驾。
留给齐侯禄甫的,只有昔日盟友的背影而已。
郑军随即重整队形,跟随着国君的旗帜,踏上了返回郑国的归途。
王十三年夏四月,齐侯禄甫、郑伯寤生会于范,为平王室及郑伯之争也。
齐、郑相谈不欢而散。
郑伯拒绝了王室的通牒,却又派出使者直接前往成周求和。
开出的条件与王室的条件几乎完全是平行线:
第一,虢公忌父既薨,其子林父不叙卿位。
第二,许国并非由郑国占领,郑人只是遣人守卫而已。
第三,郑国为王室征伐不臣,劳苦功高,理应继续保有专征之权,统领王师。
当然,王室是不可能应答的。
和平交涉的道路,终于在台面上也阻断了。
王十三年夏五月,周王林下达诰命,剥夺了郑伯的卿士之位,又命郑伯来朝,接受训诫。
郑伯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