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一下门口的两人,明日向我复命。”
“属下遵命。”
“嘀嗒”、“嘀嗒”,不知是哪来的水声。
天牢环境幽暗,牢房间分隔开,全靠细窄的窗口透露半片月光。除了某几处墙壁上疏疏地燃着火把,使重刑犯夜不能寐。
空气中是霉味,混合着汗臭和腐烂的味道。蛛网、菌丝,处处透着压抑之感。
她的脚步不重,却也引起了几位神经敏锐的囚犯的注意。
他们的目光各异,有求饶的、愤怒的,当然都被跟着她的牢头给制止了。
直到她走到一处亮光处,牢房两端都燃着明亮的火把。
尹栖水站在外围,都觉得有些刺眼,叫人熄灭了一具。
她才看清牢房里那人的姿态,夜里的边塞寒凉,尤其是阴森潮湿的天牢。
那人蜷缩着闭着眼,身上只有薄薄一层破布,叫人不给冻死了。眼皮微颤,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生。
或者说,早在尹栖水来到他牢门前,他就醒了。
那是一张坚毅的脸,因多年的军旅生活,将他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浓眉直鼻,高大的身形。
也难怪能在军队中假扮女人,多年也不被人发现。
可如今,他穿着囚服,应是用了刑,身上有大大小小的血口,有的发黑了,有的似乎还很新鲜。
他的待遇,好像比天牢中最穷凶极恶的人还要差。
顺着他的身躯,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血肉模糊。
她突然觉得有些压抑,那本是拿剑拿刀的手,他的这双手,不知杀过多少蛮夷。
——如今却因为嫉妒、偏见,而被人毁了。
牢头拿不准尹栖水的态度,昭王今日是沉默的,并没有像往日动不动就发落人,可牢头却觉得如今的昭王比以往还要可怕。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似往日那么大,“李昭成,还不起来。”
李昭成这才睁开了眼,他的眼瞳很黑,神色却淡淡。
没有恐惧、害怕,只有习惯和麻木。
“叫你起来,见到王爷,还不行礼!”
李昭成这才抬起眼,注意到来人除了牢头,还有一位瘦弱的女子。
她身量不高,皮肤很白,穿着厚重的玄服。
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李昭成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想。反正,这种长相,是大夏国女人中最不受欢迎的那种。
这位昭王的风评不好,李昭成也有所耳闻。但他却猜不透她今夜来此的缘故。
李昭成这才想起,他的名字中也有个“昭”字,恰好与昭王的封号撞上了,难道她是为此特意来降罪的?
在牢头的催促中,李昭成才慢慢起了身。
他倒不是故意的,尹栖水看得明白,他站起来时,右腿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最后却不自然地垂着。
她不忍再看。
——她觉得她的心已经够冷,人命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个数字。
可是,她却仍见不得,曾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弯下脊梁。
天家无情,她们的血液都是冷的。
大夏国曾有位女将军说,那种倔骨头的男子,就应该打断他们的脊梁,然后在脚下狠狠碾成泥,最后他们才会乖乖地伏于她们身下。
不知有多少女子深以为然。
连前任女皇,也不觉得她的话有错。
他们只是男人,可以为大业锦上添花,却不可能成就大业。
尹栖水突然生出一种割裂感。
她收敛了情绪,直视李昭成,“李将军。”
空气突然静默了。
李昭成已经想不起,他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天牢里没有日夜,于是时间变得分外漫长。
他还记得,是这位昭王的下属检举了他,也是在这位昭王的示意下,他被剥去官职,成为罪人,最后关进这大牢,受尽“关照”。
可更令人讶异的是,他竟然从这位昭王的语气中,听不出半点讽刺之意。
良久,在牢头都忍不住要火冒三丈时,李昭成才开口道,“王爷叫错了,草民已不是将军了。”
“你觉得孤做错了吗?”
孤剥夺你的官职,将你打入大牢,任人欺凌你。你最骄傲的一身武艺,因废掉的手脚,再也不能施展。
翱翔天际的雄鹰被折断了翅膀,关进了幽暗的井。滴滴答答,是伤口处的血在滴落。
“草民不知。”
“大胆——”
尹栖水抬手,制止了牢头的怒叱之语。
她倏地笑了,像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还有血性就好。那孤告诉你,孤错了。错在识人不清,不能分清忠佞,错在刚愎自用,不能任用人才......若孤说,孤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抓住,便许你做堂堂正正的将军,你可愿再为自己拼一个前程?”
牢里呼吸可闻,昭王的话,掷地有声。
牢头已不敢对李昭成与昭王的对话有半分意见。
这哪里是传闻中那个只会花天酒地的昭王,恍惚间,他还以为见到了先皇。
牢头的目光落在了李昭成身上,你快答应啊。在此刻,因昭王的态度,她也不再将李昭成当一个普通男人看待。
她突然想起,这位狼狈的阶下囚,也曾是率两千骑兵,深入敌营取敌将首级的将军。
李昭成的目光明灭,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神情。
“我已是个废人,昭王还是,另寻高明吧。”
他暗嘲,断了一只手,一只脚的男人,如何还能做将军?
可笑他刚才还为昭王的话澎湃了一瞬,全然忘了是谁让他落入这样的处境。
如今,她是觉得她之前做的还不够,还要借此羞辱他一次吗?
“我听古有赵良将李牧,右臂残疾,仍能败匈奴、灭襜褴、破东胡,连却秦军;留赞跛足,却能拒曹魏猛将,奠东兴之胜。李将军,如今还有一手、一脚,你为何便认为,自己做不到呢?
难道李将军觉得,自己不如李牧、留赞吗?
罢了,身有残疾,意志坚定之人可以克服。但心有残疾,即便是身体健全,也同死了无异。李将军既然不愿,孤......”
“我答应你。”李昭成打断了她的话,如果仔细看,还能见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眼中隐约的泪光。
李昭成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他不管以往的昭王如何,但至少今日。她并未因他是个男子而看轻他。也未因他的残疾而羞辱他,反而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这样的昭王,已彻底地将她与他记忆中那个人割裂开来。
尹栖水愣了一瞬,她还以为自己还要好费些口舌,却没想到李昭成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说实话,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刚才那些话挺缺德的。
毕竟残疾的又不是她,颇有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之感。更何况,李昭成今日如此,至少还有一半是原身的责任。
看来,李昭成,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大。
他如今没有了强者的体魄,却仍有一颗强者之心。
即便是在这样的处境中,他也能不怨不怒,只要有一线生机,他便能东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