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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皇朝传媒,董事长办公室。

严谨坐在电脑面前,将直播间缓缓打开。

一时之间,大量网友纷纷涌了进来。

“嗨呀,这瘪犊子主播可算是开播了,我等的花儿都黄了!”

“谁说不是!”

“偶滴天,瑾哥你这也太敬业了吧!”

“明天是确定会发歌吗?我要守着听!”

“对对对,我今天晚上干脆就特喵的不睡了!”

“那啥,请允许我冒昧的问一下:直播间里面还有邹林的狗腿子吗?”

……

看到这些弹幕,严谨心里发笑。

邹林的狗腿子可还行。

“兄弟们,闲话不说,多的不唠。咱们直接开讲。”

严谨说完,开始讲述今天的鬼故事。

“这个故事是我的一个女粉丝跟我说的。接下来我就以她的第一人称为大家讲述。”

“我是个要考研的女生,为考研可以暂停一切的女生,安静读书是第一要务。”

“帝都居,大不易,但好运气就是好运气,在胡同迷宫里七拐八绕就迎头遇到这么个出租平房,租费便宜得令人欣喜,房间虽不大,还算整洁,且深居胡同,颇有闹中取静的禅味。”

“房东是地道帝都妇人,50多岁,圆乎乎的精明中略显富态,总抱着个黑猫。”

“说话敞亮,谈条件明快简洁,有点轻视外地人的底气,但这是帝都人通病,想想也没什么。”

“总之,各方面我都满足得不得了。交钱、搬家,当天一勺烩,房租一交就是半年。”

“出租房在一个小四合院里,房东住正房,我住跨院,东厢房堆着杂物和古旧家具,西厢房似乎要收拾出来招租。”

“不明白为何先租偏远的跨院,而闲置厢房?也许房东另有盘算……算了,不关俺事。”

“例行洒扫后,我躺在行李卷上看着房间发呆,这是间不到12平米的长条屋子,两扇向阳窗,水泥铺地,白灰抹墙,简单得实在无可研究。”

“只有一面镜子,大且老式,缀有很多斑驳的红旗、麦田和拖拉机图案。”

“镜面有些暗,也许年头久都这样。”

“吃饭在胡同口的麻辣烫,开水房东给烧。”

“如果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话,就是房东的黑猫了。”

“它很敌意,又不公开挑衅,狠狠地悄悄盯着我。”

“晚饭6点,房东晚10点锁大门,我12点上床继续看书,凌晨1点睡觉,早上6点半起床。”

“这一串常态数字保持了5天。”

“第6天晚上,睡前洗脸照镜子,整理白天的积尘,看新添的皱纹,是一天辛苦的总结。”

“镜子依旧暗着,不过不耽误对镜挤眉弄眼和自怨自怜。”

“3分钟后,我眼角带着一点晚霜的白影转过头去,想匆匆就寝。”

“然后,噗……”

“似乎有气泡从镜面融脱出来,于空气中勉强炸开,留下一个神秘吟叫。”

“慢慢回过头去,镜子有了一圈外漾的波纹,仿佛竖悬的水,在微黄墙壁上荡漾着。”

“那究竟是个镜面,还是一池的湖水?”

“瞬间,镜子又恢复正常。”

“是不是太累了,我喃喃自语间轻抚镜面。”

“上面什么波纹都没有,冰冷是惟一的感觉。”

“睡吧,被窝诱惑无可抗拒,十分钟后就不再有任何烦恼。”

“夜沉沉,睡眠也深,杂乱无章的梦,此方唱罢彼登场,甚至霸王未去,汉王已来。”

“不过,有一点丝竹之乐怎么那么陌生,如隔了好几世的路人。”

“不知别人梦里是否有这么悠扬哀婉而又清晰的声音,肯定不是荒诞背景中的浮雕。”

“它在奏响。”

“每个音节都切进骨头里,清雅中透着冷峭,绵绵不绝的曲调令人感到温柔中几缕窒息。”

“我醒了么?还是睡的?无法辨别音乐的方向,也无法转身,甚至无法畅快呼吸。”

“有些东西在一丝丝离开身体,我却无力阻挡。”

“咚,铿铿…”

“江南丝竹被一种清脆敲击声打断。”

“这次是玩真的,我清楚地感到敲击声异样地冲击着耳鼓,那仓皇盲动使梦境的茧上被硬生生咬出一个开口。”

“我嘶吼着:醒过来,一定要醒过来!!”

“醒来时天黑着,我轻轻嵌亮手机键盘。”

“午夜2点零3分。”

“这是六神无主的时刻,连内脏都睡觉了,我却凄凄惶惶醒着,在没边没沿的黑暗中独醒着。”

“醒着有时也是可怕的事,裹紧被子和贴身睡衣根本不能抵挡,那种直刺心窝的莫名东西,它似乎根本不走寻常途径。”

“它就在这。”

“它居住于此的年代比我要早得多。”

…………

“眼睛有些肿,眼白上有来路不明的血丝,眼眶有不清不楚的混沌。”

“也许是晚霜未经起岁月考验,一夜之间变成了柿饼上的糖霜?”

“总之这面孔越看越不像自己。”

“镜子是那镜子,我还是那个我么?”

“直到房东在院子里哗哗地泼水洒扫,我才想起自己在镜子前徘徊15分钟之久。”

“以前可从来没有超过5分钟的时候啊,罪过罪过,匆匆抓起背包,立即开始必修功课:早饭——考研补习班——午饭—图书馆……”

“房东正在打扫院子,看到我这个样子,说了一句:呦,这丫头风风火火的…”

“而那只黑猫在扫把阴影里摇尾巴,我刚跨出院门,它狠叫一声,似乎在向房东告密。”

“正午阳光不仅在柏油路上产生镜面反射,也成为我一天活动的镜面分割。”

……

“夕阳再次把胡同宅门串联起来,高高低低的椽子和门墩在黄色光晕中彼此问候,垂下几经风霜的门扇,就要分隔成无数个独立小世界了。”

“我的小世界门口蹲着黑猫,它是找茬撵我走。”

“忘了,今天应该买鱼干贿赂它,忙忘了。”

“我想悄悄绕开那头莫名愤怒的小黑家伙,可无论转到哪个角度,那对绿眸子总是冷冷盯着我。”

“我把书包挡在身前,生怕它挠到我:大娘,它……”

“开玩笑,现在狂犬疫苗可贵呢。”

“房东拿扫把赶开了黑猫:去!!随后,她还不忘问我:回来啦,吃了么?”

“我自以为和她很熟,顺口回问:吃过啦,大娘吃的啥?”

“房东几秒钟才硬蹦出一个词:炸酱面。”

“夕阳被匆匆关合的门扇夹住了,院落里留下一片无声惊叫,空气逼仄使东西厢房正房门廊都拉紧了距离,像因饥饿而皱缩的胃囊。”

“看来我们还并不熟悉。”

……

“夜!!”

“几点了?”

“今晚第几个梦了?”

“这是住在这的第几夜?”

“突然站在一片白地里,白得什么都没有。”

“然后,白色被撕开一道口子,有人把一面镜子推了进来。”

“这镜子我没见过,肯定没见过,样式太古朴,像是镜子的木乃伊老祖宗。”

“或许比木乃伊扮相好些,起码红木像框很上档次。”

“镜子就悬空站着,我想问它累不累,犹豫半天也没开口,但它却似乎知道我的心思,轻轻地,一点点地,缓慢而绝不停留地转过来,把整个镜面端端正正朝向我。”

“镜子里远远有个人。是我。”

“‘我’穿了一身苏绣旗袍,很委婉的一种身段坐姿,身前身后似乎有些梅花、茉莉,或者我根本不认识的小碎花。”

“‘我’在看着什么,一本书,或是画册,或者情书……太远了,看不清楚。”

“‘我’安详地翻着纸页,把每一秒钟都充分溶解了,让每个动作的细节都无限伸展。”

“与此同时,镜子外的我,似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但又肯定不是血浆、骨髓,也不是筋头肌腱。”

“是什么呢?”

“我想不出,突然发现自己是站着的。”

“那又是谁?”

“纯白空间在疑问中轰然坍塌,镜子幽幽转了一半,以斜睨的角度对准我,里面的‘我’向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镜子就那么转过去了。”

“然而,背面,还是一面镜子,里面是……”

故事到这。

严谨猛然停下。

直播间的弹幕区,一片死寂。

两千多万人全都在屏气凝神。

这个故事,彻底牵动了他们的心脏。

甚至有不少胆小的……

已经蜷缩在被窝里,任由衣服已经被打湿黏在身上。

坐在沙发上的王海瞪大眼睛,目光在杨洁和李清琉两人身上流转着。

李清琉无比艰难的说:“严谨讲的这个故事好恐怖!!”

“我的天!我今天晚上又不敢回家睡觉了。”杨洁附和着说。

闻言。

王海努力让自己表现的淡定一些:“还好吧,我觉得没那么吓人啊!”

下一秒。

李清琉和杨洁不约而同的看着王海看去,当她们俩看到王海那双不断打颤的脚之后,全都心照不宣。

停顿两分钟,严谨接着开始讲述。

“咚,铿铿铿……”

“梦又断了。”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手机显示午夜2点零1分。”

“镜子!!!”

“我仗起胆子望向镜子的方向,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

“算了,梦境中镜子和这面截然不同,又何必迁怒?”

“可那种闹钟式的敲击声又是怎么回事?”

“头疼,头疼得直抽筋。”

“对,就是抽筋的感觉,好像脑子一下子被气泵抽空了。”

“妈呀+!”

“这半夜可真要命。”

“煎熬的一夜终于过去。”

“我决定不吃早饭,据说空肚子促进精神集中。”

“最近糟糕的睡眠让我在课堂上洋相百出,轻微打鼾,口水湿了课本。还好左右都不认识,不然糗大了。”

“课间。”

“前排有女生在偷偷照镜子,那种两块钱街摊的小圆镜子。”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面孔,忘涂口红了?忘擦眼屎了?”

“怎么这么别扭呢,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对了,早上没照镜子,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忘记!”

“我突然极端牵挂起那面水银和玻璃结婚的平面,就借助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朝自己大喊起来:你该照镜子的!你忘了!”

“而且,无视别人的眼神!!”

“那天后面的课我都没上,虽然课都很昂贵,教授很专业。”

“我觉得真有些东西存在镜子里,完全是自己的,很亲切的东西在里面,现在我不知是该把它拿回来,还是存更多的进去。”

“我在课堂之外一路小跑,真的,这时候跑起来就像从瀑布冲进花果山的核心,心里满是毛茸茸的兴奋与尖叫。”

“那一刻,我肯定跑得比地铁都快。”

……

“房东姓康,我叫她康阿姨,她就对我嘘寒问暖。”

“康阿姨似乎没工作,也没家人。”

“以我的经验,单身往往仓惶灰暗而缺乏节奏感,但她做事却很有规律。”

“如定时洒扫,又如定时锁大门,每天同一时刻抱起黑猫,同一时刻放下黑猫,她该是除了帝都火车站大钟以外最准确的活体计时工具。”

“而我的规律需要不断调整,旷课当天的夜里我没有睡。”

“我盘腿坐在床上等待那镜子里的梦境,如果这个梦真的可以打破睡眠的限制直接来到面前,我觉得那就是一种无可抗拒的命运,和我要做真正的北京人,而不是似是而非的tmd‘帝漂’的念头一样,固执地把自由生命拥抱得浑身是血。”

“10点康阿姨锁门,11点熄灯。12点我困了,12点半照镜子。”

“镜子平整得很,我摸摸它,冰冷,平直。”

“困,还是困,脑袋好像拴了5个沙袋。”

“我把手机闹铃定在凌晨2点,也许那个时候跟镜子交流会更顺畅些。”

“就是现在,时间开始论秒计量。”

“我的眼皮匀速合上,而日光灯依旧惨白。”

“也许快到1点,或者2点?”

“梦境还没开始,一幕紫红天鹅绒压着所有角色不让出场。那是疲惫眼皮的颜色。”

“然后,似乎没有报幕,紫红色就裂开了,不知是什么时刻,总之是对我很重要的时刻。”

“幕布横着裂开,不像舞台幕布左右分。”

“一片纯白撑开一个似曾相识的空间。”

“我知道那里一定会有个镜子在等我,镜子里面还有个‘我’。”

“这是对上一个怪梦的复习么?”

“我想错了。”

“镜子在,但里面什么都没有。”

“它孤零零悬空在一片纯白中,幽幽旋转,就要转到背面了……”

“轰——!!!”

“我没有看到穿旗袍的‘自己’,没有看到梅花茉莉花丁香花。”

“只看到,从镜子背面,井喷般飞迸出无数血水来,无数血点血滴血块血斑狂傲而兴奋地跳跃着,发出尖锐的呼啸声,瞬间整个纯白空间刷成了血泥地狱。”

“轰!轰!”

“无法抗拒,无法呼吸,无法抬头。”

“血腥味把我淹没,整个颅腔都充斥着沉重的恶心的却又吐不出来的血。”

“想喊,但肺好像漏了,怎么也提不上气。”

“喵……”

“血世界被一只爪子撕开了,瞬间血海退去,我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

“手机屏幕很亮,电筒般的光圈下,手背多了三道不深但很疼的血槽。”

“还有,床头的黑暗里站着黑猫,绿色双瞳犀利而坚定。”

“妈的,这死猫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去揍它,黑猫敏捷地蹦到地上,锋利爪子似乎还没有过瘾,挠在水泥地面上沙沙有声。”

“我们对峙了5秒钟,愤怒火焰就熄灭了。”

“真实的镜子‘噗’地又响了一声。”

“满屋子黑暗都液化了,从顶棚到地面一截截蠕动起来,一段黑色一段黑色,伴随着一种细微嗡嗡声,像短而无情的钢锉,一下一下把我的耳朵锯掉,把瞳孔磨平。”

“房间不亮而亮,镜子无声而有声,一切都存在,一切解释不通。”

“嗷!”

“黑猫疯了,弓背竖起浑身黑毛,狂野嘶叫着,完全恢复了祖先的桀骜野性。”

“但不是冲我,而是直向镜子。”

“听到第10秒,我想我可以昏倒了。”

“实在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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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过来了,或者不是醒。我根本就没睡,而是从昏迷中溜达出来。”

“康阿姨还在洒扫,院子里树叶不断被堆积起来沙沙作响。”

“头昏沉沉,浑身关节都脱臼般无力,伸懒腰的时候,胳膊几乎掉下来砸在脸上。”

“该死的猫呢?”

“该死的镜子呢?”

“我仓皇迷乱地四下找趁手工具,只在床边抓到一本厚厚的足可以砸死人的英汉词典:我砸扁你,我砸烂你!”

“猫没有了。”

“镜子还是那么古老善良,斑驳红漆,昨天什么样,今天还什么样。”

“我感到凝聚在字典上的杀气在迅速消退,举起来又放下了。”

“我站在镜子面前,久久端详它,里面自己也在端详着我。”

“我们瞳孔都是褐色的,头发略卷,肤色有些见不得阳光的苍白。”

“似乎没有什么不同,除了,镜子里的我有些灰暗,颜色不那么鲜明。”

“我伸出手抚摸镜子,‘我’伸出手抚摸我的手。”

“镜子似乎很厚。”

“那层玻璃比普通镜子要深邃,我的手和‘我’的手,有一段不可捉摸又无法靠近的距离。”

“梅花……”

“旗袍女人……”

“纯白色和血泥地狱……”

“午夜的敲击声……”

“我在混沌中试图将这些零碎而令人极不舒服的梦境与现实连接起来,写成一篇自圆其说的调查报告解释给自己。”

“可想而知的是,任何努力终究要失败的。”

“要出门么,还是对着镜子冥想一整天?”

“最后,还是……”

“出去听课吧。”

“我抓起书包,轻轻推开屋门。”

“啊——!!”

“黑猫,不,是猫头端端正正摆在门口,保持仰视角度,猫眼已被抠去,两个血淋淋的窟窿正对着我。”

“我无法抑制地大喊大叫起来,猫头被一脚踢出去,骨碌碌满地乱转,但不肯离开我。”

“怎么也不肯离开我。”

“康阿姨在30厘米远的地方说话:木兰,你怎么了?”

“她以前可不这么亲切。”

“我躺在床上,满脑袋都是骨碌碌打转的猫头,在脑海里刷下一条又一条紫红的疤痕。”

“明白了,这是24小时里我第二次昏倒。”

“猫,黑猫……猫……”

“康阿姨的温柔气息溶化在床头一平米范围内,像稳定而致密的磁场:你怎么了,木兰,哪有猫啊?是不是你昨天没休息好?”

“不,你养的猫,它,它死在我门口了,就剩下个脑袋……”

“闻言。”

“康阿姨靠得更近了:我没养过猫啊……”

“她的双瞳极为慈祥,无法抗拒的慈祥。”

“不对,你养……猫……”

“我没养猫,真的。”

“没……养……?”

“康的双瞳里添加了一对幽蓝色调,看得我好舒服,舒服得有些忘乎所以,如烈火中畅饮冰镇酸梅汤:是你休息不好,我真没养猫……”

“我似乎被说服了。”

“康阿姨去忙她的事,我去忙我的学业。”

“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堆树叶的尸体。”

“晚上很阴沉,很多来路不明的云在京城上空堆积,一个叠一个地互相挤压。”

“没有雷声,但我知道那里酝酿的正负电荷正以几何级数增加。”

“晚饭时,第一滴雨掉进了我的麻辣烫碗里,第二滴落在回四合院的路上,我数不清后面有多少滴了。”

“因为,伞,康阿姨撑起一把伞给我。”

“康阿姨声音依旧磁性,她盯着我问道:冷了吧。”

“我努力去找早上那两点愉悦的蓝色,如同瘾君子在搜寻上品白面儿。”

“我们在四合院的门斗里对望了20秒,我的眼睛觉得很饱了,像吃了三碗麻辣烫那样饱,于是眨了一眨。”

“你去休息吧。”

“嗯!”

“回跨院时,我路过台阶上的一点淡淡血痕。”

“我想起了不该存在的猫,于是又回头确认了一下,那里确实有一点非常浅的血痕,但我‘确实’没有看到。”

“脑袋很快就转了回来,一股奇大的弹性把它扭正,我觉得自己的脖子比弹簧还要坚韧。”

“我把小毯子蒙在镜子上,衣服没脱,门反锁。”

“咔嚓!”

“闪电,又一个闪电,雨更大了些。”

“有棱角的凶狠雨点把玻璃窗拍得山响。”

“我点了一根烟,烟放了很久,干燥得直呛鼻子。”

“这盒烟我足足抽了半年,里面还剩下半盒有余。”

“只有最紧张最难过才抽,男友分手抽了4根,做毕业论文2根,奶奶去世3根,今晚我决定把它抽光,明天再买一盒。”

“书是一定要看的,但今天顺序有点怪,我从最后一页看起,而且把书倒过来。”

“每个翻转的方块字都那么清晰,一个个直挺挺的。”

“第四根烟抽完,我想睡觉了,虽然很早,也不困。”

“收拾床铺时,词典乒然摔在地上,很夸张地把自己翻开,五脏六腑影像无私袒露出来,上面还有前男友写在字典底页空白上的张狂字样——猛鬼街住着永远不会死的弗莱迪,他会突然跳出来吻你。”

“男友没少吻我,但他毕竟不是弗莱迪。”

“雨很大,隔不久就是个闪电,连着一个雷。”

“唰!”

“屋子里突然全白了,什么陈设都没有了,只有我,还有镜子。”

“我对着手机使劲看,上面时间数字迟迟不跳,像被焊死在上面。”

“镜子!”

“我浑身一冷,望过去,缓缓地转头望过去。”

“镜子在动,覆在它上面的毯子突然鼓起一个包,随即又凹下去,如此反复折腾。”

“我轻轻走过去,其实根本不想走过去。”

“苦着脸,执拗的脚筋直往后转,双腿不像是走路,而是硬拖着上身行进。”

“终于到了镜子跟前,努力地揭开毯子的一角,毯子中央鼓起的包突然平复了,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异常。”

“揭,再揭开一点,一点……”

“忽然间,整个世界都倾斜了,我站立不稳,一下子……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就掉进了镜子里。”

“飘,飘飘,我踩不到东西,也抓不到把手,很多花在身边飘舞,它们都在发出尖锐的笑声,每笑一声都会把白色空间划一道血痕,整个天幕之下,就这样一道道划着,逐渐由白转红。”

“我终于落地了,但不是行走,而是离地皮半米高的地方横飘。”

“那是一片水乡,有些妇女在河里槌衣服,有些巍峨的深宅大院。”

“问路么?”

“还没及决定脚下就漂过去,那些女人在卖力地噗噗槌衣服,槌衣服,但近处看看……”

“每个女人槌的都是一个小孩子尸体,她们都在认真地槌,槌得河水殷红殷红的。”

“我走不开,飘不动,眼睁睁看着一股股血浆和碎肉随水而去。”

“吖——!”

“其中一具尸体突然睁开半只朽烂不堪的眼睛。”

“冷,我浑身突然冷得不行,再也飘不动了,一头扎进冰冷的充满幼年红细胞与铁锈味的河水里。”

“突然,一道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你醒了。”

“这是一个旗袍女人,她把美丽的丝帕从我额上拿开。上面很多忧郁香气,她身上也有。”

“旗袍女人把我的头枕在她大腿上:你好几天没刮胡子了。”

“我没胡子,我是女的!白痴!”

“我骂着,挣扎着,但嘴里没一点声,四肢没一个听大脑支配的。”

“旗袍女人很温柔地举起一把刀,慢慢放在我的喉咙上。刀很大,很亮,很锋利,她轻轻地来回拖动,我的皮肤、肌肉、血管、筋脉就一层层被剖开。”

“我听见很响的像自来水管爆裂般的声音,看见自己脖子里喷出一股高高的血柱来。”

“她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的头也好几天没洗了。”

“旗袍女人很美,美得让人心寒,她温柔无比地拖动刀子,每下都不快不慢,我感觉头被割下来了。我的头被轻轻放在一扇门前,居然还有视力和听力。”

“那门好熟悉,熟悉到我知道即将出来什么人。”

“门果然开了,出来个人对着我尖叫,然后一脚把我的头踢开。”

“那正是我啊!”

“那个阴沉早上的我啊!”

“那现在的‘我’又是谁呢?”

“那只死了的猫?”

“它是不存在的啊!!”

“接下来的几个镜头,我似乎看到了康阿姨,看到我昏倒在门口,看到整个世界突然被包起来,重重摔在什么地方。”

“世界就黑了。”

……

“世界就这么黑着,我想我走不出去了,像过了十个世纪的黑暗与等待。”

“然后,身上突然轻松了,我又可以动,可以睁开眼睛。”

“居然是一切正常的,我在出租屋的床上,出租屋在充满金色秋意的蓝天下,蓝天在一切正常的宇宙里。院子里一片阳光,康阿姨在洒扫,稳定不间断的沙沙声和树叶尸体的磨擦声。”

“我愉快地站起来,因为这一夜的噩梦终于结束了。世间没有什么比噩梦中止更令人欣慰的了。”

“我起床,梳洗,对镜子好好找找昨晚新生的皱纹,然后到院子里和康阿姨互致问候,再然后去吃麻辣烫。”

“真的是个好天气!!”

“喵!”

“天哪!!”

“是猫的声音!!”

“是一只没有脑袋的猫!!”

“它脖腔中发出呼噜噜的响声,浑身血污,在水泥地上没头没脑地打转,把紫色褐色干的没干的血甩得蹭得到处都是。”

“我硬捂住嘴,生怕自己恐怖尖叫引起它的注意,但终于没能忍住,歇斯底里地干嚎起来。”

“猫似乎“听”到了我的崩溃,它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没“说”,我看见猫尾巴友善地摇了一摇,左前爪子抬起来,又轻轻放下。”

“它突然拔腿向门外奔去,屋门轰然为它敞开,在一路阳光的鲜明道路上奔去了,直奔院子大门。”

“我也一路奔出去,奔向安静洒扫的康阿姨:我不住了,房租我不要了,现在就搬走!”

“康阿姨坚定地抬起头:住下吧,这里多好啊!”

“我的心突然裂成两半,又想寻找她眸子里的蓝色,又想拼命避开。一个我打过来,另一个我打回去,终于我避开了康阿姨咄咄逼人的眼神,冲向四合院大门。”

“窗子一下变得灰暗起来,好像同时落下三层帘布:留下吧,给我做个伴。”

“我一个激灵,那声音,和旗袍女人是多么相似。”

“由恐惧而激发出来的盛怒中,我抄起厚厚的词典,向那邪门镜子掷去:镜子,你不就是依仗这个怪镜子么,我砸了它!我砸烂它!”

“词典噗地消失在镜面里,波澜不兴。然后一股强大的力量黏住了我的双腕,把我向镜子里拖。”

“啊!!”

“救命啊!!”

“我要死了……我又看到了水乡,又看到了那些妇女正在槌的小死孩……”

“然而,这次旁边居然多了一墩土台。”

“土台上有两个人正在下围棋。一个白衣长须老人,还有一具长胡子的完整骷髅。”

“我嘶吼着:老爷爷,救我!!”

“我几乎给那团白色跪下,我觉得他比《魔戒》里的白袍巫师还要仁慈。”

“老人应声了:我知道你要来,但你不该来。”

“他虽然说话了,但依旧捏着棋子,凝神想路数。满盘白棋如枯骨般惨白,黑棋如黑夜般乌沉。”

“我不想来,我要出去,老爷爷救我!”

“从哪里来,从哪里出去。”

“我,我找不到……”

“老人终于抬起头,满怀慈悲地盯了我一眼:出处无所不在。”

“我茫然寻找,突然发现,来时的镜子就悬在空中,悬在血气翻涌的空中,毫无依靠,毫无负担,像一只麻木不仁的方形瞳孔,扫视着人间地狱。那就是出口。”

“没等我回过神来,老人一挥袍袖:走吧,别再来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一股夹杂着沙尘吹得脸蛋生疼的劲风,把我刮向镜子,猛地推了进去。镜子打开了一条狭窄到仅可一人通行的隧道,我兴奋地奔跑起来,前面光亮越来越强,我已经看到自己的房间,床铺,我的书本书包……还有我。”

“我!!”

“‘我’在看我的书,翻我的词典,躺我的床……”

“我怒了,怒吼着:让开!让出我的床!”

“我拼命地掐着‘我’的脖子……”

“突然,我触电般缩开双手,无数幕情景扑面而来,阴恻恻地笑着的自己,和自己搏斗,死去的没有头的猫在走来走去,江南水乡被槌烂的孩子尸体,血红的河水,血红的天空,梅花茉莉花……”

“无数的影像重叠在一起,一幕,一幕一幕,狠狠砸在我的视网膜上,连绵不绝,源源不断,汹涌澎湃……”

“我闭上双眼,一幕幕场景仍汹涌而来,砸得我脑袋发颤,浑身发抖。而且感觉很热,面孔上很热很疼。”

“终于安静了,我慢慢睁开眼睛,发现两个眼角分别淌下细细的血线来。”

“而我的双手中,有人连声咳嗽。”

“我掐得居然是康阿姨,我已经把她掐得半死了!”

“一个巨大的闪电和能震碎人内脏的雷鸣。”

“我发现一切又都回到了那个雨夜。”

“不!”

“是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个雨夜,所有经历感受不是梦境就是幻觉,不是幻觉就是妄觉。”

“原来这几个章节我哪都没去,就在院子里,就在这个大雷雨之夜,我骑在康阿姨身上努力掐她。”

“这tmd到底是怎么回事?”

“康阿姨安静地躺着,丝毫没有不舒服的表示。她眨着堆积微皱的眼皮,似乎根本不想挣脱我的双手。”

“康阿姨幽幽地说道:当年,我就是这样杀死了我的丈夫和孩子……”

“镜子底座是明末的铜镜,它见证了太多的杀戮。第二层是我的镜子,它见证了我杀掉全家。最上面只是玻璃,用来掩饰。”

“我疯癫的时候和你现在一样凶狠……我累了,最近总是梦到丈夫,我的孩子。”

“我没有继续听下去,我紧紧扣住她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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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是医院。”

“大夫拿电筒晃我瞳孔和眼皮,我没记得里面藏过东西,他在找什么呢?”

“然后,我感觉真的离开了自己,而留在那儿的“自己”似也举手道别。几个白大褂正手忙脚乱给坐在那的我套紧身衣。因我挥手时顺便抓起一把刀子……”

“我的记忆又发生错位了。康婆婆没死,而镜子也没碎。”

“我住进了精神疗养院,医生说我患了非常严重的臆想症……”

“听说康婆婆又招来新房客了,这位房客也会像我一样将看到水乡,看到小死孩吗?”

“哦,不对,是……那面镜子……那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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