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到九岁的阿宴,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无语凝噎。
九岁的娃儿,一张小脸是无比的稚嫩幼滑,那双眼睛里仿佛有一汪水儿一般,清澈得犹如明前茶。瓜子小脸儿,嫣红的唇儿,怎么看都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
可是,这么娇嫩纤细的美人儿,脖子里却是带着一个指头粗的赤金盘螭缨络圈,头上带着两个簪花,也都是赤金打的。更夸张的是手臂上,一个胳膊戴着缠臂金,一个胳膊上却是带着□□个金镯子,粗细都有,各种样式。
我的亲娘啊,这就是九岁的我?
阿宴掩面,几乎不忍去看。
敬国公府是自本朝太/祖开国以来,已经袭了三代,及到阿宴父亲这一代是第四代了。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又袭了一代,袭爵是阿宴的伯父。按说这敬国公府到底是积了四世的钟鸣鼎食之家。即便阿宴只是一个庶出的三老爷房中的女儿,原也不该做如此打扮的。
只是阿宴父亲,这个当年的三少爷,却阴差阳错娶了富商之女,也就是阿宴的母亲。
阿宴的母亲,乍入了这侯门深宅,唯恐受人轻视了去。
于是她只记住临嫁前母亲给她的话:“这个敬国公府啊,虽说是那当大官的,可是其实我私下里打探到,这家如今也是日渐萧条,内里怕是穷苦。娘给你备了这十里红妆,压箱子多少银子为你撑腰,你嫁去了那里,不必觉得胆怯,只拿咱家这金子银子去砸。娘就不信,还有见了金子不开眼的。”
阿宴的外祖母是市井商宦之女,只给了自己出嫁的女儿这些嘱咐。
于是阿宴的母亲嫁到了敬国公府后,别说自己,便是后来打扮九岁的女儿,都是如此的金光灿灿。
当年九岁的阿宴不懂事,也就罢了,如今活了个三十多年,再回来看到自己这一身,实在是无颜见人。
就在阿宴准备褪下那几乎要把纤细的手脖子压折的金镯子时,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紧接着房门被推开,猩红毡帘被掀开,打头的是四姑娘,戴着半旧的八宝缨络圈,穿着浅紫菊花刺绣镶边粉色对襟褙子,下面是水绿色的绫缎百合裙。她如今年纪尚小,不过六岁罢了,可是穿着倒是老成沉稳,一步步走来,全然没有半分孩子气,妥当得很。
比起此时的阿宴,她虽并不美貌,可是却大方许多,又有几分素雅的味道,颇有几分公府嫡女风范。
“三姐姐身上可大好了?我原本早说要来看,无奈大太太这几日也得了风寒,身上一直不见好,我作女儿的,也不好离开,便拖延到今日了。可巧今日在老祖宗那里,还问起你来,三太太说你还睡着,都不曾醒,我和二姐姐担心你,便和老祖宗说要过来看你。”四姑娘望着阿宴,笑盈盈地开口。
“可不是么,早就担心你呢,只是一直不敢来,倒是怕搅扰了你休息。”跟随着四姑娘来的有两位,一个是二姑娘,一个是五姑娘。此时的二姑娘听到四妹妹说了这话,忙也笑着点头说:
听着这话,阿宴回想起这四妹妹素日为人,心里却想着,若是说担心我,便是来看看又怎么了。虽说这国公府大,却也不过是走上一炷香功夫,若是实在嫌累,叫个软轿也能过来。如今说了这一些便宜话,无非是在老祖宗面前落得一个有爱姐姐的名头,再来作样子看看我,要我承她一个人情罢了。
再想起上一世这四妹妹当了皇贵妃,自己进宫见她时所受的憋屈,越发在心里冷笑。不过此时,她却并不曾表露半分。
便是她上一辈子性子直,学不来这些虚伪言辞,可是如今她好歹是活了三十多年的人了,早已在后宅水深火热一番,面对个六岁的小姑娘,她怕谁?
当下阿宴绽唇一笑,露出一个纯真无邪却又甜美感动的笑来,故作虚弱地道:
“四妹妹,二姐姐,还是你们好。我这几日躺在床上,正没精神着呢。如今看到你们来找我,我这病倒是好了大半。”
这四姑娘一向是知道自己这三姐姐性子的,知道她被三太太宠惯得性子直,说话也爱得罪人。不曾想如今病了一场,性子倒是好了,更何况还笑得这么纯净,就跟那外面刚下的冰雪一般,晶莹剔透得很。
四姑娘看在眼里,便觉得有些刺眼儿。
她是一向知道这三姐姐长得好的,只是没想到,如今一笑间,看着这么好。
当下她淡笑着,压下心间的酸楚,却是把目光放到了阿宴手臂上的镯子:
“不是这几日病了么,怎么在自己屋里还装裹着这般?”
说是有大家嫡女风范,到底是个小孩子,瞅着阿宴手臂上那一圈圈的金灿灿,不曾移开眼儿。而一旁的五姑娘和四姑娘只差两个月的,是大房庶出的女儿,性子一向毛躁,此时见了这个,眼睛都瞪大了。
阿宴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小时候的她是不懂得这些的,也是后来才想明白,这个四妹妹的头面啊,戴来戴去无非是那几套,实在是挪换不过来,便将自己往素净里打扮。可是小孩子看着别人有这么多,哪里能不眼馋呢,无非是面上端着罢了。
一旁的二姑娘今年十岁了,比阿宴还大一岁,早已经懂事了的,此时看着阿宴那装裹,眸中暗了暗,却是故意笑着说:
“到底是三太太陪嫁多,才能把咱们小阿宴这么打扮,寻常人家,哪里有这番体面和气派呢。”
五姑娘此时瞪大的双眼这才恢复过来,一双眸子盯着阿宴手上的金镯子,透着贪婪和,嘴上却是硬道:“不过是个金镯子,原也不算什么,我房中也有,还是前些日子大太太赏的呢。”
四姑娘听了,唇边扯着笑,嘴上却是道:“寻常女孩子家,戴这许多,却是俗了。”
说完这个,话音一顿,笑盈盈看着阿宴那如花的绝美脸庞,却是道:
“当然了,三姐姐生成这般脱俗模样,怎么打扮都不俗的。”
前面一句是真心话,后面一句却未必了。
阿宴听此,心中冷笑。
后来沈从嘉逼着自己进宫,让自己去讨好这当了皇贵妃的四妹妹,犹记得进宫时,自己一身的素净,也曾记得,跪拜在那里时,映入眼中的那女子是如何的雍容华贵珠光宝气。
那时候,这四妹妹捏着棋子,一边似有若无地摆着,一边居高临下,仿若不经意地说:“二姐姐,怎地穿得如此素净?”
阿宴想起过往,深吸了口气,对着自己这个六岁的四妹妹绽开一个越发清纯的笑来,然后一个个地,褪下手臂上的金镯子,扔在那里。
一旁的大丫环惜晴自然来收拾,小心地将这些都放到宝匣里去。
阿宴却随手又从手臂上褪下另一个金镯子,淡声道:“这几日我病了,你服侍得极好。这个镯子赏你,带着玩儿吧。”
说着,便把这金镯子扔给了惜晴。
惜晴一愣,那金镯子少看也有一两多,这可值不少银子呢。虽说作为三姑娘房中的大丫鬟,三太太也三不五时有赏的,可是这么随手一个金镯子,却是有些过了。
而一旁的四姑娘,看到这个情境,那眼睛就那么一眯。
二姑娘也是吃了一惊,掩唇瞅着那金镯子。
五姑娘呢,则是直接皱起了眉头,眸子里充满了惋惜,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是滋味。
四姑娘半响终于找回言语,勉强笑了下,道:“二姐姐出手,实在是大方。”
也就是仗着这三太太压箱子底的金银多罢了!竟把她宠得如此挥霍无度!
阿宴听到这些话,却是故作不知,懵懂地道:“母亲为我打了许多镯子,都是藏珍楼给打的,我虽开始看着喜欢,可过几日总是厌烦。若是不把这些送给丫鬟,母亲怎么再为我打新的样式。”
这四姑娘听得心里几乎滴血。
府中四季用度,绸缎米粮钗黛首饰,这都是有分例的,每年每个姑娘打一副头面,再多却是没有了。若真个喜欢,自有各房的体己银子拿出来打扮自己姑娘。
这四姑娘虽是长房嫡女,可是谁都知道,大太太出自江南侯门,虽则也是世袭了几代的钟鸣鼎食之家,可是这些年到底没落了,进的少出的多。后来嫁到了敬国公府,偏偏这大老爷寻常有些应酬,都是大太太拿了压箱子底的体己钱却贴补,一来二去,倒是把个家底弄空。
如今又哪里来那么多金银供四姑娘穿戴呢,更不要说随手将那么一个金镯子赏给下人了!
不过此时此刻,这四姑娘却也并不含糊,当下依然含着淡笑,对二姑娘笑道:
“二姐姐你看,原本就说咱们这三房啊,就是三太太最疼闺女,如今看来果然是不假的。平日里大太太和二太太对你我都有约束,可不曾这么放任。”
四两拨千斤,不提是否有那银子,先说管束问题。
若是九岁的阿宴,怕是被四姑娘一说,都不知道怎么回话,若是被个激怒了,怕是还会说出几句难听的话来。
可是早已嫁人,经历了后宅水深火热的阿宴,当下自然是不经意地一笑,道:“三太太素来疼我,这是没的说的。”
这话,原本说得不假。
父亲去得早,母亲只得了自己和哥哥两个。
自己从小身体又娇,母亲那是把自己视若明珠一般的疼爱,便是作为男孩子的哥哥都要让上自己几分的。